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賞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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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侯景望著台下齊刷刷射過來的疑惑的眼神,沉痛地說道“在這次戰鬥中,我們雖然取得了勝利,但也傷亡了八千多名將士。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個巨大的損失。但這個損失不在於我們人數的減少,因為我們戰後又收編了一萬餘名降卒,這個損失在於,我們失去了八千多名並肩作戰的同袍乃至兄弟。”說著,他雙手高舉向天,仰麵嘶聲道“八千子弟隨我侯景轉戰南北,幾經生死,矢石交攻之際無一惜身,每臨戰陣,莫不一往無前,死不旋踵。今於此慨然捐軀,思之念之,怎不令人痛斷肝腸。”說罷,披發拔劍,放聲大哭。
    台下眾軍起初都隻是靜靜地看著侯景,等見他披發痛哭,激憤的情緒頓時在胸中鼓蕩難以自抑,他們用手中的兵器緩慢而沉重地敲打著胸前的裝甲,低沉而有力地發出短促的音節“嗬!嗬!嗬!”這聲音開始不大,隨著撞甲低呼的軍士越來越多,逐步宏大壯闊起來,當十二方陣中二萬餘名士卒同時發聲時,這聲音就會合成了一道蒼涼低鬱的九天神雷,滾落在這三軍肅立的原野上,箕山為之低昂,潁水為之嗚咽,就連薄霧和朝陽,也仿佛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侯景披頭散發地立馬土台之上,十餘名行台佐吏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神色肅然地看著台下。良久,低喝聲慢慢沉寂下來,侯景領著台上諸人揭下了身上披著的豔色外袍,露出一身素白的衣衫,悲聲齊唱道“棄我驏驄竄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為我外援而懸頭。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阿呼嗚呼奈子乎,嗚呼阿呼奈子何!”
    這首歌程越在汝陰家中時曾聽人唱起過,歌名叫《隴上曲》,原本是北方秦隴人民為悼念抗擊匈奴貴族而戰死的晉都尉陳安所作,這首民歌前半截描寫都尉陳安的高超武功和壯烈事跡,下半截則抒發了人們對陳安死於國事的緬懷和紀念。久而久之,人們在傳唱中已漸漸忘卻了原歌詞所承載的本來意義,逐漸流傳成了北人懷亡悼絕的慷慨悲歌。此歌因簡練生動,揮灑自如,轉接流暢,一氣嗬成而備受北人所喜愛,侯景率將佐們所唱的是這首歌的末四句,其詞以流水不返喻斯人永逝,阿呼、嗚呼,反覆回環,“奈子何”三疊,一唱三歎,感人尤深。
    古人常說,慎終追遠,激勵生者的最好手段,莫過於對死者的尊重和悼念,這實在是萬世不刊之論。曆來下層士卒是最容易滿足的,他們既已在亂世中淪為兵卒,生死之事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在戰場上默默地身死魂滅,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哪裏會想到貴為一方諸侯的侯景會率領行台官佐為陣亡者高歌送行,頓時一個個都激動得聲淚俱下,不能自己。
    一詠三歎,悲戚低回之間,侯景披發長歌道“忠魂常在,英靈不遠,願逝去的勇士護佑著我們戰無不取,攻無不克。待天下抵定之時,我侯景誓必將勇士們的名字昭告皇天後土,沒身之士,厚加撫恤,功延家人,永享福澤。”
    士卒們無一不慷慨流涕,須發上指,奮力揮動著手中的兵器,身嘶力竭地高聲呼喊道“河南王!萬勝!河南王!萬勝!”
    侯景驅馬在土台上走了一圈,不時朝眾軍彎腰致意,待台下聲音漸漸停歇後,繼續說道“此次繳獲甚多,除戰馬甲杖由軍中司馬統一配給之外,所有財貨全部分發給大家,以慰勞眾位將士奮勇殺敵之功。賞罰以軍功分等,三軍檢校完畢後,在各營依次領取,若有貪冒克扣者,定斬不饒!”
    侯景眼光掃過台下一張張興奮的臉,忽然抬高聲音道“將士們,大家可能都聽說了,這次戰鬥中,我軍中有一位勇士,陣斬了元柱的坐騎,摧折了元柱的兵甲,雖沒能一舉擊殺此賊,卻使他心膽俱裂,銳氣盡失,實為我軍此戰的第一有功之人!”侯景提高聲音大叫道“中軍左營第三幢乙隊軍士程越,下馬上台聽賞!”
    程越覺得周圍人的眼光唰地一下都轉到了自己身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一下子衝到了頭頂,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一般,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時他意識混亂中的孤注一擲竟會讓他立下了如此功勳,他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和曆史上這個大名鼎鼎的梟雄人物打上照麵。這也難怪,無論是穿越之前還是此身之世,他都沒有碰到過這種大場麵。他強忍著慌亂,手忙腳亂地下得馬來,頭重腳輕地出了自己的隊伍。
    程越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土台的台階上,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見了侯景之後該如何行禮,也不知道侯景問他時該如何回話,隻覺得頭腦裏亂糟糟的,像一團漿糊。
    “管他那麽多,老子就隨心所欲一次,好歹剛剛你還說我是你的功臣,我就不信,這眾目睽睽之下,你還能怪我禮數不周,把我腦袋瓜砍去不成。”想到這,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往前方看去,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灑落在平原上,一個個巨大的方陣裏刀槍林立,鎧甲錚亮,在陽光的映照下,反射著耀眼的銀光。
    程越微微眯著眼睛,一股無邊的豪情從心底猛然湧出,大丈夫當擁百萬雄兵縱橫四海,豈能畏首畏尾匍匐於他人之下,就讓這潁州原野上的二萬餘士卒一起見證我的雄心吧。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在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踏上了土台,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似乎是在檢閱著自己的軍隊,腳下也變得不緊不慢,從容有力起來。
    土台很大,程越走到侯景馬前不遠處站定,單膝跪地,拱手朗聲道“中軍左營第三幢乙隊軍士程越,拜見河南王。”侯景麵帶異色地看著馬前的這個年輕軍士,眼中閃現著欣賞的神色,對程越這個人,他之前的完全不了解的,但正是這個自己從來就未曾聽說的普通軍士,竟在這次戰鬥中立下了幾乎陣斬敵將的莫大功勞,而且,他還有一個不能在三軍陣前公開宣講的功勞,那就是他的那一槍不禁擊傷了元柱,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可謂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侯景將眼前這位舉止沉穩的年輕人和印象中那位擲槍殺將的猛士聯係在一起,他覺得此人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將才。想到這,他微微一笑,和聲道“無須多禮,起來說話。”
    程越應諾一聲,起身側立到一邊,微微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侯景。近距離細看之下,隻見侯景麵色暗紅,眉目疏秀,額頭寬大,顴骨高聳,雖端坐馬上,但可以看出身材不高,四肢短小。“人說侯景左腳上長有肉瘤,行走不便,也不知是真是假,程越正暗暗想著,卻聽得侯景說道“程越,剛才我已向三軍將士講述了你的功績,對此你可有異議?”
    程越垂首應道“仆身賤力微,猥居行伍,偶有微功,也是有賴河南王之威德才僥幸成事,今蒙大王誇功於三軍之前,榮寵已盛,仆雖萬死,難報分毫。惟願我王旌麾所指,望風靡敵,仆願賴大王神武,盡效此身。”
    侯景聽了這話,哈哈大笑,道“看來周郎中所言不虛,你這軍士不但勇力過人,且還頗富才學,實在是難能可貴。有此良才,實為我侯某人之幸,此令!”侯景大聲道“中軍軍卒程越摧折敵酋,居功至偉,特擢為中軍左營第九幢甲隊隊主,即刻就任。另賜明光鎧一副,環首刀一把,以彰其勇。”
    話音剛落,程越就聽得台下“嗡”地一下傳來隱隱的嘩然之聲,看這反應,似乎自己從一個大頭兵一下子升為掌管五十人的隊主的確是一種難得的殊榮了,他偷眼往周康所站的地方看了過去,正好看到周康也朝他這邊望了過來,四目相對,周康輕輕微笑著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程越心頭一陣興奮,邁步走上前去,早有人手捧賞賜等候在旁,他躬身接過鎧甲環刀,轉過身來麵對台下眾人,將手中之物高高舉過頭頂,高聲道“戰不惜命,尊榮隨身!河南王,萬勝!”台下諸人見他如此,都用長槍頓著地麵,齊聲高呼道“萬勝!萬勝!”
    侯景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瘦削的臉上堆起滿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想著利用重賞程越來激勵三軍,現在這個目標已經圓滿達成,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這個叫程越的年輕人了,看來這次周康還真是給自己找到了個絕佳的人才。想到周康,侯景忽然心頭一動,他望著正背朝自己的程越,眼中目光閃動,說道“程隊主,兵甲名位,不足以賞大功。此時你若還有什麽心願,不妨告訴本王,本王在此一並幫你實現。”
    程越轉過身來,單膝跪倒在地,將手中的甲杖輕輕放在地上,拱手對侯景道“仆受大王之恩已深,本不該再有奢求,不過大王既然有問,仆不敢不剖心以告。”程越說著,彎下身子,兩手據地,繼續道“仆有一生死同袍,與仆原在同一行伍,此人忠義無雙,武藝超群,仆懇求大王垂恩,允其調入仆所轄隊中,與仆一道同為大王效力。”
    “哦,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位同袍。”侯景笑道“卻不知他叫什麽名字?”
    “稟大王,他叫劉無敵。”
    “劉無敵?嗯,劉無敵。聽這名字倒也霸氣,就是不知此人是否能當得這無敵二字。”侯景意味深長地看了身邊的一個佐吏一眼,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此事待回城後再議。”說著,侯景猛地一提韁繩,勒馬在原地轉了個圈,大聲喝道“眾將士聽令,三軍檢校已畢,各軍即刻班師,退入潁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