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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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午夜時分,一輛警車開進了看守所,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女人平靜地從車上下來。她四處打量了一下這個地方,苦笑了一下“兜兜轉轉,咋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公安人員彼此交接“王桂芝帶到,請收押。”女人看了一眼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公安人員看押下往前走。牢門開了,銬子開了,牢門落鎖,頂燈滅了,一切歸於寂靜。她躺在冰冷的炕上,咋也睡不著“這間屋子似曾相識,好像就是原先暫住休息的地方,頂窗上的鐵柵欄好像就是那會兒叫人裝上的。”正值陰曆月初,天地間一片漆黑。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那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年代。
“王桂芝,組織上認真研究考慮,決定任命你為鎮北勞改農場的場長,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你去了好好幹,不要讓領導失望。”跟她談話的公家人嚴肅認真地說。王桂芝也嚴肅認真地說“一切行動聽指揮,決不辜負上級領導的信任。”她走馬上任以後,一切活動中規中矩,按部就班。她冷酷無情地對待著前來勞動改造的每一個人“體力勞動,交待問題,身心摧殘,擊潰意誌一樣也不缺。老老實實改造,老老實實交待,老老實實服從,讓他們學會什麽叫服從是第一要務。這種認真工作的心態從啥時候起改變的呢,應該是從見到那個男人的那一刻起開始的吧。”
記得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那個男人被帶進了勞改農場。她第一眼看見這個男人,就覺得這是個有許多故事的男人,不簡單。談話的時候,男人話不多,不卑不亢。那是一種見過世麵、經風曆雨過後的平靜,淡定從容。那是一種經過生死、勘破世道人心之後的通透。那雙眼睛如海般清澈,如海般深邃。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枯得沒有一絲水分,身子象狂風中堆放的柴禾,好像風一大就散架了。他的眼神憂鬱,好像鬱結著咋也解不開的憂傷。他的眼神堅定,好像鐵打銅鑄,任憑再大的風浪,也撼動不了他的堅持。她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頑固不化的難纏分子,這是一個油鹽不進的硬骨頭,不相信他有多難纏,多硬朗,去誘一誘,啃一啃總沒錯。可看到的結果是什麽,是蔑視,是藐視,是無視。他死了,被一棍子擊中頭顱,當場就死了。他死了才想起來,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所有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一件事情,求死。這個男人太可怕了,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劉林。”無數個夜晚,她都夢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讓人毛骨悚然,冷汗淋淋“為什麽會喜歡上他,為他動心呢。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可能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開始了。他那麽神秘,那麽莫測,如煙如霧,這就是個謎一樣的男人。是人都有好奇心,可能是因為好奇才喜歡上他的罷。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永遠忘不了他了。特意去他家裏走了一趟,又是一個女式的他。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這就是兩個謎一樣的人。那個謎一樣的文學社是個怎樣的團夥呢。”
想什麽有什麽,這個團夥的三個人送上門來了,他們叫李二喜、張申、景星,她看見這三個人的時候就在想“都是些難纏又頑固的人啊。”她沒想到,骨頭最軟的是那個最強壯的男人,最頑固的是那個最文弱的男人,最難纏的是那個文學社的頭頭“沒有搞不定的男人,最硬的骨頭,無非多費兩爐柴火。張申有骨氣,有氣性,氣死了。太文弱了,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景星多知趣,任人擺布,全當啥都不曉得,做了一場夢。難得糊塗,糊塗蛋命才長,由他自生自滅好了。長得跟劉林比,差遠了,沒勁。李二喜多識趣,不曉得啥時候喜歡上他的,可能是坦誠相見之後,平起平坐以後,日久夜長之後,坦誠相待之後。不曉得,反正他已經是自個兒心裏最喜歡的那個人了。我可沒跟人透露你的一個字,仁至義盡了。但願你能躲過這場風波,活下去吧。其它那些渣渣,就叫他們陪葬好了,死了到了地下也不寂寞。”她默默地想著,冷冷地笑著,竟然麵帶微笑坦然地睡著了。
她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上路的。那天,她一臉平靜地抬頭看了一眼碧藍如洗的天空,四處打量了一下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永別了,這個魂牽夢繞的地方。永別了,喜子。”
日子平靜地過了一天又一天,每個人在其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隻要好好活著,就有希望。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喜子跟那女人漸行漸遠,褪去了當年的風采,消散了當年的激情,隻是偶爾打電話相約去散散步、散散心,畢竟這麽多年下來,知根知底,掏心掏肺,坦誠相見,也就能坦誠相待,平和相處。沒那麽些非分的念想,沒有顧忌牽絆,兩人反而無話不可談,無話不可說,心靈相通了。
喜子心裏很不好受,天天關在房間裏抽悶煙“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咋就不能平平穩穩過完餘生呢。這位老友被告發了,逮捕了,證據確鑿,嚴打期間,沒人敢說情請托,牆倒眾人推,告狀信雪片一樣飛向專案組,最後速審快判,沒幾天就拉出去遊街示眾,吃了槍子兒。雖說那女人還算有情有義,沒攀咬,旁人也沒告自個兒的黑狀。這事兒沒牽連到,可那幾天還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整天疑神疑鬼,擔驚受怕,不曉得哪一天就被一紙傳喚書叫到局子交待問題,被一張逮捕令拷上拷子,判個流氓罪,丟人現眼遊了街,灰頭土臉吃了槍子兒。”他整夜噩夢連連,整日恍恍惚惚。他盡量不出門,還裝模作樣住了幾天醫院,全麵檢查了一下“大夫說沒甚毛病,都好著呢,可能最近工作上忙,有些勞累過度,多注意休息,歇養一段自然就好了。他哪曉得自個兒的事情,我一個退了休的人又有啥工作可幹。”這期間,他也被例行公事,叫去談了幾次話。他幹了這麽多年公安,知曉深淺“盡說些沒營養的淡話,都是知根打底、有頭有臉的人,沒幾天就例行公事放了回來,沒傷著、碰著一根毛。”他漸漸好了起來,原因隻有他自個兒曉得“那件事兒終於過去了。”
放暑假了,沐生跟王淩都回了家,劉義借口要去實習,沒回來。大川來家裏走了一趟,跟大家夥兒專門聊了聊這次嚴打的事情。他說“這次嚴打有不少故事,有兩個印象比較深刻。有兩個小混混,一男一女,男歡女愛,可兩人年紀太小,成不了親,在一起好幾年了,也沒個名份。嚴打把男的抓了,一查滿十八歲了,把女的一查才十六歲,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女的才十二三歲。男的收押,女的放了。女的聽說男的沒放出來,跑到公家那兒說,要不把他放了,要不把我也抓了,要殺他,把我也殺了吧。公家人不理睬她,把她趕了出去。男的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女的聽到這個消息,當晚就從最高的樓上跳了下去。男的聽說了,沒吭一聲,再不吼喊了,隻要求穿上她最喜歡的皮夾克、喇叭褲、大頭皮鞋上路。遊街行刑那天,他隻是盯著最高的大樓方向,表無表情,挺胸仰頭,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吭。
有兩個農村後生,打小就在一搭玩耍、上學、幹生活,如今二十大幾了,一直沒成親,打著光棍。這次嚴打,這兩人不曉得得罪了誰,被人告發了。公家人把兩人抓了個現行,判了死刑。遊街行刑的那天,兩人深情對視苦笑了一下,沒有吭一聲,無聲無息地死了。大家夥兒聽著就好,不要傳,不要信,記在心裏就好。”大家夥兒麵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吭聲。
女人專門去喜子叔那兒走了一趟,一去她就曉得喜子叔心裏有鬼,而且有許多人知曉當年發生的事兒。眼瞅他那躲躲閃閃的目光,心懷歉疚的神色,她的心就軟了下來“非常時期非常人,人生有太多的無奈。出賣朋友兄弟,雖說可恥。可那個年代,這種人這種事發生得還少嗎。悔不當初又如何,痛不欲生又如何。他活在這世上,就是對他最好最大的懲罰。得饒人處且饒人,事兒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話又說回來,明哲保身有錯嗎,人性如此,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走吧,就叫他活著償還欠下的債吧,就叫他懺悔一輩子,夜夜睡不著覺做惡夢吧。”女人神色不動,一付毫無所知的樣子,惡趣味地打問了些爹跟張申叔叔如何死了的事,風清雲淡地走了“喜子叔估計往後每天要做惡夢了,就讓他活在懺悔中吧。畢竟是父親跟張申叔的好兄弟,還真能下得去手啊。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且活且珍惜吧。”
全省糧食係統要辦一次演講比賽,調到鎮北農墾局的男人接到了這個任務。局長跟他說“小王,好好幹,爭取拿個大獎回來,給咱鎮北人長長臉。”
男人一臉愁苦地說“我都四十好幾了,年紀這麽大了,這事兒還是叫年青人去更合適吧。”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幾十年,人都荒廢了,有幾個人能提起筆的。就是提起筆來,寫的說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假大空,能說出來個甚道道。好了,就你了,你能行,給你放假,回家好好準備。你自個兒照照鏡子,精神著呢,瞅著也就二十大幾,哪象個四十多歲的人。”
男人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個活兒。用了一個禮拜,搜集了不少資料,提筆寫了一篇題為糧食的文章“人類是碳基生命,要生存,就天然的需要攝取碳水化合物。在漫長的遠古蠻荒,人類發現有些野草的草籽可以吃,而且比水果能更好的儲存。那些脫去草籽的野草,依然是食草動物的美味佳肴。於是人類開始馴化這些野草,馴化好的野草就叫糧食。大麵積地種植這些馴化好的野草,以獲取草籽的過程,就叫糧食生產。古人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就是這個意思。人隻要活著,一天也離不開糧食。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就是這個道理,這是硬道理。
糧食問題解決不好是要死人的。從古到今,隻要糧食出了問題,有了缺口,那就是不死不休的結局。有一個人的缺口,就要死一人。有一百人的缺口,就要死一百人。有一千人的缺口,就要死一千人。有一萬人的缺口,就要死一萬人。有一千萬人的缺口,就要死一千萬人。有一億人的缺口,就要死一億人。這個數字越大,越不可逆轉,越客觀真實。
有的人會說,全國人民一人少吃一口,不就解決了嗎。這是善良人的良好願望,事實上,從曆史的數據來看,這個數字隻少不多。為什麽會這樣,糧食出現缺口所造成的連鎖反應太多、太快,國家的應急措施根本跟不上形勢的變化。原因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結果卻顯而易見。人人搶購,市麵斷供,限購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總會有一天出現缺口,無糧可供,民心浮動。糧價飛漲,甚至都能翻著個兒地往上漲,飛上天。饑民橫行,官民對立,餓殍遍野,社會動蕩。可這就是人性,這就是現實,冰冷而殘酷。並不是講講情操,講講品德,說說共渡難關,就能解決的。在生死麵前,一切溫情的麵紗,都會被撕得粉碎。如果糧食一旦有了缺口,就會引發物價飛漲,進而引起社會動蕩,這些都說得輕描淡寫了。
我見過一幅千裏餓殍圖,那慘狀簡直不可直視,能把小娃娃嚇哭。我給大家夥兒描繪一個民國時期關中大饑荒的場景。我坐在馬車上,從鎮北前往西安,進入關中平原。我以為可以平穩些了,可以走快些了,可一路上車輪顛簸得很厲害。我問夥計說,咋這麽顛。夥計說,掌櫃的,你自己出來看看。我一掀起車簾就傻了,道路上鋪著一層森森的白骨,空中刮著一縷縷黑風。有一縷黑風飄進了車裏,這哪裏是黑風,明明是一縷一縷黑發。道路上鋪著的頭骨上,頭發已經不見了。有幾隻烏鴉在啄食著死人的頭皮、腦漿,我嚇得躲在車裏不敢下車,抖得跟篩糠似的,隻是一個勁催促夥計快些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從車門的縫隙中,我隱約看見,遠處天空中飄浮著一團團黑雲,我看得頭皮發麻,趕緊閉上眼睛。
這就是民國關中大饑荒的悲慘景象,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饑荒更慘,這就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糧食出了問題的後果。糧食是剛需,人們平常的時候,不覺得它有多珍貴,可就跟空氣,就跟水一樣,隻要是個人,你就需要一日三餐,要吃飯。這就是現實,實實在在的生活。
從古至今,中國人就非常重視糧食問題,許許多多的曆史大事件都跟糧食有關,近的有三年自然災害,遠的有李自成明末大起義。古時候,一直有一個政策,重農抑商,為什麽,就是因為我們中國是這塊大陸上的唯一糧食主產區,周邊沒有糧食產區,他們就是想要我們用生產出來的糧食,換那些貴族老爺們需要的東西,什麽貂皮、馬匹、人參、鹿茸,什麽金銀珠寶,他們就沒安什麽好心。就是想把我們的糧食換走,想餓死我們。滿清為啥能入關,欺淩我們漢人,造成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劇,就是用人參、鹿茸、貂皮、珠寶,換走了糧食,吃飽了,就入關來殺人。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帶給我們華夏民族的是幾百年的黑暗。
糧食外交一直是我國的重要國策,揮舞著糧食大棒,我們可以輸出友誼結善緣,也可以控製糧食備荒備戰,製裁那些不聽話胡搗蛋的周邊小國。
糧食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無農不穩,有糧不慌,隻有抓好糧食生產,人民才能不餓肚子,才能有幹勁。隻有儲備好糧食,才能抵抗災荒,社會才不會動蕩。隻有管好糧食貿易,才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更好地維護國家主權。農業就是我們國家的生命線,作為一名農墾人,為國家守好這條生命線,我自豪。”
演講很成功,男人順利拿回來個一等獎的獎狀,稿子好是一方麵,脫稿是另一方麵,最重要的是男人說的是普遍話,嗓音又好,有點兒播音員的味道。這篇文章後來登在了報紙上,也算圓滿畫上了個句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