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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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浩子聽到勞改農場裏的第一批人要被平反釋放回家的準確消息“太好了,這其中就有強哥父母在裏頭。”他第一時間給強哥掛了個電話,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男人聽了差點兒沒暈過去,他流著淚哽咽著給婆姨掛了個電話“月月,爸媽要放出來了,我要去接他們。”女人激動說“我去請假,馬上就走。”兩人一刻不停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勞改農場,見到浩子。浩子說“哥,姐,你們過來的咋這麽快,沒必要這麽趕。今兒個我們才接到正式通知,明兒個才宣布,晚上還要開送別會,後兒個才能回家。對了,你倆也可以參加送別會,你倆想去參加嗎。”女人說“能行,幹嘛不參加,好事兒啊。”男人堅定地說“浩子,報上我們,我們這兩天有住的地方嗎。”浩子說“有,去年有些打成右派的已經走了,咱這次說是第一批,其實真算起來是第二批了。走,我帶你們去找住的地方,在這兒踏踏實實呆兩天,我帶你們好好看看這裏,往後這可能就散攤兒消失了。”
    兩人跟著浩子去了住的地方,上床睡覺,卻咋也睡不著。女人爬上男人的床,擠在一張床上,摟著他,默默地撫摸著他,從上到下。有著共同的命運,共同的話語,兩個人相濡以沫二十年,已經清楚彼次的一寸一厘,熟悉彼此的一點一滴,彼此愛到了心底最深處,一分一秒也不想分離。就這樣,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浩子陪著兩人轉了一天,講了許多農場裏發生的事情,好的壞的,惡心人的,有趣味的,想起什麽講什麽。兩人也是大開眼界,大感興趣,問個不停。晚上的時候,兩人見到了父母,大家都克製著,盡量裝平靜,生怕因自個兒一時激動出什麽岔子。
    晚會上,兩人合唱了一首“敖包相會”,大家夥兒掌聲不斷,強烈要求兩人再表演一個節目,農場領導都站出來邀請。盛情難卻,兩人清唱了那段智鬥,聽得大家夥兒如醉如癡,掌聲雷動。
    第二天一大早,兩口子早早就等在大門口。老兩口出來,小兩口默默地接過老兩口的行李拎上車,又過來攙扶老兩口落座,能明顯感覺到老兩口身子在激動地顫抖。男人陪著老爸,女人陪著老媽,兩人握著老人幹癟、粗糙的手,心裏在滴血,無聲地流淚。恍惚間,農場安排的送站車開動起來,緩緩駛離農場去往碼頭。在碼頭,四人上了輪渡,望著混合著海水的黃浦江水,老兩口不由自主流下了眼淚。女人摟住老媽,男人抱住老爸,老兩口漸漸泣不成聲,壓抑地哭出聲來。小兩口柔聲細語安慰著老人,輪渡停靠了才回過神來。上了岸,出了渡口,坐上開往市區的汽車,老兩口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換乘上來回無數趟的公交車,一家人回到家門口。進了家門,女人開始打掃清理屋子,男人開始買菜做飯。老兩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咋也看不夠,咋也瞅不夠。走哪兒說哪兒,拉著拉著,老兩口就抱頭痛哭,嘶吼著,撕心裂肺地痛哭著。女人默默地看著他們,默默地拾掇屋子,任由他們宣泄心底難以釋懷難以抑製的哀傷、怨恨“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苦難過去了,傷痛過去了。幸好還都活得好好的,活著就有辦法彌合傷痛,有辦法補償苦難。”
    男人回來了,拎著大袋小袋,還背著個大包,跟個逃荒的似的,看得老兩口笑出了聲。女人第一次聽到老兩口的笑聲,感覺沒白跑這一趟“真好,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真好。”
    老屋已經很破敗,四個人拾掇了拾掇,將就住下。父母拿了些首批補發的錢,小兩口也拿出出門時母親給的錢跟自個兒這些年攢的錢,買材料雇人修繕,前後忙活了大半個月才將就停當。瞅著有了些許新氣象的房子,男人心裏一陣激動,跟婆姨說“房子大了就這個不好,拾掇起來工程量很大。可一拾掇就是不一樣,象模象樣的,爸媽能將就住下了。過一段,咱有空回來再往好了整修。隻要爸媽回來了,啥事都會好起來的。”兩人準備回去了,臨走的時候,把發還回來的留聲機和一些唱片拾掇好背回了鎮北,還打包了不少外文書和時興的衣料。父母雖然不舍,還是眼巴巴看著小兩口準備回鎮北“我們能顧好自己,工作要緊,那裏才是你倆的家,什麽時候才能南來不再回去。”男人聽了瞅著女人一陣無語,他也不曉得啥時候能回來“沒事兒,我們也許一輩子也回不了上海,可有人能回來啊。我倆是這麽想的,淩子過兩年就畢業了,應該能夠順順當當回上海工作。我倆跟他慢慢說,一定說得通的,爸媽放心。如今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沒什麽可抱怨的。當初如果沒去鎮北,咱這一大家子又會是另一種情形。我很幸運,能在那兒見到海,見到海邊飛馳的月月,找了這麽個好婆姨,生下這麽個好娃娃,沒什麽不滿意的。走一步,說一步,看一步吧,隻要家裏人活得好好的,其它的都不重要,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兩口子把家裏門外拾掇幹淨,把老人安慰好,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回鎮北的路。男人坐在火車的座位上,緊緊地握著女人的手說“多虧有你,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女人摸著他的手說“血濃於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永遠都是一家人,往後有空多回來看看。”男人悄聲說“我在大街上聽說,香港人回鄉手續便捷多了,不曉得你弟咋樣了,啥時候能回來。”女人自信地說“信子打小就特別聰慧,福大命大,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咱能去找他們嗎。”男人說“我打問了,這挺難的,沒個一年半載辦不下來,還是等著看看再說吧。”
    回到鎮北,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男人空閑的時候開始寫詩跟散文“最近經曆的事情太多了,感受特別深,想舒發的情感很多,靈感如泉湧、似井噴,好象咋寫都寫不完。”
    女人的怨毒、仇恨消散了許多,更加冷靜了,但她並不會放過那些迫害自個兒父母親的人,隻會更加縝密地實施自個兒的計劃。她不急,如今有的是時間跟精力,去向他們討債。
    信子拿到回鄉證的那一刻,淚水在眼睛裏轉了三圈,強忍著沒脫眶而出。他慌慌張張地逃離了大廳,逃離了街道,逃離了人群,一個人扒在老舊的圍牆上放聲大哭。他太激動了,已經無法控製自個兒的情緒。一瞬間,他的耳邊出現了幻聽。他聽到了大海的聲音,聽到了母親的叮嚀。他平複好心情,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走了好久好久才到家,都忘了他是開車來的。他回到家,才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他把自個兒關進書房,胡思亂想了半天,鋪開紙張,寫了一首名叫鄉音的詩“
    城市的地鐵呼嘯而過
    曠野的微風吹來花的香氣
    夜晚的霓虹閃爍不定
    落日的餘暉灑落山頂
    單車的車輪轉了一圈又一圈
    簷底的風鈴響了一聲又一聲
    時針不停地旋轉
    沙漏不停地滑落
    輪船的汽笛又在耳邊響起
    海子的濤聲一浪接著一浪
    我的心已穿越千山跨過萬水
    回到海的那邊天的盡頭
    傾聽那永恒不變的鄉音”
    沒過多久,歸心似箭打前站的榆生跟信子第一時間就聯程飛到西安。兩人不斷換乘長途汽車直通鎮北,下了汽車直奔回了老屋,一進院子,就感覺癡了“老屋依舊,跟夢裏一模照樣。”進了院子,有幾個小男娃正在院子裏玩耍打鬧,瞅見院子裏來了大人,有個濃眉大眼一看就靈醒的男娃上來就問“你找誰,大人們都上班去了,隻有喬奶奶在家。”信子上前摸了摸男娃娃的頭,正準備說話,男娃娃頭一歪往旁邊閃了閃“別摸我的頭,男人的頭、女人的腳不能摸,喬奶奶,有人來了。”堂屋門打開,一位幹淨利落的中年婆姨推門出來“小明,又大呼小叫的,誰來了。林子,這是眼花了嗎。”喬蘭定在了當院,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映出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她身子晃了晃,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眯著眼睛往前走。“娘。”信子眼淚刷刷地往下來“終於有媽媽了。”
    榆生在旁邊看不下去了“大奶奶,我跟信子回來了,咱一大家子人還好吧。”喬蘭瞅著已經老了許多的榆生跟長大得跟他爹有些相似的信子恍如隔世,如在夢中“信子回來了,信子回來了,娘的心肝寶貝大小子回來了。”喬蘭的眼淚斷了線一樣往下掉,頭腦一陣眩暈,昏了過去,直往地上跌。榆生跟信子趕忙把喬蘭扶住往屋子裏走,小男娃還在屁股後麵用力拍打兩人的腰背“壞人,壞人,喬奶奶嚇得都昏倒了,狗子,二蛋,趕緊去叫大人。”
    兩人相幫著把老人扶到炕上躺好,又掐又揉,半響老人才緩過氣來,嚎啕大哭“你咋不早些回來,信子,快叫娘瞅瞅。”喬蘭一屁股坐起來拉著大小子的手,生怕一放就沒了“日思夜想的娃娃回來了,該高興才是,哭個沒完象個甚,可這眼淚由不得自個兒,一個勁往下掉。”沒過多久,一個男人進了門“大奶奶,看誰來了。”一進門,他人就象施了定身術一下子愣住了。榆生笑咪咪的說“二蛋,瞅甚瞅,不認識了。”二蛋撓了撓頭,滿臉堆笑著說“榆生哥,你可回來了,一家人都想死你了。”榆生說“趕緊去通知人往回走,大少爺回來了。”二蛋瞅了一眼炕上拉著手的二人,一溜煙跑出去大喊“大少爺回來了。”
    晚上家裏叫了幾桌席,把相熟的親朋好友都叫來了。“劉家大小子從香港活著回來了。”這消息刮風一樣隔天就傳遍了整個鎮北城。
    女人拉著弟弟挨桌往過敬酒,二蛋拉著榆生也緊跟其後,挨個往過敬,一路拉不完話。酒足飯飽,二蛋拉著榆生挨家挨戶往過串。女人招呼大家夥在堂屋炕上坐下拉話,男人就是個跑腿的,被婆姨指撥著端茶倒水,安排住的地方。強子叔在賓館訂了兩間房備著,生怕慢得了這兩個熟悉的陌生人“照片就在堂屋牆上掛著,隨時能瞅見。信子不用說,三十幾年過去,變化太大了,跟他爹長得神似,比他爹長得更栓整,還帶著股洋氣。榆生跟自個兒一樣都老了,當初那些夥計,就數榆生有出息,腦袋瓜子靈活,天生做買賣的料子。這麽多年過來,一老一少幫扶著活了下來,還置辦下這麽大份家業,劉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信子跟著姐夫去郵局打國際長途,把家裏的情況跟內地的局勢都跟婆姨拉了一遍,叫她帶上娃娃,還有能走開的老夥計跟想回來瞅瞅的娃娃們都約好時間往回走,約好中秋節那天去祖墳上祭祖,去大海子祭奠父親。強子叔托人找車,分批去西安往回接人。公家聽說了這事兒非常重視,那是要人有人,要車有車,一路綠燈,千安萬頓強子叔接待好這第一批回鎮北的歸國華僑。
    中秋那天是個大晴天,天高雲淡,北雁南飛,一大家子人早早就起身出發上墳祭祖。老強子跟小強子這新老兩女婿采買上墳的東西,指揮調度車輛。小後生們也都請假回來了,淩子、雁子、沐生、虎子都被老子指揮的團團轉,忙前忙後,利索得不行。隻有劉義神色詭異,不喜不悲,仿佛這些事兒跟他沒關係似的。喬蘭跟信子一直拉住他拉話,他也提不起精神,有一句沒一句的應承著。隻有他自個兒曉得為什麽,他就是不舒服,不自在“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哥回來了,自個兒還是走得遠遠的,省得礙了別人的眼。”這麽多人都想信子他們早一點回來,唯有他不想“回來做甚,還不夠倒黴、透明嗎,不夠努力嗎,為什麽受傷、愛罪、難過的總是我。”那一刻,他下定決心“不在外麵混出個人樣來,決不再回來。”
    大海子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喬蘭跟信子相跟著在大海子的邊上漫步“信子,你曉得你爹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出生的嗎。”信子搖搖頭說“不曉得。”喬蘭說“我給講個故事。你爹出生那一天,你爺爺不在鎮北,去天津做生意買賣去了,正好在京城拜訪一位老相識。他剛從人家裏出來,在大街上閑逛,就瞅見遠處有大火在燃燒。他趕緊跑過去,想瞅瞅倒究出了甚事。他眼瞅著熊熊大火越燃越烈,滾滾濃煙直往上冒。大街上到處都是紛亂的行人,他聽見立站在街頭巷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們成群圍在一搭說,聽說趙家樓被學生一把火點了。這兩天學生們罷課了,又上街舉著旗旗喊著口號遊行去了。好象這次的事情大發了,那些攬工漢也上街上遊行了。你爺爺一聽,也不敢在京城停留了,趕緊去叫了輛馬車往天津趕。到了天津,街上也鬧哄哄的,都在議論什麽巴黎和會,什麽還我青島啥的。他回到鋪子打問了一番,覺得世事要亂了,趕緊把置辦好的東西打包裝車往回趕。他緊趕慢趕,半個多月才到家,正趕上給你爹過滿月。你爺爺算了算,你爹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他在京城瞅見大火焚樓的那一天。
    瞅瞅你,你爹離世的時候就你如今這麽大歲數,你可得好好活下去。”說著說著,她就止不住淚如雨下。信子摟著母親,掏出來條潔淨的手絹給她擦了擦遞給她說“媽,你別太傷心了。剛聽說我爹去世的消息那會兒,我都有些發懵,差點兒沒昏過去。先人已逝,咱還得好好活著,把爹想幹沒幹成的事情往前幹。如今世事平穩,欣欣向榮。這次回來,有的是時間,咱慢慢拉話。”
    喬蘭擦幹眼淚平複了一下說“你爹走了沒幾年,沐生跟淩子就出生了。我整天忙活撩亂的,也顧不上再想那些糟心事兒。那幾年日子過得艱難,沒吃少喝的,酸白菜燴點兒豆腐都是好東西,娃娃們一個勁搶著吃,看得我心疼得沒少掉眼淚。聽說那會兒到處都在鬧饑荒,沒少餓死人,咱這兒瞎好還有口吃的,沒出甚人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信子平靜地望著大海子波瀾不驚的水麵說“過去的就叫它過去吧,甚事都要往前看。過一段時間,領上你到香港去串串,去世界各地轉轉,想去哪兒咱就去哪兒。”喬蘭笑了笑說“能行,趁如今得動,是得到處串串,看看外麵的世界。”
    喬蘭望著秋風中蕭瑟的蘆葦,跟大小子說“你的父親不是天下最好的父親,你的母親也不是天下最好的母親。可我們從來不欺騙自己的感情,也不想去理會世間的瑣碎,活出了真性情。我一直忘不了他,最近寫了一首詩,名字叫風往北吹,寄托我的思念之情。
    春雨如絲
    風在往北吹
    柳梢月寒到天明
    空流一江水
    彎月如鉤燈如豆
    哪有人相會
    秋雨如幕
    風不再往北吹
    芭蕉聲聲催人醒
    你有沒有睡
    濤聲陣陣入夢來
    花間影易碎
    你有沒有想起
    有人在為你垂淚
    風往北吹
    人未歸
    風往北吹
    不知來年依舊有雁回”
    信子說“媽,這首歌詞寫得很有味道,有空我譜個曲,唱給你聽聽。”喬蘭笑著說“強中更有強中手,一代更比一代強啊,你盡管放手去弄吧,我也想聽聽我兒的水平,看看我兒的能耐。”他又在家裏住了一個多月才戀戀不舍地走了“想多跟母親呆一陣子,可那頭還有那麽多事,一大攤子要照應。港生想回來看看,催了好幾回了。榆生叔準備多住一段時間,住夠了再回去。老人們跟弟兄們都想來老家多走走,多看看。公家也有這個意思,他就全權代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