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苦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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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孟荊見程越竟然表示不願接受這杆金絲大槊,不禁一怔,愕然問道“長者之賜,程隊主為何拒絕?況且隊主身在軍中,征伐無日,有此長槊傍身,也不失為一稱手利器啊。”
    “正因程某身在軍中,征伐無日,這才不敢以此利器示人,”程越歎息道“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身為一名小小的隊主,若用此等良器,縱然能百戰百勝,恐怕也難免不會身死於小人覬覦之下啊。”
    “程隊主所慮,極為有理,”孟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軍中諸將如何老夫並不知曉,然侯景此人素來貪婪殘暴,此等寶物被他看見,勢必會無所不用其極,你若有心不予,難免不遭殺身之禍。”
    程越點頭道“正是如此。程某雖身卑命賤不足為念,然若不慎使寶器蒙塵,程某又有何麵目複見長者。因此,程某為性命計,更為寶物計,不敢用此重器。”
    “老夫倒有一法,可解隊主之憂。”孟荊低頭想了一陣,道“墨家精工拙巧之徒甚多,其中善做器者不乏其人,程隊主若放心,老夫這便安排門中巧匠施以妙手,將金絲槊略加修飾,使常人憑肉眼難以辨識寶器真身。隊主以為如何?”
    “若能如此,實在是太好了。”程越將金絲槊遞還給他,拱手道“那就有勞孟夫子了。”
    “程隊主太客氣了。”孟荊笑道“隻是這修飾之法頗耗時日,隻怕短期內無法送還隊主了。”
    “無妨,無妨。”程越搖手道“程某對用槊之道甚為生疏,平時臨戰時多用環刀對敵,早一日晚一日並無區別,孟夫子隻管處置便是。”
    兩人正說話間,門外街上傳來了幾聲“篤篤”的梆子聲,聽著已是到了三更時分。程越見時辰已晚,擔心營中有事,便拱手與孟荊作別。孟荊也不挽留,領著他穿過園林,出了庭院,來到院門口。程越深深地吸了幾口深夜的空氣,抬頭看了看院門上的“青苑”兩字,隻覺得這苑中之會曲折離奇,有如夢境一般。他在門口站了片刻,轉身朝孟荊問道“孟夫子,在下有一事不解,還請孟夫子幫忙解惑。”
    孟荊正欲關門回苑,聽他如此一說,便停下來笑道“程隊主有話且說。”
    “不知這青夫子是何來曆,”程越緩緩道“程某覺得,她似乎對程某頗懷不滿,不知卻為何故?”
    “夫子的來曆她既不願說,老夫也不便告知隊主。”孟荊笑道“程隊主深夜登門,一語不合便便欲挾持主人,恐怕無論是誰,都會心生不忿。夫子事後並未為難隊主,以孟某看來,恐怕夫子對隊主不是不滿,而是優容了吧?”
    “此時確實是程某無禮了。”程越尷尬地撓了撓頭,道“不過自進苑以來,夫子對程某便多有考校,言語間滿是不悅之意,著實令程某費解。”
    “夫子向來親善溫雅,程隊主隻怕是錯怪了夫子,”孟荊淡淡地說道“不過夫子今日為洛上之事頗為焦灼煩擾,言談間有所不懌或也難免。”
    “洛上之事?”程越疑惑地問道“不知何事令夫子如此煩惱?”
    “不過是些門內雜事罷了,隊主無需多慮。”孟荊沉聲道“隊主如此在意夫子態度,莫非原本有事相托?”
    “孟夫子果然慧眼如炬。”程越不好意思地說道“程某有一事原本想托夫子相助,隻是蒙夫子見責,故一直未能啟齒。”
    “哦?”孟荊看了程越一眼,問道“不知程隊主有何要事欲相求夫子?”
    程越四下看了看,低聲道“程某在潁川城外洧水河岸的小樹林中埋有若幹物件,本想請夫子略施援手,代為掘出保管。”
    “所埋何物?”孟荊皺眉問道。
    “十數杆馬槊騎弓。”
    “馬槊騎弓?”孟荊深皺著眉頭看了程越一眼,見他一副頗為拘謹的神色,心中頓時了然,他淡淡地說道“聽說今天晚間你與一名叫劉無敵的在城外大敗十餘秀容騎,莫非這馬槊騎弓,是那秀容騎所留?”說罷,他不待程越回答,又沉聲道“此事對我墨門而言毫無益處,但看在長者的麵上,我可替青夫子應允了你。時間不早了,隊主速歸吧,恕老夫不遠送了。”
    看在長者麵上應下了?程越詫異地轉頭去看孟荊,隻見他一步跨進了苑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嘭”地一聲關閉了大門。
    程越一頭霧水地下了台階,沿著門廊走到臨街處取了坐騎,默默地理了理鞍韉,忍不住轉頭又往青苑的方向看了過去,隻見原本還高懸在門廊兩側的燈籠慢慢暗淡了下去,濃密的黑暗遮蓋了眼前的一切,仿佛那裏原本就是暗夜中的虛無之地。程越歎了口氣,翻身上了馬背,朝中軍營地的方向飛馳而去。
    來到自己所在隊中的那間雜貨鋪時,隊卒們早就已經睡下了,程越溫言撫慰了當值巡哨的兩名軍卒幾句,一頭紮進屋中,在此起彼伏的巨大鼾聲中和衣躺倒,心中卻沒有一絲睡意。
    這一整天所經曆的事,在程越的腦海裏走馬燈似地閃現,先是受封為隊主,繼而麵見周康,隨後城門遇周義,回營後才勉力穩住隊卒便又與劉無敵一道經曆了一次生死之難,僥幸未死時,被人告知需盡快設法逃走,此事還未議定,就又到青苑走了一趟。
    程越隻覺得自己這一天中所經曆的事,比起之前一年中經曆的都要複雜,但複雜歸複雜,過去的終究都過去了,程越此刻最煩惱的,就是到底該不該聽柳昕和侯子鑒的主意,趁著柳昕外出公幹的時機從侯景的軍中逃離出去。要逃的理由柳、侯兩人已經與他解說得非常清楚了,侯景已經對他起了殺心,唯有趁著他還沒動手之時離開侯景軍,自己才會擺脫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必死之局。
    而不逃的理由明麵上是沒有的,但在程越自己內心,他是不太願意相信堂堂的河南王,會對自己一個小小的中軍隊頭,十餘人之主來耗費心機的。況且,自己好不容易在這亂世中有了一點點自己的力量,他又豈能甘心就此舍棄斷送?這力量雖說輕微得幾可忽略,但劉無敵之勇、周義之巧、李胤之謀都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大不了帶著他們上山打遊擊嘛?程越不無鬱悶地想道,某位偉人不是經常說“大不了上山打遊擊”這等豪言壯語嗎?
    程越正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旁邊一個聲音大叫道“程二休惱,待我去取他項上人頭!”程越聞言大驚,起身看了過去,隻見劉無敵正仰麵趴伏在地上的草墊上,兩眼緊閉,口中流涎,嘴裏猶在那不停地嘟囔個沒完。原來這廝是在說夢話,程越沒好氣地回身躺下,心中卻生出一股難言的感動來。如果說自己憑著大族嫡子的身份,在西北或江南都能謀得一官半職的話,那劉無敵這樣的人又要什麽樣的人才能容得下他呢?
    這一夜,程越滿懷心事久未入眠,直到臨近卯時才淺淺地睡了過去,朦膿中,他夢見自己駐馬站在一個高坡之上,眼睜睜地看著坡下的劉無敵、李胤、周康、周義,甚至陽翟公主、青夫子和孟荊等人在熊熊大火中掙紮嘶喊,他怒叫一聲猛然驚醒,就再沒有合上過眼睛。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驚醒了屋中所有的人,程越正忙著敦促隊卒們整裝待戰,忽聽得屋外大街上一隊傳令的騎兵齊聲大喝“敵軍佯攻,侯王號令,中軍各營無令不得擅動,違者斬!”
    劉無敵原本已提戟在手,一腳跨出了房門,聽了這叫喊,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退了回來,他將鐵戟往牆邊一丟,嘴裏罵罵咧咧地朝後院走了過去,不大一會工夫,後院飄出一股煮熟的小米的清香,看樣子,有隊卒已經在準備朝食了。
    “隊主為何憔悴如此?難道昨晚與卑下上峰之會很不融洽?”周義靠到程越身邊,看了看半躺在幾上的他一臉困倦的麵容,小聲問道“是不是上峰沒答應隊主的請求?”
    “談得還算順利,”程越打了個哈欠,悶悶地答道“所托之事也都應允了。”說到這,程越有點奇怪地問道“為何你墨門徒眾對上有稱夫子,有稱上峰的呢?”
    周義見他有點心不在焉,心中有點擔憂,卻又不知從何開導,聽他這麽一問,笑道“隊主有所不知,墨門之中,入世從學之人,對上皆稱夫子;入世行走之人,對上皆稱上峰,兩者並不矛盾。”
    “原來如此,”程越點了點頭,想和周義說點什麽,卻覺得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般堵得厲害,實在提不起尋話的興趣來,隻得朝他勉強笑了笑,不再言聲。
    周義正準備再問點什麽,忽見眼前身影一閃,一個隊卒跨進了大門,朝程越拱手道“稟隊主,有一人自稱李胤,說是來投營的,現在外求見隊主。”
    “李胤?他怎麽來了?!快叫他進來!”程越一翻身坐起來,急急地吩咐道。眼見那隊卒就要走出門去,程越猛地站起身來,低聲喝道“等等,我自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