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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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太平洋一點也不太平,洋流變幻莫測,天氣或陰或晴,台風暴雨時不時就叫你欲仙欲死,常年往來於南海的港生也算是好學肯幹的老船長了,可還是時時提心吊膽,一出航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忙前忙後,忙裏忙外,一刻也不得閑“這些年風裏來雨裏走,好不容易有了條船,海運的生意買賣做順溜了,可不能因為一個疏忽,一夜回到開航前,打回原形,重頭再來。想當初,有多艱難,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頂住多少壓力,費了多少心思,薅下多少頭發,才走到今天。生死一線多少回,多少好兄弟葬身海底,多少孤兒寡母垂淚天明。”“哥,想啥呢,一個人在甲板上發愣。”一個下巴刮得鐵青的栓整後生走到他跟前,並肩站在甲板的欄杆跟前。“新子,不多睡會兒,咋起來了。”港生打量了一下睡眼惺忪的弟弟說。新生說“哥,你說咱這幾條航線都跑熟了,你咋還成天說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港生意味深長地說“新子,你曉得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麽嗎。”新生想了想說“大自然,咱也是靠天吃飯的行當嗎。”港生說“風浪其實不可怕,大航誨好幾百年了,安全的航線也探得差不多了,隻要不是倒黴催的,平時多留心多用心,總是可以了解的,避開風險也不難,再說還有保險呢,船毀人亡都不怕。記住了,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人心叵測,人心不足蛇吞象,幹咱這個行當最可怕的就是內鬼,行程一旦泄露,遇到危險,大海茫茫,躲到沒地方躲。這世上夠盼你好的人不多,盼你倒黴,落井下石的人很多,多小心都不為過。”
正說著,了望哨值守的水手過來在港生耳邊嘀咕了兩句。港生歎了口氣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再高明的老醫生也治不了要死的病,走,改變航線,左轉舵三十五度,快去,我馬上就到。”他下了甲板進到艙室轉了一圈出來進了駕駛室,跟大副二副水手商量了一下,悄悄說了新航線的經緯,叫水手繼續去了望,自個兒守在那兒繼續轉舵前行,沒多長時間,水手下來說“已經脫離原航道,脫離了可疑船隻的視界跟雷達追蹤範圍。”港生鬆了口氣說“開足馬力,再跑一陣,看來今兒個有驚無險避過這一劫了,幸虧隻有一條船,如果有三條,那就無法逃脫了。看來人家對咱不夠重視啊,不重視好啊。”
港生叫上弟弟,準備好好給他上一課。兩人相跟上來到一個底層僻靜的艙室,一進去,新生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差點兒吐出來。他捂住鼻子,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定睛一看,一個渾身血汗淋漓、奄奄一息的水手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倒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眼看快不行了。港生說“給他救治救治,看他還有甚話要說。”有人過來給躺著的人兜頭澆了一桶水,打了一針腎上腺激素,地上的男人咳了幾嗓子,回光返照醒了過來。港生蹲在他跟前,摸了摸他的臉說“還有什麽要說的嗎。”男人用盡全身的力氣說“沒什麽,我也不想的,可沒想到一步一步走到今兒個這步田地。哥,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好,這輩子做錯了事兒,已經無可挽回,願來世再做好兄弟吧。”他緊緊抓住港生的手,一臉坦然,斷斷續續地說“哥,我走了,你多保重。”說完就瞪著眼睛沒了聲息。
港生合上他圓睜的雙眼“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誅心滅人欲。我會好好待你的娃娃的,那個爛女人就叫她下去陪你吧。你不孤單,一路走好。你們看著處理吧,老規矩,沉海喂魚。新子,走了。”
兄弟倆上到甲板,港生點燃一根煙,新生遞過來一瓶酒“哥,他跟了你也快十年了,咋就出了這種事兒呢。”港生接過朗姆酒喝了一大口,狠抽了一口煙“是人就有弱點,有人貪財,有人好色。英雄都難過美人關,何況他一苦出身的窮小子,還生下了男娃娃,有了根苗後人。人家還不是想咋拿捏他就咋拿捏他,手捉把掐,分分鍾搞定,沒什麽稀罕的。”
新生說“哥,我曉得了,每個人都有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慢慢我就適應了。這兩年跟著你跑海運,也明白了許多事情。咱們搞海運的,都曉得大航海時代,書上看了不少故事,感覺波瀾壯闊好時代,可究竟有甚好嗎。我可羨慕那些海盜了,從挪威海盜、加勒比海盜,到如今的索馬裏海盜,我都覺得挺神奇。”
港生又灌了一口酒悠然地說“大航海要從歐洲人出海找金子說起,歐洲人不象咱喜歡白銀,他們更喜歡黃金。不曉得從哪兒聽說的,東方有黃金。為了尋找黃金,他們一次又一次出海,結果有些人走錯路了,就跑美洲去了。起初大家夥兒都藏著掖著誰也不說,有個傻大膽叫哥倫布的,誤打誤撞到了美洲,由於沒找到金子,就公開了航線。還說他找到的地方就是印度,可惜沒金子。後來西班牙人紛紛去了美洲探險,並且發現了大型銀礦。這下歐洲人有些瘋狂了,都往那兒跑,這就有了大航海時代。葡萄牙人也不甘落後,下海去找金子。可西班牙人不讓他們往西走,他們隻好往東找,就找到了真正的印度。他們發現了馬六甲海峽,到了太平洋,到了咱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大明、朝鮮、日本,走來走去,繞了個圈到了美洲。反過來,西班牙人也開啟了太平洋航線,這下熱鬧了。有幾種東西吸引了這些西洋人,香料、絲綢、瓷器、茶葉,他們又發現大明的人喜歡白銀,於是著名的三角貿易開啟了。西洋人拉上一船又一船棉毛織品,順帶上一些當地的罪犯去美洲,或者就近先去非洲換些黑奴,拉上一船又一船黑奴去美洲,從美洲拉上一船又一船白銀到大明,從大明拉上一船又一船香料、絲綢、瓷器、茶葉到歐洲。三角貿易不放空船,各取所得,盛況空前。後來咖啡豆、煙葉、罌粟、古柯葉、甘蔗、橡膠這些東西加入進來,貿易就越來越熱鬧了。
黃金逐漸流向歐洲,白銀逐漸流向中國,北美跟澳洲開發後,又有了石油、鐵礦石這兩樣東西加入貿易。西洋人工業革命,資本的原動力就是增殖,於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風水輪流轉。西班牙、荷蘭、英國、美國一個個輪著主宰世界,無論政治、軍事,還是經濟。我們如今在南海討生活,主要是跟華商做生意買賣,同源同種,生意買賣能好做些。你嫂子她們家就是新加坡的華商,咱跟她家的生意買賣一直做得很順暢。她爹說過一句很是意味深長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裏。不管大陸的人記不記得我們,我們總是知道我們是大陸人。這句話裏不曉得有多少辛酸哀傷,我有一次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知不覺就流下了眼淚。抗戰那會兒,她爹捐了不少錢,日本人來了,幸虧跑得快,要不早就沒命了。你剛才說起海盜,其實在那個時代,海盜跟商人是一家人,不分你我,英國人做得最絕,你慢慢體會。”
新生說“我曉得了,哥說了這麽多,我明白了許多,往後跟哥慢慢學。”港生說“聽說跟大陸開航了,咱這趟跑完也回老家看看,信子哥早就盼著這一天,如今可算是如願以償了。”兩兄弟拉了沒多久就困了,下到艙室,新生感覺今兒個驚魂一刻,如今還心有餘悸,累了一天,身心都有些疲憊,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這年的春節男人是在上海過的。從上海回來,男人帶回來一架手持海鷗相機。小小的,一隻手就能拿住。一家人都愛不釋手,看個不停。老老少少都在大院裏擺造型,叫男人照著玩。洗出來後,大家夥兒都圍上來看,覺得挺不錯,不比照相館裏照的差多少。男人拿著相機,帶著婆姨走街串巷去照相,還跑去蓮花池、金雞灘、大海子、喬家莊去照相,大人娃娃一個個跟過年一樣,議論個沒完。洗出來後,男人叫人把相片捎去,過年的時候來拜年,都說男人照的相好看,有水平。湊著人全活兒,男人又是大照特照,各種“福”新鮮出爐。男人照了這麽多相,水平也見長,回上海的時候,他又置辦了些照片塗色顏料跟藥水,挑些好的上色,弄成大幅彩色照片掛家裏,主要是喬老太太跟婆姨的。人樣好,照得好,畫得更好。掛在牆上一看,配上男人去家具廠那兒手工做出來的雕花相框,比照相館的還好,紅是紅來白是白,羨煞一眾人等。
自打動了寫小說的心思,男人就利用空閑時間,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寫小說。第一次寫,他邊寫邊讀相關資料。傷痕文學流行,他邊讀邊把觸發的靈感揉進書裏。書寫得很慢,男人很用心,一年多時間才完成。
女人用半年時間校對完善,插入自己寫的小段落,她寫的對話多一些,把自個兒平時想說的話語揉進去,小說顯得更細致、更豐富、更生動一些。男人看了說“更生活化了,小說有了生氣。”
兩人把小說拿給喬蘭,老太太興致很高,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潤色,添加了不少風景描寫,不少人生感悟。一年以後,小說才定稿。信子拿去文學工作室,交給工作室修訂,邀請名家做序,交由合作報刊連載。小說連載的口碑不好不壞、不溫不火,信子最終還是親自動手,擬了一個新提綱,重新設定時間線,全部打亂編排,這個山穀才神奇了起來,可讀性大大不同。小說正式出版之後,三種版本三地同步發行,又邀請名人推廣,小說開始升溫,爆點不斷,日漸火爆,暢銷起來,作者曉風殘月也家喻戶曉。男人跟女人應邀上了幾次訪談節目,前往多地舉辦簽售活動。一圈下來,兩人深切領會了兩件事情“一件是資本的力量,一件是媒體的力量。”男人感慨地說“時代變了,酒香也怕巷子深,好話還需名人說啊。”女人自豪地說“你說的話將來有一天也會成為名人名言的,謹言慎行吧,強老頭。”
上了大學,劉義沒怎麽在學業上用心,隻是一門心思享受新生活。西安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學生生活一切都是鮮活的。不用再修理地球,不用再遭人白眼,一切都沐浴在陽光之下,都叫劉義迷醉,叫劉義提不起一絲家的留戀,那裏的記憶很多都不怎麽願意想起。俊朗挺拔的他很受人待見,時不時就能瞅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收到熱辣滾燙的目光,還有不容拒絕的邀請。他樂在其中,遊走在花叢之間,雖說片葉未沾身,露水早就打濕了他的心。
劉義的口才很好,配上他憂鬱的眼神,蒼白的麵容,平和清冷的語氣,無不散發著令人迷醉的氣息。他的學識在姐夫的教導下,也算得上是家學淵源,廣聞博記,書念得多,自然有一種書卷氣。娶妻生子的他自然而然有種從容淡定的氣質,非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夥兒可比。兒時的記憶已有些模糊,成年後沒長時間受過欺淩、遭過什麽大罪的他,也非被生活壓抑得喘不過氣的怯懦大叔可比。他就是那個時代的夢中情人萬人迷。
萬人迷的劉義並沒有陷入其中,隻是如同孤鶴般傲立在雞群中遺世而獨立。孤芳自賞、潔身自好他懂,不惹麻煩上身他也懂。他隻是迷醉於周圍眾人崇敬膜拜的光環之中不可自拔。他的心裏總是惦記著父親怨死的事兒放不下“這事兒不算完,肯定不能放過那對兒狗男女。”
頭兩年,他假期都會回鎮北“一來看看家人,陪陪妻兒,二來再尋些證據,瞅瞅機會,看能不能拾掇了這對不共戴天的狗男女。”
姐夫從上海帶回來個海鷗相機,給家人們照了不少相,也拍了不少鎮北風光片。劉義跟姐夫要來相機,說要拍幾張鎮北街景,其實他又去跟蹤喜子跟王桂芝了。他每次都掐著點兒去蹲守,果然兩人又糾纏在了一起,而且還開始滿有情調地約會見麵“趕情這對狗男女也開放了。”
兩人約會的地點就在荒涼僻靜的蓮心亭。蓮心亭多年未曾修繕,已經破敗不堪,楹聯已經模糊不清,可劉義還依稀記得那“夏日荷香花解語,曉風殘月水自流”的句子。小時候,他一個人不想上學,逃學流浪,孤獨漫步的時候,時不時就會來這兒坐坐,想想自個兒的小心思,舒緩舒緩心中鬱結的悶氣。
他偷偷調好焦距,瞅準角度,清晰地拍下了不少兩人相依相偎的照片。每次回學校後,他就去一個小照相館,把這一卷照片衝印出來“這些照片街景很多,人也很多,各式二樣的都有,這幾張照片夾在中間並不起眼。”前前後後,他拍了好幾卷,直到他不再回家,回鎮北。“這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證據,隻等一個機會。”他空閑的時候時常惦記著這個事兒,可惜這個機會一直沒有等來。劉義漸漸歇了心思,隻是把這些東西存放好,留待日後看有點兒什麽用項。
一個老師三個學生四個人又聚在了一起,值得三個大學生尊敬又可愛得有些過分的王老師今天又給三個聰明又可愛、頑皮又搗蛋的學生出了一道題“難與易。”王老師一本正經地講了一個故事“咱農場有兩個學生,一個不曉得好好學習,成天就曉得談情說愛看小說。一個整天埋頭苦學,恨不得鑿壁偷光,頭懸梁,錐刺股。可到頭來,不好好學習的娃娃應屆考上了名牌大學,好好學習的娃娃連續複讀三年,連預選到過不了。你們三個說說難與易,天道是不是能夠如願酬勤。我如今在農場兼職教書,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不曉得如何去教照一大批學生好好學習,又不要學傻了。這次義子先說。”
劉義說“姐夫,叫你王老師太別扭了,我不準備再叫了。這個問題我最有發言權,你看啊,我跟沐生淩子同樣跟著你學,沐生跟淩子咋學的,你不是不曉得,我心裏也很清楚,我咋學的我最清楚。老實說,我在學習上花的時間是他們倆的十倍可能都不止,沐生沒可比性,他念的考的是理科,我跟淩子好比較,淩子輕輕鬆鬆鎮北文科狀元,我都排不上名次,分數差了一大截。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的結論是淩子心思純淨,雜念少,幹甚很投入,心無旁騖,而且沒有壓力,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始終對知識懷著一種好奇跟渴望,學甚學得快,領悟得深。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甚也比不上。我呢,負擔重,雜念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段時間有空閑,猛學一陣子,苦學一陣子,過一段一忙起來,幹活兒累了,好些天連書都不會碰一下,一學就會,不學就忘,始終處於一種反反複複的狀態,事半功倍。我覺得學習就象長跑,龜兔賽跑的故事最貼切。免子是短跑能手,可兔子雜事兒多,心思重,它不可能一直以百米速度跑下去,跑跑歇歇,甚至昏了頭往回跑一段,慢慢速度就拉下來了。烏龜再慢,它以一個速度一直往前跑,一直不停、不歇、不緊、不慢,當之無愧的長跑能手,時間長了,它就勝出了。天道不是不酬勤,而是更酬人的靈性,急功近利是不行的,死學、苦學是比不上巧學的。有人說,人勤快一時容易,難得的是一輩子勤快。難與易就是這樣,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每個人都有自己想達到的高度跟能達到的高度,滿足於能達到的高度就叫易,一夠就著就是易,不滿足於能達到的高度就叫難,咋夠都夠不著就是難。每個人其實都不需要跟別人比,老話說得好,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全得扔。跟別人比什麽,沒有可比性,跟自己比最合適,每年回憶一下過往,進步了,還是退步了,是在原地踏步,還是在大踏步前進,一目了然。”
王淩搶著說“二舅說得精辟,入木三分。大學是個分岔口,就是個,往後的道路不同,更沒有可比性,比的也不是高考的那一量量事情。我覺得往後誰過得更開心才最重要,反正我就最看重我是不是一天比一天過得更開心,一年比一年過得更開心,其它的都是浮雲。我打小的生活目標就是開心每一天。”沐生迫不及待地說“我也一樣,我也一直在努力叫自己過得一天比一天開心,其它都不重要。人生苦短,開心不開心都是一天。如今世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們一大家子人也要過得一天比一天開心。我想好了,跟大哥也說過了。大學畢業了,我要到美國去尋開心。我覺得自由自在的活著才會開心。”
男人徹底無語“這題都跑偏到哪兒去了,不拉了,不拉了,再也不拉了。往後咱隻管喝酒吃飯,想拉甚拉甚,幹一個,我先唱個酸曲解解悶。你在山的那一邊,我在這圪梁梁上站,叫一聲妹子兒你莫聽見,哥哥心裏胡盤算。”大家夥兒放鬆了,跟著男人一搭唱,盡聊些開心的事情,可劉義卻咋也開心不起來。他感覺自己又快成了一個透明人“我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哥哥永遠都是太陽,姐姐永遠都是月亮。白天豔陽高照,晚上皓月當空,自個兒這個小星星存不存在有什麽意義呢。那就叫自個兒成為一顆流星吧,哪怕隻有刹那的奪目輝煌。我要走自個兒的路,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鎮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