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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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第二天晌午,四人去老孫家吃了頓泡饃,開車去李鋒說的“青龍寺”去看櫻花。高山拿著相機負責給兩位女士拍照,李鋒負責當解說、導遊。吃過晚飯,李鋒告別回去了,三人去飯店裏的浴池洗了洗、按了按,各自回房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三個人到處遊玩。臨別的時候,李鋒來送他們,悄悄跟千雪說“你托我打問的事情,我了解清楚了。你說的那個刀疤臉早幾年就死了,檔案裏說那人是病死的,沒立案。我找當時辦案的人私下了解了一下,據說是跟另外一個工地上的人幹仗被人打斷了腿,沙場地盤也被人搶走了,沒多久就不明不白死了。據說那人死得很淒慘,再不能多說了,少兒不宜,聽聽就好,別外傳。”千雪悄聲說“謝謝鋒哥。”李鋒說“別客氣,哪天我去了大海子,還要你照應呢。”劉月說“雪兒,上車了,跟個瘋子有什麽好拉的。鋒子,回去吧,早做打算,隨時恭候。”
上了車,高山調侃地說“瘋子哥,走了。”他邊說邊把車開出了飯店,沒一會兒就出了城。千雪一直忍著,實在忍不住,扒在劉月的肩頭無聲地抽咽著,越哭越大聲,不一會兒就放聲大哭起來。劉月摟著她,拍著她的後背,無聲地安慰著她。千雪哭夠了悄聲說“那人死了,我這是高興啊。”劉月淡然地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遲早的事情。”
走在路上,望著窗外充滿綠意的田野,遠山上零散開放的野桃花,千雪的心情平複了,跟劉月有說有笑起來。高山一路上都沒咋說話,他聽劉月一鱗半爪說起過千雪的過往,隱隱約約感覺千雪過去受過欺淩“這下好了,估計欺負她的人不曉得為甚完蛋了,再不可能找她的麻煩了。”
千雪的心結解開了,幹生活更加爽利,風風火火的。王強感覺到她的變化,不曉得這女人咋了“好好幹生活就好,沒甚好在意的。往後看情況,幹得好,就叫她負責個啥。”每到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千雪就不由自主想起過去的種種,腦子裏像過電影一樣。時間久了,那些屈辱、苦難漸漸淡去了,留下來的畫麵漸漸美好起來。這次從西安回來,她的心態慢慢發生了變化,所思所想也都往好處走。那個男人的麵目不再像過往那樣猙獰,那個無數次把自個兒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的男人不見了。她腦子裏的男人形象漸漸俊朗起來,清晰起來。她發現自個兒竟然不恨那個男人了“這咋可能。那人害得自個兒生不如死,為甚能不恨他呢。就是他死了,自個兒不是也應該一天詛咒他一千遍,叫他下地獄受罪,好好消受十八層地獄的酷刑嗎。”
她把心思悄悄說給劉月聽,劉月耐心地給她講了香玉的故事,叫她帶上兩本小說回去看“人性是複雜多變的,慢慢體會吧。你還年輕,遇上合適的,就嫁了吧。”千雪沒吭聲,隻是摟住她親了一口,良久才說“姐,男人的滋味我是嚐夠了,我找那罪受。”劉月在被窩裏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個人,你要相信我的醫術,你痊愈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過好每一天,開心就行。不要有啥負累,如今那人也死了,心裏的陰霾慢慢會散去的。去找個好男人,過好下半輩子才是正理。”千雪又親了她一口,緊緊地抱著她說“人海茫茫,真假難辨,哪那麽容易找到個可心的。”劉月摸著她的臉說“隻要打開心結,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這個世界就是美好的。不要拒人於千裏之外,自然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的。”兩人拉著拉著就睡著了,千雪的夢裏又出現了那個男人,那個叫她刻骨銘心的男人,那個叫她欲仙欲死的男人。
向陽在工地上一趴就是十多年,從小工幹到大工,從大工幹到工頭,從工頭幹到老板,當然沐生跟王淩的注資功不可沒。他們三人每年都要在上海聚一聚,拉拉過去一年各自發生的事兒,拉拉往後又幹些什麽好。沐生也是幹工程的,介紹了好幾個工程叫向陽幹,如今那個名叫北風發展有限公司的工程企業,早就走出國門賺外匯去了。沐生跟向陽說“咋還不成個家呢,你看淩子家小子都上學了。我們家兩小子也快上學了。”向陽喝了口酒,眼神有些迷離“我給你倆講個故事吧。過去那十來年勞教,不僅僅是你倆來看我,還有個女子來看過我。女子不是咱鎮北人,是串聯的時候在西安認識的,跟我一般大。我們那會兒,隔三差五都會到西安取經,他們也常來鎮北傳經、送寶,我們兩個團隊的關係很好。一來二去,我倆就有了些不一樣的情愫。大串聯結束,她回了西安,高中畢業,順利選送上了大學,畢業後成了家。兩口子就在我原來幹過的一個建築公司上班,她男人有次不小心被掉下來的磚頭砸到腦袋上,失手從腳手架上掉下去摔死了。她沒再成家,如今就是我們公司的會計主管。”沐生恍然大悟“原來是孫麗,那個女人不錯,栓整,你咋早不告訴我們一聲呢。”向陽不好意思地說“她說要等娃娃考出去,出息了,再考慮這事情,我也沒什麽好辦法。”王淩說“動亂年代奇事多,你倆二十多年才修成正果,不容易啊。成親的時候,一定要風光大辦。”向陽又不好意思地說“她說,到時候去國外轉一圈就好,不辦事兒。”王淩說“太遺憾了,我這個主持人當不成了。你這兩天把她叫來,跟我們正式見一麵吧。”向陽說“能行。”
“女人之間的感情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你聽說過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去死的故事吧,古今中外很多很多。你聽說過一個男人為另一個男人去死的故事吧,那更多。你聽說過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去死的故事嗎,鳳毛麟角。可你聽說過一個女人為另一個女人去死的故事嗎,我不曉得是不是我孤陋寡聞,反正我沒聽說過。你聽說過男男之間的禁忌之戀吧,嚴打還殺了不少。可你聽說過女女之間的戀情嗎,即使有,嚴打也不管這個,這是赤裸裸的無視跟漠視。”劉月問跟她在一個被窩裏躺著的千雪。千雪想了又想好一會兒才說“姐,你說的還真是,為什麽呢。”劉月煞有介事地說“因為這是一個男人主宰的世界。不管咋說,女人在這個世界上都主要是起生育繁衍的作用,無論人們承不承認都一樣。人常說,老有所依,指的主要是女人要老有所依。老人們常說,吃絕戶,指的也是一戶人家失去了所有的男人,女人任男人擺布、欺淩、宰割。整個社會認同的是女人從屬於男人,賢良淑德才正常。小時候要聽父親的話,調皮搗蛋的就是瘋丫頭。長大了要聽丈夫的話,特立獨行的就是瘋婆姨。老了要聽兒子的話,自做主張、自行其是就是瘋女人。男人呢,小時候調皮搗蛋誰的話也不聽,沒人敢管,那叫聰明靈俐。長大了惹事生非啥人也不忿,沒人管,那叫桀驁不馴。老了老了蠻橫、粗暴見誰都看不順眼、甚事都要管一管,還是沒人管,那叫大義凜然。故事裏寫的女人不是成天抹淚的哭咧咧,就是哭天喊地的潑婦,就是蛇蠍心腸的毒婦。女子無才便是德,最毒婦人心嗎。蛇蠍美人人人愛聽愛說嗎,都是蔑視女人的意思。”
千雪嘿嘿一笑說“姐,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極端女權主義者。”劉月哼哼了兩聲不屑地說“我才不是呢,我一點兒也不極端。你看啊,就拿咱倆來說,把臉蒙上,手挽手摟著去街上走一圈,估計沒一個人多看咱倆一眼。咱倆一個房間一個被窩睡覺,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非議。人們不論男女都認為很正常,說咱倆親密無間好姐妹。可如果你遇到危險,我去拚命救你,人們無論男女都認為很不正常。不是說我高尚、勇敢、偉大,就是說我傻了吧唧瘋狂,反正不正常。如果兩個大男人手挽手摟著走大街上,或者住一個房間睡一個被窩,人們無論男女都絕對會非議這兩男人,回頭率絕對百分百。如果一個男人遇到了危險,另一個男人挺身而出,人們無論男女都覺得就應該這樣,說一聲真兄弟,感情似海深啊。難道僅僅是女人淺薄、外露、張揚,男人深沉、內斂、含蓄嗎。我覺得在男人眼裏,可能女人都是瘋子。在女人眼裏,男人都是傻子吧。不然男女之間,女人說得最親密的話語往往是傻子、木頭、呆子諸如此類的傻話,男人說得最親密的話語往往過日子是甜心、寶貝、蜜糖諸如此類的瘋話呢。最起碼,男女之間相處,男人總希望女人由瘋變傻,女人總希望男人棄傻發瘋。所以故事裏的男人跟女人相處總在裝瘋賣傻,男瘋女傻一場戲,不瘋不傻不成戲。”
千雪咯咯亂笑“姐,我看你是真瘋了,叫我摸摸,你是不是發燒了,把腦子燒壞了。”女人嘿嘿一笑,沒吭聲“這個傻女子,不就是想給你解開心結嗎。這是心理學,你不懂,開心就好。”
向陽帶著孫麗在海外走了大大的一圈,他倆去了很多海,黑海、紅海、地中海、珊瑚海、波羅的海、加勒比海。向陽喜歡海,孫麗也喜歡海,她兒子的名字就叫孫海波。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又浪漫迷人的歲月啊。”向陽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過去發生的事情,腦子裏象過電影一樣。他邊走邊回憶,邊跟孫麗嘮叨過去的事情。再多的辛酸,過去了,就都是甜蜜。
他跟著衛東第一站去的是延安。來這裏朝聖的隊伍一支接著一支,絡繹不絕。在這兒,他第一次見到了紮小辮的孫麗,清純可愛,笑起來象個洋娃娃。她是跟著哥哥來湊熱鬧的,反正現在又不上學,走哪兒吃哪兒,走哪兒住哪兒,處處有人接待,火車、汽車隨便上,沒人管,沒人問。
在延安集會、演講、遊行,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是懷著一顆虔誠之心而來,沒有人幹什麽出格的事情。離開延安,大家夥兒乘火車去了西安。火車上歌聲不斷,一首接著一曲,大家夥兒接龍唱,不知疲倦,不知苦累。孫麗還獨唱了一首《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童聲清脆嘹亮,一曲唱完,呱嘰呱嘰的掌聲響個不停,從此,那個小女孩的身影就印入了向陽的心房。
到了西安,場麵就比較混亂了。向陽觀摩了幾次批鬥會,就體會到了什麽叫狂熱、燥動,什麽叫冰冷、殘酷。一路東去,他們進了京,去了廣場,狂熱而盲目的虔誠已經深入他的骨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他堅信自個兒可以為信仰去毀天滅地、移山倒海,哪怕付出他年輕的生命,毀掉他還沒有開始的人生旅程。
他追隨著衛紅,走遍了天南地北,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倆重走長征路,最後落腳在西安。他們又聚首了,孫麗的哥哥跟衛紅關係越處越好,他倆臨時加入了她哥哥創建的團隊,與孫麗有了更多的接觸。懵懂的向陽,並不曉得他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女娃娃。
回到鎮北,不甘心的兩人創建了衝鋒號。作為孫麗她哥哥的外圍團隊。兄妹倆常相跟著來鎮北給兩兄弟創立的衝鋒號站台坐鎮,呐喊助威。打那兒起,衝鋒號骨幹成員經常去西安給孫麗兄妹助威、呐喊,孫麗兄妹也經常來鎮北傳經送寶。兩個兄弟團隊的聯合行動,無疑比單打獨鬥強很多。遇上了大事兒,兩邊一支援,齊活兒搞定。兩家的聲勢越造越大,成員日漸增多,可鬥爭也越來越激烈,從動嘴到動手、到動刀、到動槍,一步一步升級,水到渠成。
血腥殘忍的暴力衝突,促使兩個團隊的合作更加親密無間。不知不覺,孫麗喜歡上了向陽,向陽也喜歡上了孫麗。兩人暗自在心裏有了彼此的身影,夢裏也有了他跟她。隻是兩個人年歲太小了,處在朦朦朧朧無意識的狀態,還懵懵懂懂的,不曉得這就叫愛情。
文鬥轉成武鬥,武鬥轉成亂鬥,一場械鬥莫名其妙地發生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投入了戰鬥。雙方一接觸就有了傷亡,打成了不死不休的死局。孫麗她哥哥不幸中彈身亡,衛紅殺紅了眼,一個人衝鋒在前,孫麗跟向陽趕緊也往前衝。一人拚命,萬夫莫敵,敵人崩潰了。可身後射來了莫名其妙的黑槍,衛紅倒地身亡。孫麗一夜之間,失去了兩位大哥,徹底崩潰了。向陽冷靜地安排人手打掃完戰場,組織好撒離,抱著孫麗回到了駐地。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向陽陪著孫麗,照應她、開導她,外麵發生些什麽,昏昏沉沉的向陽全都沒聽見。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兩人淚流滿麵地抱在一起,發下了長大以後一定在一起的誓言。向陽把心灰意冷的孫麗送去了西安,一個人返回了鎮北。她離開了鎮北這個傷心地,回到家中獨自舔舐自個兒的傷痛。向陽還沒徹底從冰與火的考驗中清醒過來,想繼續衝鋒。可衝鋒號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跑得隻剩下小貓三兩隻,已經日落西山,沒有重整旗鼓的可能了。聽到學校複課的消息,他沉寂下來,沒再參與任何活動。可有些事兒做了就是做了,你忘不了,別人也忘不了。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四人團夥粉碎的消息,他被公家人叫去反複尋問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公家人問他殺過人沒,他說沒有。一直也沒有人出來指證他殺過人,咋問也沒個結果。一查戶口,他那會兒才十一二歲,如今還沒到十八歲,鎮北人平常說的都是虛歲,如今虛實的差異救了他。半年以後,他被判了十年勞教,送往了西安勞教所。孫麗來看他的時候,沒說什麽,隻是叫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爭取早日出來。她每個月定期來看他,給他帶些吃的、穿的,跟他拉拉自個兒的事兒。
向陽出來後,去見了孫麗,孫麗告訴他“那時候,我也受到了審查。我是女孩子,又沒正式加入過什麽團隊。再說,我可比你小,那會兒還是未成年少女。他們問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把我放回了家。無事可幹,我又拾起過去的課本重新看一看,打發無聊的時間,沒想到還學進去了,課本成了我療傷的良藥。沒想到,歪打正著,高考恢複了,我順利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我分配到了一個建築公司,為分房子成了家,有了孩子。沒過幾年安穩日子,男人又走了。等吧,等孩子離開這個家,我們就能光明正大走到一起了。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不急這一時半會兒。我不急,你也不能急,功到自然成。”
那個時代的烙印太深刻了,他們的身心已經被那個狂燥混亂的時代蛀蝕得千瘡百孔,看著外表依舊光鮮亮麗,時代的車輪隻是輕輕地往前一推,有些人就轟然倒下了。他們就是祭祀那個時代的犧牲品而不自知,沒有幾個人可以涅磐重生。他們太年輕了,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無悔的青春,還有許多許多。可誰又該為他們負責呢,誰又能為他們負責呢,誰又會為他們負責呢。時間是個好東西,多少醜的、惡的、美的、善的,在時間麵前都不值一提,時間都讓他們化作塵煙,隱入時間的長河不為人知,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世上還沒有時光穿梭機,那個時代究竟發生了些什麽,有過怎樣的傳奇故事,悲涼悠長,還是蕩氣回腸,已沒人能說得清、辯得明了。那個時代的傷害是把雙刃劍,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是非曲直任由後人解讀、評說,良多裨益,恩怨情仇自由過客品嚐、咂摸,冷暖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