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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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兩人從大海子回來,喬蘭領著兩娃娃又去了蓮心亭,強子叔輕車熟路拿出抹布把石桌、石凳擦幹淨,擺了幾樣小吃跟一瓶酒,幾個杯子。四人坐定喝了幾杯,喬蘭說“我如今眼花了,寫不了東西了。這些年老來這蓮心亭,總看這副楹聯,夏日荷香花解語,曉風殘月水自流,就想出了個故事。你們兩個小子記性好,聽過覺得好,就替我整理出一本小說來。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紅唇。故事大概講了這麽一個民國故事。
    冬日的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都來了嗎。來了,來了,來了,來了,來了,五個聲音在左近次第響起。那個嘶啞的聲音又響起,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動手吧。黑暗中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低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一隻火把在黑暗中亮起來,映出一張猙獰恐怖的臉,一道刀疤從左眼角劃過鼻梁一直落在右嘴角,一看就曉得曾經被利刃在臉上拉了一下。刀疤臉獰笑著把蘸滿鬆油的火把扔向上茅草屋,一支又一支火把從四邊八方燃起,被拿著的人扔向茅屋。茅屋外麵堆滿了枯幹的秸稈,見火就著,不一會兒就燃起來了熊熊大火,火光衝天。
    屋子裏的炕上有兩具赤身裸體的男女擁抱在一起熟睡著,女人突然驚醒了過來,爺,不好啦,著火了。男人一激靈也清醒過來,紅兒,別怕,把被子跟手巾潑上水,我帶你衝出去。兩人忙活撩亂,把兩塊毛巾浸濕圍在臉上,把兩床被子在水缸裏浸濕,頭頂著披在身上。男人拿了一把三尺長的砍樹大斧頭,用力揮舞著砍向窗戶,窗戶應聲倒地。男人一手拖著大斧頭,一手拉著女人的手,從炕上跳出了窗戶。
    黑暗中傳來一聲呼哨聲,六人從不同方向往赤身裸體男女所在的地方聚集。六個人借著火光揮舞著手中的大斧頭,齊齊向男人跟女人揮去。男人大聲怒喝,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有種的就來吧,爺不怕你們,紅兒,退回去。他揮舞著大斧頭,掄圓了砍殺。啊的一聲慘叫,一條手臂應聲上了天。男人也被一斧子砍開了胸膛,血肉橫飛。男人邊掄圓了砍劈,邊往後退,不知不覺就又退回了火圈。他一看無望衝出去,絕望地嘶吼了一聲,退回去。他用盡全力最後掄圓來了一下,一個衝得過近的胳膊又應聲飛了出去,掉到了地上。
    男人又翻過窗戶,落在炕上,拖著大斧頭,立站在炕上,平靜地說,紅,怕嗎。女人摟著他的腰,依偎在他身上,撫摸著他黑水汗流、鮮血淋漓的胸膛平靜地說,爺,隻要跟你在一起,我什麽也不怕。男人吻了一下女人的紅唇,定定地看著窗戶外的黑夜,火光映照下麵目猙獰的六個人,一聲不吭。
    火焰重新填滿窗戶,外麵的六個人又分散到各處,靜靜地看著黑夜中燃燒的巨大火團。屋頂早塌了,天外是黑漆漆的夜空。男人用手中的斧頭揮舞了兩下,在炕上清理出一小塊容身之地。他摟上了女人的腰,她撫上了男人的臉。在火焰中,兩人緊緊地踩著那兩床潮濕的棉被,擁抱著彼此。紅唇貼著紅唇,給彼此渡氣。兩人無視了四周的熱浪,纏綿在一起。女人手緊摟著男人的脖子,女人的腿盤上了男人的腰。男人的雙手抬著女人的身子,兩人的紅唇在烈焰中越發鮮亮,兩具赤裸的身子緊緊地融合在一起。女人的身子在上下輕輕地起伏,男人發出些壓抑在喉嚨裏的吼聲。
    枯幹的秸稈一捆又一捆越過土牆扔進來,火光越來越明亮,兩人的汗水如雨般沿著赤裸的身子滾落。火焰漸漸地吞噬了兩人的身子,吞噬了屋內的一切。土牆終於塌了,火終於滅了,大地重歸於黑暗。
    一年又一年,茅屋早已不見了蹤影。一場又一場大雨,衝刷掉了曾經的一切。一棵又一棵春草,頑強地在廢墟上長出來,漸漸連成一片,散發出濃鬱的春的氣息,春的味道。
    一個唇紅、齒白、黑發、黑臉、黑衣的七八歲男娃娃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午夜來到了這裏,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離開,再沒有回到這個地方。
    一切都歸於平靜,一切都好象沒有發生過一樣。可莊子裏的人沒有人去那塊廢墟上蓋房子,就連方圓百米之內,都沒人在那裏蓋房子。周邊的房子漸漸地廢棄、倒塌,成了貓貓狗狗的樂園。
    又是十多年過去,那裏竟然神奇地長出了一棵參天的大榕樹,榕樹上纏繞著一根金黃的藤蔓。每到春夏交季之時,藤蔓就開出細碎的黃花,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異香。大榕樹十米之內寸草不生,十米開外,灌木、雜草叢生。當地人把那塊地方叫烈焰崗,據老人們講,過去那兒莫名其妙燃燒起了熊熊大火,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一場大雨過後,一棵參天的大樹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那裏,一直到如今。村子裏的人都說那地方有古怪,沒有人會靠近那裏。大人們都打小告誡娃娃們不要去那個地方玩耍,嚇唬娃娃說那裏有專吃小娃娃的怪物。
    薄霧從山穀中漸漸升起,向山下的村莊飄落,遠山露出一絲魚肚白。黎明前的黑暗剛過,從一戶人家的屋子裏傳出一聲清脆嘹亮的啼哭聲。不一會兒,一個中年婆姨抱著一個被繈褓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推門出來。天光已經放亮,遠山上的太陽躍上空中,一縷陽光照進了小院。院子裏來回踱步一臉焦急的後生搶步上前查看,婆姨喜盈盈地說,恭喜金爺,賀喜金爺,夫人生了個千金,八斤二兩。金爺皺了下眉頭,又舒展開來,伸著個脖子查看。嬰兒肥嘟嘟的,白嫩的臉蛋吹彈可破,眯縫著眼晴,一張小嘴紅潤嬌豔。金爺心裏一激靈,一股初為人父的溫情暖意從心底向全身流淌,一會兒就樂得合不攏嘴。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繈褓,走進房間。炕上躺著的婆姨眯著眼睛,一臉的疲憊,沒多少血色的臉上更加蒼白,平日裏梳理得紋絲不亂的烏黑頭發有些散亂。瞅見男人進來,強擠出一絲笑容,想起身坐著。男人過去把她的肩膀輕輕按了按,拍了兩下說,快躺下,好好歇著,身子這麽虛,得好好補補。春花,給大奶奶端碗紅糖荷包蛋來。婆姨躺好說,爺,別忙活了,剛喝了口,沒甚事。爺,沒養下男娃娃,你不怨怪我吧。金爺坐在炕沿笑盈盈地說,你看娃娃長得可俊了,長大肯定是個栓整女子,男娃娃會有的,不急。女人心裏鬆了口氣說,爺,給娃娃取個甚名字好呀。金爺想了想臉凝重地說,就叫金蓮,小名叫紅兒,小紅,我有種感覺,娃娃能給咱家的生意買賣帶來好運,叫咱家紅火起來。婆姨瞅了兩眼熟睡中的小娃娃,欣慰地閉上眼睛,不會兒就睡著了。
    華燈初上,白家大宅的庭院裏歡笑聲一片。進進出出的賓客成群,都在議論看一件事情,白家老爺有後了。白家在鎮北是名門望族,可惜打白家老太爺開始就是一脈單傳,傳至白老爺,婆姨一直沒有開懷,自打有喜,那是捉金當寶一樣供著,十月懷胎,不負重望,誕下一麟兒,大胖小子,帶把的。有後了,白家有後了,喜得白家老爺都找不著北了。這一個月裏,他恨不得半夜三更都要從炕上下來,起身去隔壁偷偷摸摸看看娃娃睡得好不好,需不需要乖哄乖哄。小娃娃很乖巧,吃了睡,睡了吃,就不咋鬧騰。偶而醒著,他也不哭不鬧,隻是在那兒手舞足蹈,踢胳膊伸腿,自顧自地玩樂。見有人瞅他,他就瞪著一雙明溜溜的大眼睛,衝著你笑,一付甜死人不要命的架勢,叫人想伸出手去掐一把白嫩的臉蛋,親一口紅潤的小嘴,摸一摸蓮菜節似的小胳膊、小腿。
    滿月這天,賓客盈門,道賀聲、回禮聲此起彼伏。一晃就到了百天,到了抓周,同樣車水馬龍,一片歡騰。白大老爺這一年是天天踩著雲朵在走路,神清氣爽,精神頭十足。丫頭夥計們犯點兒啥錯,擺擺手就過去了。家裏上下人等都說,大胖小子給這一大家子人帶來了祥和。
    白家大老爺給娃娃起了個名字叫白峰,取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之意,小名就叫小白,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天生唇紅齒白,不叫小白叫什麽。
    抓周那天,小白坐在大炕上,顯要人等都立站在腳地上。娃娃的眼前擺著各式二樣的東西,金銀元寶、算盤賬本、印章王佩、木偶玩具、綾羅綢緞、文房四寶,應有盡有。小娃娃在炕上爬著轉來轉去,拿起這個,放下那個,一刻不消停。他最後目光落在了一把木製小斧頭上,愛不釋手,不停地玩弄,再也不瞅一眼其它的東西。這個甚意思嗎,當個樵夫砍樹伐木,當個工匠擺弄斧頭,當個武士掄圓劈人。正當眾人驚愕,老爹無語黯然之際,小娃娃掄圓了斧頭轉了一圈,把斧頭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砸中了一個穿著學生服後生的頭,後生瞅見事出突然已然躲不開,索性用手擋了一下正好抓住斧把,好象兩人演習了無數遍似的。小娃娃覺得有趣,來勁了,一件一件把炕上的東西扔給後生。後生覺得有趣,一件一件接住放在身後的方桌上。娃娃正扔得起勁,突然發現炕上沒東西可扔了,哇得一嗓子哭出聲來。後生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娃娃,小白,這個送給你,長大了記得用它好好寫字,記得來找叔叔。小娃娃破泣展顏一笑就低下頭擺弄他的新玩具,不再理會滿屋的大人。
    沒幾天,這神奇的一幕如狂風刮過一樣,迅速傳遍鎮北城,叫大人們嘖嘖稱奇,直說這娃娃早慧,這麽小就掄圓了斧頭砍人,大了肯定是個響當當的大人物。
    一大早起來,金家老爺就呆呆地坐在炕頭皺著個眉頭巴嗒他的大煙袋子,婆姨抱著個一歲多的小男孩坐在炕上掉眼淚,爺,紅兒還能找回來嗎。哪個天殺的把娃娃拐跑了嗎,再好好找找,看能尋見不。我的娃呀,你咋這麽命苦,叫人拐哪去了呀。金家老爺一聲不吭,又抽了三鍋煙才說,秀蘭,你別嚎哇哭叫了,三天了,整整找了三天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百塊大洋的懸賞文書已經貼出去了,看有沒有用項。聽天由命吧,人再能行,倒究抗不過天呀。婆姨哭得更凶了,金老爺子也是一陣又一陣心悸難耐,紅兒,你倒究在哪兒啊。
    小白每天迎著晨光去上學,沐浴著晚霞回家,背著他的小書包,一蹦一跳地上了新學堂,漸漸地懂了許多小時候沒經曆過不一樣的東西,比如要自個兒動腦子想自個兒該幹點什麽事兒。他最後選擇了寫日記,把每天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下來,比如受別人欺負了該咋辦,哭鼻子、告先生、逃跑,還是打回去。他最後選擇了打回去,而且要一次性打服,叫他再也不敢招惹自己,見到他不是躲著走,就是訕訕地示好。這叫他有種一拳出手,天下我有的錯覺。上完小學堂,望子成龍的他爹把他送去了天津,一不留神娃娃竟然瞞著他踏上了去日本的輪船,從此遝無音信。
    白老爺子一夜之間,脊梁骨抽了筋似地彎了。打哪兒起,他酗酒如命,開始打婆姨罵夥計,上下人等一個個戰戰兢兢地活在他的淫威之下,見到他就瑟瑟發抖。家業眼瞅著一天天消散、敗落,家道見天往下出溜,門庭冷落車馬稀,世態炎涼人避行。
    怡紅院的柴房裏關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娃娃,娃娃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她緊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睡著了。她已經被賣到這兒半年多了,她們叫她學這學那,她無動於衷,一聲不吭,就是呆呆地站著、坐著、躺著。她們罵她、掐她、打她、乖哄她,她還是無動於衷,一聲不吭。她們餓她、渴她、凍她、燙她,她還是無動於衷,一聲不吭。她好象一具行屍走肉,隻剩下會喘氣。確實,打小聰慧的她,上過學堂、背過女訓的她清楚這是個什麽地方。她不想活了,她的身上已經潰爛,散發著一股惡臭。她們隻能自歎倒黴,把她扔進了亂葬崗,任她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