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言下諾

字數:4175   加入書籤

A+A-




    新梁漢王!
    程越出門往外一望,隻見一人正慵懶地倚著坐騎站在街邊,意態甚閑地左顧右盼。來人內著銀色兩當鎧,甲外鬆鬆垮垮地套著一件破舊的青色袍服,一頭未加整理的亂發下,眉如劍挑,目似朗星,滿是胡渣的臉上寫滿了風輕雲淡。
    “李伍長,你怎麽這麽一大早就過來了?”程越含笑著高聲問道。
    李胤看著快步朝自己走來的程越,笑道“怎麽?看來程隊主是不歡迎我李某人啊。”
    “哪裏哪裏!我可是日夜盼著你能早點來助我一臂之力。”程越熱情地從他手裏接過韁繩來,遞給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名隊卒,笑著對李胤道“為了這事,我昨晚一宿都沒睡,一直想著該怎麽去找幢主、軍主要人呢,沒想到你倒自己過來了。”
    “哦?”李胤見程越滿臉倦色,笑了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李某人性急了?”
    “性急點好,性急點好啊!”程越拍了拍李胤的肩膀,感慨地道“這軍中事物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措手,此刻正為這幾日的防務焦頭爛額呢,你來了,我總算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原本還指望著來你這享點清福呢,沒曾想到了這裏,還是落得個勞心勞力,擔驚受怕的下場。這侯都督,可把我給害苦了。”李胤苦著臉埋怨道。
    “侯都督?”程越疑惑地問道“你是說是侯都督直接讓你過來的?”
    “可不就是他。”李胤悶聲悶氣地道“昨晚我在營中正準備歇息時,隊主告訴我說,中軍侯子鑒侯都督已答應將我調入你甲隊中來,讓我今日朝食前務必挪窩。”說完,他長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我李某人在隊中出生入死那麽久,臨了之時,竟被人棄如敝履,真是可悲可歎啊。”
    程越聽他說得如此恓惶,知道他是有心借此發發牢騷,心中隻覺好笑,順著他的話頭打趣道“李伍長如鯤鵬垂翼,凡胎肉眼之輩偶有看走了眼的也是在所難免。不過你放心,到了我這,保管你堅如磐石,哪怕是河南王親自來要人,程某也敢犯言相拒,昧死不從。”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李胤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程隊主既如此假意奉承,李某人實在是愧不敢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說吧,你想問我點什麽?”
    “李伍長見微知著,程某佩服。”程越訕笑道“此處人多嘴雜,可否陪我在街上走走?”
    “打住!什麽李伍長,我可是記得當初你答應過我,說到了你這,我就是什長。”李胤不滿地瞪了程越一眼,道“莫非你想翻悔不成?”
    “李什長說笑了,”程越尷尬地笑了笑,道“程某自然不是食言而肥之輩,隻是平日裏叫順口了而已。程某深知以李頭之大才,雖參軍、閣郎都不值一提,又豈會在乎這小小的什長一職。”
    李胤看了程越一眼,沉聲道“你見過他了?”
    “見過了,”程越點了點頭,道“隻是讓程某頗為不解的是,李頭既為柳參軍愛徒,卻為何寧居行伍都不願入僚閣?”
    “哼,柳參軍愛徒?”李胤冷哼了一聲道“柳參軍德重日月,徒眾多如牛毛,我李胤不過一卑賤之人,又豈敢攀此高枝?”說著,他將披在身上的青袍脫了下來,扔給站在不遠處的那名牽馬的隊卒,轉臉朝程越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到街市上去走走嗎?既然到了你這,就要甘當你程隊主的馬前卒,隊主有命,李某理當遵從。”
    “你呀!”程越指了指李胤,無奈地一笑,道“你不去做僚佐真是明智之舉,否則就憑你這刻薄得像刀鋒一般的嘴,十條命也不夠你用的。”
    “你這話說得倒也沒錯。”李胤往大街上走了幾步,轉臉笑道“憑什麽我既要提著腦袋賣命,還要撿好聽的話來哄人開心?再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等你見的口蜜腹劍的人多了,自然就能明白我李胤的難能可貴了。”
    程越揮手讓守在一旁的那名隊卒先回屋去,自己緊走兩步跟上李胤,接口道“程某並非以言取人之輩,所以你說的這些,我都能理解。”
    “那是你還沒能到那個高度,若你來日有機會身居高位,喜怒可斷人生死的時候,你或許就不會這麽看了。”李胤望著前方空蕩蕩的街市,緩緩道“有多少自詡為英雄豪傑之士,起身微末之時都能從諫如流,一旦功業有所成就之後,無一不會變得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了。”說著,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沉聲道“程二,假如有一天你對我所說的話難以忍受了,請務必念及你我同伍之情,許我全身而退。”
    程越聽了這話,心頭沒來由一陣發堵,他把臉一沉,一字一句地說道“若來日程某以言罪人,李頭大可親唾程某之麵!”
    “但願你到時還能記得今日之言。”李胤笑了笑,抬頭看了眼朝霞彌漫的天空,不再說話,一時間兩人皆陷入沉默。
    此時朝陽已起,淡淡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落在空蕩蕩的街市上,瑰麗中透著難以言說的寂寥之意。由於街市左右兩邊皆是駐軍營所,朝食之際,嫋嫋炊煙從四麵緩緩聚集在一起,低低地盤繞在簷閣樓台之間,朦朦朧朧中宛如仙境一般。若不是城樓上不時傳出沉悶的戰鼓聲,還真是難以將此時的潁川城與兵鋒所指的危亂之地聯係在一起。
    兩人靜靜地往前走了一陣,來到兩條街相交的一座小橋邊停下了腳步,李胤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笑著對程越道“有什麽事,就在這裏說吧。”
    程越點了點頭,慢慢踱到小橋邊的一個水井旁,隨手拍了拍架在井上的一個木軲轤,輕聲道“想必你已經聽說了,昨晚我與劉無敵被迫出城與秀容騎鬥了一場,差點就沒能活著回來。”
    “如此重大之事,我豈能不知。”李胤笑道“昨晚中軍各營皆在爭相傳頌程隊主和劉軍士奮不顧身,自請殺敵,以寡敵眾,大破敵騎的神勇之威。我伍中的那幾個粗漢,圍著我問東問西地折騰了大半宿,害得我連個囫圇覺都沒睡好。”說著,李胤瞥了程越一眼,語帶譏諷道“看不出來你程二還有舍命當敵的魄力和以一敵十的氣概啊?說說看,河南王都賞了你們些什麽?幢主還是將軍?”
    “什麽自請殺敵,奮不顧身?我們那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上陣的。“程越苦笑了一聲道“還說有什麽賞賜,幢主?將軍?你倒真敢想!除了幾杯酒和幾塊肉之外,什麽都沒有。就連我想讓甲隊足額滿員的請求,都被河南王當場回絕了。”
    “不至於如此吧?”李胤蹙著眉頭道“你和劉無敵兩人與範儀同有齟齬,這個我是知道的,但這矛盾顯然已超出了你們雙方的私人恩怨,關係到外軍與中軍的權力鬥爭了,河南王就算有心想要置你於死地,也應當顧及中軍上下人等的感受才是啊。”
    “河南王起初並未為難我,事情皆因我向他提出將劉無敵調入我隊中而引起的。”說著,程越將當晚範桃棒和侯子鑒因劉無敵之事在中軍大帳相互攻擊,兩相對立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你這是在把劉無敵往火坑裏推啊,”李胤聽完程越的講述,毫不客氣地教訓道“河南王正愁沒有彌補中外兩軍嫌隙的辦法,你倒好,巴巴地就把劉無敵這個替罪羊給送了出去。你既如此善解人意,軍中上下豈能不樂得順水推舟?畢竟劉無敵的小命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草芥螻蟻一般而已。”
    “不過,”李胤沉吟了一下,疑惑地道“你與劉無敵既已殺敵立功,此事按理應當不再追究了才是。縱然範儀同心有不忿,那也不過是些麵上的爭執。軍功之下,理當有所封賞才是,為何你們卻落得個兩手空空呢?”
    “或許,真如柳參軍之言,”程越看了李胤一眼,道“隻因河南王顧忌我是汝陰程家的嫡子,擔憂我在軍中一旦得勢,難以掌控吧。”
    “什麽?你竟是汝陰程道雍程公家的二子?”李胤變色失聲叫道“程二啊程二,我見你文韜武略均有涉獵,料想你必是大族之後,卻未曾想到,你竟然是汝陰程家的嫡子,你可真是瞞得我好苦啊。”
    什麽叫瞞得你好苦,程越心中嘀咕道,這事若不是柳昕說起,我連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層身份。再說了,相處了這麽久,也從來沒見你提起過關於我身份的事啊,怎麽這會就變成是我在刻意隱瞞你呢。程越暗自腹誹不已,嘴裏卻沒有說出來,但見李胤這般失態,不禁好奇地問道“莫非你見過我家中大人?”
    “程公敦厚長者,小子無德未曾親見,”李胤搖了搖頭,輕聲道“但他義送白袍將軍陳慶之歸梁之事,卻與我家恩惠甚深。”說到這,他似乎想起了什麽,長歎了口氣,幽幽道“追憶往事,憾事甚多,每每思之,痛徹肝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