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南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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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麵色古怪地看了看一本正經的周義一眼,不再說話,他轉過臉去,隻見幾名郡兵已然畏畏縮縮地站在旁邊,趙放也被攙扶著與他們站在一起,這個可憐的郡卒總算是看清了眼前的局麵,把依然痛得發顫的身子蝦米一樣地躬著,隻是那掃把眉下的三角眼中卻不時地閃過怨恨和不甘的凶光。
    程越掃了幾人一眼,朝他們揚了揚手道“行了,別在那站著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我們也該回營帳去了。”
    ”慢著!”周義大喝一聲,指著顫顫巍巍的趙放,冷冷地道“趙軍士,你應該還有一件事情沒做吧。”
    程越見周義似乎對趙放殺害那名老婦人之事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心中頗有點不悅,他看了周義一眼,正待出聲,卻聽得周義繼續道“程隊主的馬鞭在打狗的時候掉了,你就沒想著幫他撿過來?”
    趙放聽得這話,猛地將頭抬起來,怨毒地瞪了周義一眼,見他一臉挑釁的表情看著自己,心中壓抑的暴虐剛要噴薄而出,眼睛的餘光正好掃到在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環首刀的程越,隻得恨恨地咬了咬牙,掙開攙著自己的兩個同伴,捂著手臂蹣跚地朝馬鞭掉落的位置走了過去。
    周義帶著快意的表情看著趙放艱難地蹲身去撿掉落在地的馬鞭,隻見他右手緊緊捂著骨折的左臂,兩手使不上力,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撿起馬鞭,痛得滿頭是汗。周義心中有點不忍,他煩躁地跺了跺腳,衝著幾名郡卒氣急敗壞地大叫道“滾吧,都滾,快滾!”
    程越見此,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理睬他們,自顧自地往老婦人倒斃的地方走了過去。
    被程越他們兩人這麽一鬧,幾個郡兵都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但老婦人橫死城門,對大家造成的影響力無疑是巨大的,雖然沒有軍士驅趕,但人們依然是一個接著一個魚貫出城,隻是多了些大膽一點的,經過旁邊時會投過幾個複雜而同情的眼神。
    伏在老婦人身上的小女孩已經哭得發不出聲音,她把一張小臉深深地埋在老婦人的胸膛上,兩隻細弱的小手緊緊地抓著老婦人身上破爛的衣衫,隻有單薄瘦削的肩頭不時地聳動時,還可以知道她仍然在抽噎。程越憐惜地撫了撫她亂糟糟的頭發,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是好。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頭來,看了看挨近身邊的這個陌生人,見他穿著一身與其他軍士一般無二的兩襠甲衣,頓時驚恐得如見鬼魅,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往老婦人已經冰冷的懷中躲去,慌亂的掙紮中,她的小手一下子按到老婦人身下尚未凝固的血泊裏,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手來,看了看自己浸滿鮮血的手掌,驀地發出一聲嘶啞的長號,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她怎麽了?”周義急急地湊過身子,他一邊將一條馬鞭塞到程越手中,一邊就要去抱起那小女孩。
    “倒沒有什麽別的大礙,隻是她剛剛失去親人,傷心過度,又突受驚嚇,一時氣機不暢,暈過去了。”
    “趙放這個沒有人性的東西!”周義心痛地看著小女孩血淋淋的小手,忍不住高聲罵道。
    “他自然是該死,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想想該如何處理你攬下來的這檔子事吧。”程越指著老婦人和小女孩道“這老人終究還是要入土為安的,還有這個小女孩,她是哪裏人,她還有沒有其他的親人,我們都一概不知,我們將要如何安置她?讓她跟著我們肯定是不行的,你我在軍中都沒有家眷,也不認識什麽有家眷的人。”
    “也許我能找族叔幫忙。”周義悶悶地道。
    “依我看,讓周郎中收留一個小女孩,恐怕也不見得比我們方便多少,況且經此一事,她對軍士的戒懼之心異常強烈,就算能留在軍中,對她一個小小的稚子來說,想必也並不是什麽好事。”
    “隊主說得極是。”周義低著頭想了一陣,突然像下定某種決心一般,對程越道“卑下倒是知道有個法子既可以幫這老人入殮,也能妥善地收留和照顧這個小女孩。隻是,不知道在這裏能不能行。”
    “還有這麽兩全其美的好法子?”程越見周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得催促道“什麽法子?不妨說出來聽聽,能不能行總得試一試才能知道。”
    周義遲疑了一陣,慢慢說道“卑下師從墨家一脈十餘年,如今勉強能算得上是一名墨家子弟。方才卑下入城時,見城門處畫有我墨家特殊的劍形徽記,這潁川城中想必會有我墨家子弟活動,若能將此間之事托付給墨家子弟,問題便可迎刃而解了。”
    “這裏有墨家子弟?你是說,潁川城裏有墨家組織的存在?”程越大吃一驚,道“墨家學派不是從漢末的時候就消亡了嗎?以前聽你說你精通墨家之學,我還以為你隻是熟讀墨家典籍而已,沒想到你的學問居然是墨家學派一脈相承而來?”
    “墨家學派一直存在,從來就未曾真正地消亡過。”周義輕聲道“西漢武帝時,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我墨家學說隻不過是在官學之上被打壓,自那時起便由顯學轉為隱學而已。這數百年來,我墨家學派始終董道不豫、薪火不絕,一直保持著嚴密的組織,並完整地傳承到了現在。”
    “也就是說,墨家學派自漢以來,就一直遊離於廟堂之外,自我放逐於江湖之中了?儒學雖曆為正統難以撼動,但兵家、道家等學說同樣影響深遠,就連來自異域的佛家之學,也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墨家卻為何甘願如此隱忍不發?”
    “子墨子初創墨學,其根源本就在於不滿儒學禮樂之繁瑣,用度之奢靡。因此,凡我墨家子弟,無一不以裘褐為衣,以草鞋為履,日夜不休,以生活清苦為立身之階。時時所念者,不過是天下蒼生之苦,兼愛非攻之義。至於是身處廟堂還是江湖,是萬人齊誦還是口口相傳,都不過是些無謂的虛名之爭罷了。”
    “倒是我膚淺了。”程越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神秘兮兮地問道“墨家是不是每代都有巨子?你們這一代的巨子是誰你知道嗎?”
    “墨家的確每一代都有巨子,當下我墨家有兩位巨子。”
    “兩位巨子?怎麽會有兩位巨子呢?”
    周義歎了口氣,道“自晉八王之亂以來,我墨家學派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各大陣營之間的相互爭鬥,晉元帝定都建康後,墨家便從此分為南北兩派
    南墨以江陵為中心,也號為楚墨。南墨學派繼承了‘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的傳統,此派中人信奉‘士為知己者死’的信條,大多任俠行義,遊走四方。他們推崇技擊,精於搏殺,以他們獨有的獻身精神,在刀光劍影的殺伐當中,實踐著墨家的煌煌大旨。
    北墨以齊魯為宗,此墨旨在以辯難之術遊曆各國,廣傳‘兼愛’、‘非攻’學說,他們崇尚卻不迷信武力,雄辯卻更看重實效。由於此派中人平和儒雅、堅忍高潔,行事暗合先賢大道,時人多將其奉為墨學正統。北魏孝武帝永熙年間,北墨學派中有人推演出天命歸於西北,其時宇文泰正於長安崛起,北墨中一部分士子認為宇文泰當應此數,於是離開齊魯西入長安,並挾‘義利’之說創立了新的北墨遊仕學派,他們認為,要想實現‘非攻’,其根本方法便是天下一統,而宇文泰所創之製度,與遊仕學派所奉之學說大抵相合。
    北墨雖花開兩枝,然遊仕學派並未公然宣稱脫離北墨而獨立,因此時人說墨,依然隻有南北兩派。南、北兩墨又因其地域、傳承不同而各置巨子。”
    “那你呢?你是屬於南墨還是北墨?”程越饒有興趣地問道。無論是他的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曾知道墨家在南北朝時,居然還有這麽多不為人知的秘事。
    “卑下有幸,曾得北墨齊魯學派中的賢士屈尊教誨,因此,可算得上是北墨中人。”
    “那北墨現任巨子是誰你知道嗎?”
    “卑下曾聽恩師提起過,我派巨子名諱為上青下離。”
    “青離?怎麽聽起來像是一個女子的名字?”程越奇怪地問道。
    “正如隊主所言,我派現任巨子確為女巨子。”
    “你們墨家還真是唯才是舉,異於凡俗啊。”程越不由得感慨道。
    “隊主所言極是,墨家子弟遍布天下,卻能推舉出一名女巨子統帥群倫,這正是我墨家崇尚賢能的絕佳例證。據卑下恩師說,這位青離巨子才思縝密、智冠天下,自執掌北墨以來,不僅使得齊魯學派一舉執天下墨學之牛耳,更以其大智慧,維係了齊魯、遊仕一本同源的親密關係,使得北墨兩枝始終同氣連枝,未至於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