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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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青島扼守膠州灣,昔稱膠澳,說白點兒就膠州灣邊上的小漁村的意思。德國人開埠建城後始稱青島,僅有百年的曆史。青島因“五四”運動而聞名於世,為國人所熟知。青島是個經曆無數戰火洗禮,苦難深重的城市,也是一個有無數紅頂屋,人人喜愛喝啤酒的城市。深水良港人人愛,殖民者很鍾意這個地方,大興土木,留下了很多東西,有建築,有技術,有文化,一直綿延流傳至今。
    回到青島以後,懷遠去了一所中學報到教曆史。曆史曆來跟地理相提並論,史地不分家嗎。中學裏,語、數總是最受重視,主教曆史的懷遠一直遊離在學校核心圈之外,心裏異常苦悶。一眼望到頭的人生,咋也提不起精神,一書念到底的教學,講個年就徹底沒了興致。
    從剛回青島的興奮中清醒過來,懷遠覺得生活平淡而乏味。他想重操舊業,幹幹老本行,研究研究曆史,可資料匱乏,無人指點,也隻能望紙興歎而已。家裏負擔這麽重,每月寄給家裏大半,供家人還債、生活,就所剩無幾,隻夠維持著一個教師的體麵而已。他生活得很拮據、很儉省,衣裳都沒添過幾件,穿的不是學校發的,就是大學時王淩給他買的。
    這些都沒什麽,可一談對象就要花錢,看電影,逛公園,哪怕壓馬路,哪一項不需要花錢。懷遠看著校門口賣啤酒小吃茶葉蛋,水煮海鮮肉絲麵的老頭、老太太都比自個兒賺得多,心裏自然失落的很。他也曾想過要不要去打個工,練個攤啥的貼補貼補,可又怕撞見熟人,拉不下臉子,抹不開麵子,隻好做罷。
    懷遠跟向東一直聯係著,去京城找過幾回,向東時不時也去青島看看他。可沒幾年,消息就斷了。放暑假的時候,懷遠去京城一打聽,好不容易才聽鄰居說向東被抓起來被判了十年去勞改了。他急得差點兒暈過去,眼淚唰刷往下流,好長時間才平複好心情。他趕緊到處找人打聽看向東在哪兒服刑,走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數落,還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他,搞得他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地方,他專程去了一趟監獄看望他。向東盯著他一字一句冷靜地說“懷遠,往後不要來了,你好好過日子,忘了我吧。”懷遠嘻皮笑臉一副無賴像,慢悠悠地說“我忘不了,你好好勞教,爭取早點兒出來。都把自個兒整進來了,還逞什麽能。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你好好享用,記著我的好。我如今有的是時間,隔三差五就會來看你的。哪天不出來,我就一直看下去。”向東麵無表情,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麽,隻是低著個頭不吭聲。懷遠去打聽了一圈政策,留了一些錢存到賬上,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群山翠綠一片,山路崎嶇蜿蜒,懷遠騎著花了半年工資新買的嘉陵70摩托,帶著暑假過來找他的王淩,準備回老家過幾天。騎了大半天才到了老家所在的鎮子,加了些油,沿著山間小道,又跑了個把小時,才開進了村子。
    他把摩托車在院子裏停好,王淩下車四處打量著這幾間看上去有些年頭的磚瓦房,院子裏隨意走動覓食的雞鴨,土坯砌成的矮牆,老舊厚實的雙扇大門。懷遠說“進屋啊。先喝口水,我去看看家裏誰在。”
    他不曉得從哪兒摸出把鑰匙,打開房門,王淩跟著他進去“今兒個天氣晴好,屋子裏很亮堂,很整潔,一看就曉得是戶栓整人家。家具很齊全,也很簡單,堂屋有張桌子,兩個老式櫃子分列兩邊,幾張長板凳,一個灶台。裏屋有張大床,一個書桌,一個立櫃,顯然就是懷遠住的屋子。另一邊無疑就是老人住的地方了。”
    懷遠給他端來一杯沏好的茶水說“你躺會兒,睡一覺,我去找人,去去就來。晚上燉個雞,叫兩個人,一齊喝點兒酒。”
    王淩也不客氣,喝了幾口茶水,脫了鞋子外衣,上床拉開被子蓋上肚子躺下“跑了大半天山路,身子都快顛散架了,這路比鎮北的路還難走。不過山青水秀的,究竟是海邊,水汽大。”沒一會兒,困乏的王淩就睡著了。
    睡得正香,一個奶聲奶氣的童聲在耳邊傳來“叔叔,你是誰呀,怎麽睡在俺家。”王淩睜開眼睛,看見床邊站著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小男娃,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王淩伸了個懶腰“你是誰呀,俺怎麽不認識你呀。”小男娃一臉不高興地說“你起來,這是俺小叔的床,弄髒了。”王淩故意逗他“你不說叫什麽名字,我就不起來。”小男娃想了半會兒說“俺叫趙林,走叉趙,雙木林。”王淩側著身子說“好巧啊,我叫王淩,好有緣分啊。”
    他準備去摸摸小男娃的頭,男娃趕緊退了一步躲開了。聽到外麵有人的腳步聲傳來,小男娃做了個鬼臉,轉身跑了“小叔,你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麽,有人把你的床霸占了。俺叫他起來,他就是不起來,急死我了。”懷遠哈哈大笑“小林,這是你王淩叔叔,叔叔的好朋友。你爸媽哪兒去了。”小林說“爸媽去鎮上賣菜去了,爺爺去地裏幹活了,奶奶去東頭曉東家串門去了。”
    懷遠抱著娃娃進來,王淩還在床上躺著。兩人坐在床沿上,懷遠說“叫叔叔。”小男娃從懷遠的懷裏探出個小腦袋瓜,眼晴溜溜轉了兩圈笑著說“叔叔好,俺叫人了,有點兒啥獎勵嗎。”王淩被娃娃逗笑了“有,什麽都有。你想要什麽啊。”小林撓了撓頭想了半會兒說“真的什麽都可以要嗎。”王淩說“都可以。”小林說“那就要一塊巧克力吧,叔叔說巧克力最甜了。”王淩說“一塊啊,兩塊行不行啊。”小林一臉認真地說“一塊就夠了,太貴了,別亂花錢。一塊俺就能吃好長時間,每天舔一舔,俺就能開心一整天。”王淩聽得眼淚都差點兒掉下來,心中長歎了口氣“懷遠家還是第一次來,這麽些年過去了,沒想到日子過得還是這麽窘迫啊。”懷遠尷尬地笑了笑,沒吭聲。
    他坐起來從懷遠手裏接過小男娃抱著說“小林,叔叔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往後你每天都能吃一塊。沒有了,你就給叔叔寫信,叔叔給你寄過來。”小林高興地說“真的嗎。”他猛地在王淩臉上親了一口,濕濕答的,弄得王淩一臉尷尬。王淩不依不饒,也在小林臉上來了一下,還了回去。小林一臉嫌棄地說“有胡子,紮人,不理你了,一點兒也不乖。”他說著就一臉不高興地掙紮著要從王淩懷裏掙脫,懷遠把他抱過來,兩個後生麵麵相覷,哈哈大笑。
    王淩穿好衣裳,從背包裏拿了一整塊巧克力剝開包裝紙遞給小林咬了一口,又把剩下的塞到他手裏。小娃娃開心地咀嚼著嘴裏的巧克力,一臉陶醉地笑了。他把手裏的巧克力視若珍寶,鄭重地放在自己的口袋裏,又輕輕地拍了拍,才放心地下地玩去了。
    “爺爺,奶奶,你們到哪兒去了,怎麽才回來。家裏來了位新叔叔,他可喜歡俺了,給了俺一塊大大的巧克力。爺爺,你吃一口,可甜了,乖,吃一口嗎。奶,你也吃一口,可好吃了。叔叔說他有很多很多,俺每天都能吃一小塊兒。”
    王淩跟叔叔、阿姨照了個麵,打了個招呼,叫懷遠打了盆水洗澇了一下,感覺清爽許多,一路顛簸的疲憊也慢慢消散了“這一家人真叫人羨慕,溫暖可親。就是這兒太窮了,難怪懷遠這些年這麽儉省。怎麽幫幫他們呢,得好好想想。”
    王淩跟懷遠一家人吃完晚飯,在村子裏隨意轉了轉。懷遠叫上他哥跟幾個後生,晚上在自個兒屋子開了一桌。他哥弄來些下酒的涼菜,懷遠把帶回來的酒打開,一夥後生甩開膀子喝酒,海闊天空瞎吹。喝高興了,天氣有些熱,大家夥兒都脫了上衣,隻穿個大褲衩子海聊。一直喝到天黑定了,五六個人幹掉三瓶二鍋頭,一個個才醉打馬虎各回各家。
    王淩睡不著,借著透窗的月光打量著睡在身邊的好兄弟心酸不已,感慨萬千“懷遠太難了,上學難,上班更難,一輩子都沒個痛快時候。他人長得栓整,濃眉大眼,人品又好,心地善良,為人義氣,不怕事兒,可如今連個婆姨都瞅不下,這些都是叫窮字鬧的。聽說這邊彩禮要不老少,靠海的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正經海鮮,盡吃些便宜的鹹魚、小蝦,窩頭如今倒是能管飽,聽說過去連這都吃不飽,餓得娃娃嚎哇哭叫。”
    他看著睡夢中緊皺眉頭,難以舒展的這張臉,摸了摸他堅硬的胡茬,暗自下了決心“苟富貴,勿相忘。這個兄弟幫定了,他的事兒就是自個兒的事兒。要做就做一世好兄弟,永遠不離不棄,同甘苦,共富貴。”
    望著窗外的明月,他又想起了家鄉,恍惚間仿佛又回到鎮北的那個家,那個為他遮風擋雨,嗬護他成長的地方。
    能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懷遠帶著王淩在家裏呆了幾天,下地幹了幾天生活,心情舒展了許多。王淩說“哥,你在學校幹得開心嗎。”懷遠邊鋤地邊說“沒什麽開心不開心的,就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而已。我是農村來的,城裏的姑娘看不上咱,農村的姑娘彩禮重,也沒個中意合適的。家裏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也想好了,不急著成家,在城裏頭好好幹幾年,站穩腳跟再說。”王淩說“如今單位分房啥的,都得成家的才有。有妻才有家,先找個對象再說。結婚需要什麽,我給你置辦齊活,不用你操心,找個可心、賢惠、持家過日子的栓整婆姨就好。這事兒就這麽說定了,不要胡擰次,再敢擰次兄弟都沒得做,看我不捶死你。這是大事兒,要放在心上。過兩天就抱上小林跟我去一趟上海,叫娃娃見見世麵。整天呆在這個鄉山圪嶗,長大能有個甚出息。”懷遠再沒敢吭氣,隻是自顧自鋤著地。
    沒過幾天,兩人就帶上小林坐上摩托車出了村子,去了青島。在青島吃了一頓海鮮大餐,兩人帶著娃娃就直奔火車站,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
    懷遠在上海呆了十天半月。有小林在,他不敢多囉嗦,也害怕王淩又訓刮他沒出息。老人家特別喜歡小林,整天沒事兒就逗他玩,還不時眼巴巴地瞅王淩兩眼。王淩當然曉得爺爺奶奶的心思“這事兒急不得,也急不來。緣分到了,分分鍾的事情。緣分未到,心急也沒甚用項。咱這樣的,還愁尋不下的可心的栓整婆姨。”
    懷遠也想通了“老大不小了,人在單位,身不由己,是需要好好用心找個媳婦了。淩子說的對,一世好兄弟,銀錢算個甚。他家裏不缺錢,又是老地主,又是老資本家的,還有香港富豪親戚。如今政策好,全當借他的,先把親事辦妥當,再說其他的。”
    回去不到一年,懷遠就談定了對象“人家提出的要求一一照單全收。多少條腿一條也不會少,多少響多少轉,想要多響就多響,想要咋轉就咋轉,咱就這麽豪橫。反正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管他呢。淩子說了,心放到肚子裏,甚時候還都行,不還更好。早日生個胖娃娃才是正經事。”
    成親的時候,王淩專程提前趕過來幫忙相烘布置新房“家具一應俱全,全部到位,三轉一響齊活,三大件齊活。新房布置的滿滿當當,喜氣洋洋。酒席也在招待所鋪排開一二十桌,大操大辦了一下,男女雙方的親戚六人都特別有麵子。”瞅著懷遠一臉愁苦,王淩說“哥,錢能解決的事兒那就不叫個事兒,我還等著喝你的滿月酒呢。我這個伴郎帥不帥,贏不贏人。”
    這次過來,王淩專給小林帶來一大箱好吃的、好玩的。他跟懷遠家人商量,正式認下了這個幹兒子。連個對象都沒正經八百談過的單身光棍漢王淩居然一下子升級,成了六七歲小娃娃的爹“世事就是這麽奇妙,這麽有意思。”
    王淩坐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想到了這麽幾句話“沒錢的時候,錢最重要。有錢的時候,人最重要。”
    李曉跟王淩兩人見麵多了,自然熟絡起來。每次聽王淩講起鎮北的生活一臉陶醉的樣子,她就感覺特別放鬆,不用用心去仔細聽才能聽明白、弄清楚他說得話。她輕鬆又自在,不知不覺之間,心裏就有了這個後生的影子,盼望跟他相跟上壓馬路,看電影,喝咖啡。愛的種子一旦種子,那就離開花、結果不遠了。
    王淩愛看電影,打小就愛看,上了大學,《大眾電影》每期必買,常拉著懷遠去看電影。回了上海,他這買《大眾電影》雜誌、看電影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過。最近放的電影很有意思,隻要有空,王淩就帶著李曉看電影,壓馬路。有兩部片子,他印象較為深刻“一部叫《少年犯》。看的時候,全情投入,實在太真實,太感人了。李曉哭得稀裏嘩啦,自個兒也不由自主流下眼淚。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這可是大人們常教照的。好多年沒流過淚了,這是這些年的第一次。”出了電影院,王淩一如既往跟李曉壓馬路,他說“《大眾電影》上說那些少年犯都不是專業演員,都是在押的勞改少年演的,連唱歌的也是個知名犯人,叫遲誌強,人人都是好演員啊。”李曉緊跟在他側後悄聲說“挺感人的,好片子,都用心了。我看著看著都快化身成那個女記者謝潔心了。”王淩嘻皮笑臉說“我也是,我覺得我化身成了一個少年犯,在跟他們共同經曆那些事兒。你猜,我化身成了誰。”李曉白了他一眼說“我看你一準化身成了沈金明,看著挺文氣的,其實骨子裏流裏流氣的,成天心裏不曉得想些甚瞎事情。”王淩臉紅了紅說“才不是呢,我最喜歡方剛了,長得又帥,又愛打架鬥毆,敢愛敢恨好男兒。”李曉說“還是當你的沈金明吧,穩當,不惹事生非。你要成了方剛那樣兒,還不叫人操心死。”
    沒過幾天,兩人相跟上又看了個片子,名字叫“畫皮”,王淩覺得這部片子太好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這片子簡直絕了,簡直就是給我量身定做的。這想法太猥瑣了,可不能叫李曉知道。當片子演到高潮的時時,她嚇得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刻也不敢鬆手,閉上眼睛,睜也不敢睜。我把她的手偷摸了好幾下,她都沒察覺,樂得我心裏當時就開了花,比三伏天吃了冰激淩還爽三分。”出了電影院,她跟他壓了不少時間的馬路,吃了宵夜才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廠子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