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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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男人回到鎮北,安頓好公司的事兒,覺得兩學生的經曆很有點兒意思,加州旅館的成功叫他有了寫小說的衝動。他動筆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就叫“狀元”。
    過年的時候,男人見到了兩位有情有義的好學生,他高興地叫兩個人吃了頓飯,喝了不少酒“雲飛,周森,我準備以你倆為原型寫部小說,說說當代知識青年的奮鬥跟困擾,想先征求征求你倆的意見。”雲飛說“老師想寫就寫吧,真心期待早日拜讀老師的大作。”周森說“這個題材不錯,沒什麽不可示人的。如今科技領域確實存在許多困局,如何破局是個大話題,有許多事情可以寫。老師有啥不清楚的,給我打電話,我去收集打問,成書後期望第一時間拜讀。”三人拉了不少閑話,兩位學生聞弦聲知雅意,有意無意多說了些單位上的事情。男人能深深感覺到當代知識青年的職場困擾“資本衝擊下,一切向錢看的價值觀正在扭曲既往固有生態,橫流當下的物欲正侵蝕著現實中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麵麵,不可一概而論,一言蔽之。”師生其樂融融,賓主盡興分手,男人更想盡快把小說寫出來“不吐不快啊。”
    老爸寫書,王淩咋可能閑著,再說他本身對這本書很有興趣,作為昔日的鎮北狀元郎如今的知名曆史學者、商業成功人士,他也想將自個兒的體悟寫進去。他能看出來,老爸寫的時候,就有他的影子。他收集了不少古今狀元的奇聞逸事,以大學同學聚會講故事的形式講出來,自我感覺很有趣味,並且建議虛擬一個狀元班,每五年同學們都要聚一聚,人生百態,盡顯餐桌,小餐桌、大社會,很有場景代入感。他整理好一次性發給老爸,就沒再理會這事兒。
    曆時兩年,男人寫好以後,拿給信子看。信子覺得挺有點兒意思,發給工作室,提了三點修改意見“一個是插入古今狀元的奇聞異事,展現狀元們的悲喜人生。二個是生活化一些,插入些對話,戲劇性強一些,插入些感情糾葛,大起大落,可讀性強一些,文字多些時代感。三個是雙線交替交叉展示,有分有合,時空線交叉展開,以周森為主線展開,趙雲飛作為輔線。頭一章重寫,從一個烏漆麻黑的早晨寫起,周森的家在山裏,每天要走十幾裏路來上學,其艱辛可想而知,工作室的人集體重讀一遍路遙先生的《人生》跟《平凡的世界》,來鎮北過一個月農村生活再動筆修改、潤色。不著急,趕在千禧年元旦前出版就成。”
    王淩拿到最後定名為《天之驕子》的小說後,利用一周空餘時間,一口氣讀完,感覺又回到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婆姨讀了後,覺得大學生態寫得活靈活現,耐心深思,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種科技從業人員的困境叫人扼腕歎息。
    每年回家探親,兩口子路過西安都要去找李鋒聚聚。景星回西安以後,兩人還要去拜訪拜訪景星、張望兩位叔叔,拉拉母親的近況,追憶追憶父親平凡而不同尋常的事情。男人漸漸地了解到在那個時段鎮北文學社的後生們多麽意氣風發,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結下了多麽深厚的情誼。
    男人很感慨“那真是個激情澎湃的年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能叫人熱血沸騰。和平年代的人們安穩是安穩了,卻也難有所改變,難有所作為。相比老一輩的先人,這一代差不多白活了。唯有信子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往後大有可為。不懈怠、不氣餒,打起精神好好活,活出個人樣來,才不枉來這世上走這一遭。”
    兩口子在李鋒安排好的地方休息,李鋒說“咱三個去夜市轉轉,西安這幾年夜市形成了,挺熱鬧的。”女人說“我累了,你倆去吧,我先睡了。”李鋒說“強子,那咱去轉轉。”臨別時,他瞅了一眼女人,女人展顏笑了笑,沒吭一聲,關上了房門。
    兩個大男人相跟著邊拉話邊往夜市走,找了個麻辣燙攤子坐下。正值夏季,夜市人潮如織,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要了兩大杯冰鎮紮啤,兩人開吃開喝,一會兒就聊高興了,喝了個精光。李鋒又要了兩紮,開始聊最近發生的熱鬧事情。上次說到嚴打,他就滿腹的苦悶,這次說到嚴打還在持續進行,他喝了一口說“匪夷所思的奇談怪聞層出不窮,真是一言難盡。”男人說“咱鎮北出了個案子,到處都有人議論,唏噓感歎。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莊戶人家叫丁三,他娶了個婆姨叫張翠翠。丁三上山攔羊,下雨天泥石流下來山體滑坡,被石頭砸中成了瘸子,幹不成重活。婆姨扛起了家裏的重擔,整天忙裏忙外不得閑,時間長了就有了怨氣,生了異心,跟那些騷情後生串了門子。漸漸地,村裏就有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丁三的耳朵裏。丁三跟婆姨好好說,婆姨反而罵他是個窩囊廢,頂不了甚事。兩人開始先罵後打開了全武行,成天撕打。丁三心裏不痛快就喝起了悶酒,身子越發差了,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一喝多了就往死打婆姨。婆姨刮拉上的野漢子就打上了門,打得丁三吐血而亡。丁三父母不依不饒,成天去上訪告狀,可凶手跑了個沒影,公家一直也沒抓住。那家人還變本加厲,打傷了丁三父母,沒幾年就貧病交加,又氣又急活活氣死了。那家人在當地很強勢,沒人敢招惹,公家沒有證據也就不了了之了。丁三的娃娃過了七八年,長成了大後生,打小他就是爺爺奶奶養大的,瞧不上他娘。他在村子裏打小受盡了白眼,一直懷恨在心。出門打工,這次回村子發現他娘把家裏分的地也半賣半送給了野漢子家,開了個磚場賺錢,越發豪橫了。他到處打問,終於找見了野漢子,瞅個機會一刀了結了野漢子,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趕過年的時候,悄悄跑回村子,把野漢子一家人不分老少統統用萊刀砍殺,殺了八口人。血腥殘忍的場麵,村子裏的人都不忍直視。殺痛快了,後生端直去了公安局投案自首,最後被遊街示眾挨了槍子。這件事兒在鎮北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說後生是條好漢子,那野漢子一家橫行鄉裏,罪有應得。”李鋒說“這事兒不稀罕,從古到今時有發生,不要說嚴打,就是平日裏也脫不了死罪。”男人說“這事兒本不稀奇,我稀奇的是,野漢子串門子串得這麽理直氣壯還是少見。那婆姨不想過了,早離早散,好離好散多好,哪至於拖出來兩個滅門慘案。還有就是這些年有些人有了幾個錢就不曉得姓甚了,趾高氣揚,欺男霸女,橫行無忌,一副暴發戶的醜惡嘴臉,真是可恨、可氣、又可笑。”李鋒說“咱鎮北就是個人情社會,如今日子好過了,越發把人情看得重。孤兒寡母的,還不是仼人欺淩,由人捏扁搓圓。要說,後生還是挺有血性,挺有擔當的。可刑法無情,這事兒無情可講,可惜了。快意恩仇書裏才會有,當不得真,使不得。估計這後生武俠小說沒少看,想歪了。”男人說“做人還是低調些的好,不說這些了,聽說你當了隊長,過得咋樣嗎。”李鋒說“幹不了幾年就退下來了,站好最後一班崗吧。”男人說“要不你到咱自家公司來幹吧,你這老刑偵,信子一準願意。”李鋒擺了擺手說“還是算了吧,一輩子打打殺殺,我就想退下來過點兒安生日子,跟婆姨種種花、養養草,把娃娃帶大,就心滿意足了。”男人說“那你假期多帶娃娃到大海子來住一段時間,好吃好喝好招待,絕對叫婆姨娃娃住舒服。”李鋒說“能行。”
    邊開著車,高山邊跟副駕上的女人說話“院長,咱換輛車吧,都開了十來年了,毛病多得很,打火不靈光又費油,機油也燒得厲害。”女人說“能行,是該換輛車了,你講講,有啥好車嗎。”高山興奮的說“如今市麵新出的車可多了,有奧迪,人稱四環素。有奔馳126,人稱大奔。有尼桑公爵,有豐田佳美。最貴的是凱迪拉克。”女人說“日係車就算了,我不喜歡,四環素也算了,跟個公家人似的,還是大奔吧。”高山說“能行,大奔就大奔,這款車虎頭虎腦的,人稱虎頭奔。”女人調侃說“那我坐上不成母老虎了。”高山尷尬地說“還是叫大奔好,車就是用來奔跑的嗎,我曉得院長會騎馬。”女人嘿嘿一笑“你小子還記著呢,那時候我整天騎著馬到處跑,在草場上縱馬馳騁多暢快。小紅死了都快二十年了,自打小紅死了,我就不咋騎馬了。”高山岔開話題說“院長,那這輛車咋辦。”女人說“扔給後勤上修修備用,誰有個啥公事兒都能用,救護車你管好,專車專用,可不能亂用擾民。”高山說“好著呢,沒人敢亂開。咱去二院幹啥。”女人說“見見老同學,幫忙會個診,唉,如今咱鎮北也出熱病了,真是造孽啊。”高山好奇地問“啥叫熱病啊。”女人說“就是艾滋病,得了,人體免疫係統就崩潰了,絕症啊。你聽說過沒,如今到處都是過不下去或者圖輕省賣血的,小血站遍地都是。設備差,交叉感染,熱病也來湊熱鬧。幹瞎事的人多,一不留神就得上了。一賣血弄不好,就叫別人得上了,出了不少人命。還是整村整村大人娃娃一齊得,咱鎮北有好幾個村子都出事了,鬧出了人命。這段時間你就辛苦一下,多跟我跑跑。”高山驚諤地說“那這病不傳染吧,怪嚇人的。”女人鄭重其是地說“山子,把住自個兒的下半身,不要跟那些學壞了的男人一樣出去幹瞎事,不然婆姨娃娃都得跟著你遭殃,撂下老娘一個人咋活呀。”高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女人心疼地說“好啦好啦,看把你難腸的,我曉得你是個好男人,不會胡來的,就是如今這風氣實在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為賺個錢,良心都叫狗吃了,好人都能叫人平白無故帶壞了,小心沒大錯。你在車裏等著,出去轉轉也行,我辦完事兒,給你打電話。”
    高山在街道上轉了轉,叫了碗羊雜碎,帶一個油旋。他邊吃邊打量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突然對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有一種莫名的疏離陌生感“人生百態,人心難測,不是世界變化快,而是自個兒跟不上時代。身在醫院,也該清楚些醫院的事情,好多幫幫月大夫。回去就問她要幾本書看看,反正有這麽好個老師,甚學不會。”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跟著院長跑了不少地方,送醫下鄉,普及熱病防治知識,教照人們正確對待熱病人群,不岐視,不恐懼。一路走來,高山見識了不少人倫慘劇,自學了不少醫學知識,更加有信心跟上院長的節奏跟步子。
    憶忙碌碌了一整天,女人吃過晚飯就去村外的野山上轉悠。夕陽的餘暉灑在山茆茆上,為野山鍍上了一層金光,野山顯得沒那麽荒涼了,卻顯得更加寂靜。女人坐在圪梁梁上看著眼前的落日,吹著稍顯燥熱的晚風。高山無事可幹,也出村子去溜達,遠遠瞅見圪梁梁上正有人在向上走“好象是院長,她去那兒幹什麽,跟去瞅瞅。”他快步向山茆上走向,一會兒就走到圪梁梁上,瞅見院長也不嫌髒,就坐在一個土坎上望著落日出神。他過去坐在她身邊,一聲也沒吭,靜靜地陪著她看落日,吹野風。女人過了很久,眼瞅著太陽快落山了,就問高山“山子,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高山說“小時候的事情很簡單,記憶最深的就是饑餓,每到冬春之季斷糧的時候,就是最難熬的時候。餓起來,肚子裏的酸水直翻騰,火燒火燎得難受,一天到晚,滿腦子想得都是吃這件事情。瞅見什麽都想著能不能吃,能不能塞進嘴裏。煤塊、土塊,什麽都往嘴裏塞,隻要能咽下去的東西都想往嘴裏塞。一餓就喝水,肚子咣啷咣啷地響個不停。我在饑餓中活下來了,那時候每天都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天看上去慘白慘白的,太陽毒得感覺能要人命,不能多看,越看越暈,腦子裏明晃晃的;地上的東西也不敢多看,看甚都好象在動,在不停地顫抖,頭就更暈了;見到草就想上去撥幾根在嘴裏咀嚼,太苦了,又吐到地上。上學走路都走不穩當,一搖三晃的,動不動有個小石頭啥的,絆一下就跌倒了,一躺到地上就不想起來。想到要上學要回家,家裏可能有吃的,老師可能要訓人,才紮掙著爬起來,慢慢悠悠往前挪,一走就是個把小時。我那會兒都不想上學了,就想躺在炕上,省點兒體力,省點兒吃食兒。我娘不讓,寧可自個兒甚也不吃,早上也要給我吃口能照見人影子的野菜粥。如今想起來,那會兒我娘一開始還胖了,後來我才曉得那是浮腫了,腫了沒幾天,娘就一天比一天眼瞅著瘦下去,變得瘦骨嶙峋皮包骨。饑餓讓一切都變得空虛與麻木,我對念書跟生活都沒了興趣,成天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吃頓飽飯。那會兒,我最喜歡秋天,最不喜歡春天,秋天瞎好能吃上幾天飽飯,春天一天比一天餓,花再美,我都懶得瞅它一眼。如今想起來,都是一場噩夢,再不想過那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