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虛與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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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知己?”張敬奇怪地看了程越一眼,啞然失笑道“在此之前,我隻想除掉你而後快;當此之時,你必然想誅我以泄憤。知己一詞,卻不知程隊主從何說起呢?”
    “閣下所言的,表也;程某所論者,裏也。”程越扶著劉無敵站起身來,慢慢踱了兩步,感慨地道“什麽是表?你我各為其主,耗盡心智武功相互間以性命相殺,這是表;什麽是裏?閣下籌措精微,計議縝密,臨危而不亂,受迫而不卑,堪稱智勇無雙之國士,程某雖不才,卻是心懷仰慕,想要與閣下以友相交,這便是程某所存的本心,也就是裏。”
    “好一個表裏之論,張某混跡宦海頗有時日,高談闊論、紅橫捭闔之輩並不少見。然如程隊主這般,以一介武人之身,搖唇鼓舌間便能化敵為友之能,卻罕有見識。”張敬朝程越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道“若說仰慕,張某慚愧得無地自容;若為知己,張某實在是不敢高攀。”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程某原以為閣下是灑脫之智士,卻不想你終究還是個迂腐的酸才。”程越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可惜啊!程某與閣下終究無緣,既然不能成管鮑之交,那麽隻能存生死之仇了。”
    張敬見程越語氣愴然,神情真摯,歎息之間惋惜之色不似作偽,心中頓生黯然之感,他低下頭想了片刻,歎息了一聲,抬頭道“將死之人,無以自矜,程隊主所問,也非秘不能宣之事。既然隊主有心相問,張某便一抒心中之鬱吧。”說完,張敬長長地籲了口氣,抬起頭來望著幽暗高遠的夜空,淡淡地說道“張某並非樂死惡生之愚夫,實在是苦於計略未成,不肯屈受莽夫之辱罷了。”
    “莽夫之辱?此話怎講?”程越見他眉眼間滿是憤恨之色,不禁好奇地出聲問道。
    “我張家本是中原大族,世居洛陽,然自曾祖以來,族蔭漸衰,至於父輩,已然淪為庶吏,愈見卑微。張某自矜聰慧,從小飽讀詩書,立誌重耀祖業,再振家聲,因此方及弱冠便遊宦鄴城,冀以才學博取功名,後偶得丞相府長史崔暹崔公推薦,得授散騎侍郎,自以為從此便可青雲直上,名動諸侯。”張敬說到這,苦笑了一聲,澀然道“不料張某終究是福薄之人,不知因何竟得罪了太原郡公、驃騎大將軍高洋,後雖經崔長史百般袒護,勉強保住了侍郎之職,但從此飽受排擠,再無機會可參預政事,屍位冷坐於高丞相幕中多年。”
    “玉璧之戰後,大丞相高歡身體不豫,正月,高澄受政繼為丞相,將崔長史晉為度支尚書兼右仆射,崔公向丞相推薦張某,卻被丞相擱置未予答複。後侯景叛於河南,元柱被其敗於潁川之北,丞相命司空韓軌起大兵南下征討,張某不欲錯失這大好時機,於是夙夜謀劃,向丞相獻上暗取襄城之策,以便西拒宇文泰,東連大軍以孤立潁川。丞相見策後深以為然,即令清河郡公高嶽另出騎兵襲取襄城。”
    說著說著,張敬突然激動地大叫道“張某謀劃良久,本想以此為晉身之階,豈能就此甘心為他人做嫁衣裳,因此張某在丞相府拚死力爭,甚至不惜與高丞相立下軍令,自言此行可孤身取縣,並無需多費軍馬之勞。清河郡公高嶽聞言大怒,當庭便欲鞭打折辱於我,後幸得崔公斡旋,高丞相勉強同意讓我獨自說降襄城,為防有失,仍令清河郡公率騎兵據於四門,以策萬全。”
    “這下,你知道我為何不惜此身了吧?”張敬說完,頓了頓,自嘲地一笑,道“縱然能逃得此難,張某又有何麵目麵見高丞相?又有何麵目麵見崔尚書?張某之仕途盡毀於此且不說,隻怕在清河郡公高嶽那裏,張某將要承受的,不僅僅隻是一場當庭鞭打之辱了。”
    “想不到這中間居然還有這麽許多曲折而複雜的緣由。”程越歎道“閣下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謂不毒。隻是程某實在好奇,你怎麽知道今夜我等將西過襄城,故而在此張網以待?”
    “此事實屬例外,原本韓奎在我的授意下,已將襄城令劉琛誅殺,盡掌襄城全局。不料卻從柳昕派過來的兩名護衛口中得知他正過此西行,我便臨時起意,想要設局將你等一舉擊殺。”張敬惋惜地一拍大腿道“可惜我卻懾於你和劉無敵的凶威,事前瞻前顧後,投鼠忌器,事後又估計不足,盲目樂觀,以致於未能當機立斷,先發製人,大好局麵毀於一旦,最終鑄成大錯。由此看來,張某之敗死,理固宜然。”
    程越歎道“看來張侍郎的確是想一死了之了。隻是閣下如此輕言去就,又打算將重耀祖業,再振家聲之誌置於何地呢?”
    “張某空懸此誌十餘載,如今而立虛度已半,不惑接踵即來,心高命薄,莫此為甚。”張敬長歎了口氣,幽幽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張某命當如此,豈可強求?”
    “張侍郎此言差矣!昔日太史公有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張侍郎春秋正盛,智計無雙,豈能因一小失而消極如此?”程越朗聲道“且以程某看來,偽朝高澄殘暴無常、喜怒無度,貌似雄闊,實非明主。久事其人,必有遠禍,為侍郎計,不如早與之絕。對閣下而言,今日之事,是福是禍,或未可知。”
    “程隊主以為高丞相不足為輔,莫非侯景堪為當世之雄?”張敬似笑非笑地看著程越,語帶揶揄地問道。
    “侯景狡猾殘暴,不過梟獍之材而已,豈能當雄主之萬一?程某在彼,也不過權宜而已。”程越毫不客氣地回答道“亂世之下,群豪蜂起,天下之主必隱於其中。張侍郎抱經世之才,負青雲之誌,自應修身抱道,擇善而從,豈能妄自菲薄,自甘碌碌!”
    張敬聞言,兩眼死死地盯著程越,半晌,噗嗤一聲笑道“誠如程隊主所言!隻是張某若有心苟且性命於亂世,卻不知還有避此誅戮之機會否?”
    “閣下既已息了求死之心,程某自當大開方便之門。”程越笑著將他的坐騎牽了過來,揚鞭指了指前方,道“前路坎坷未知,是走是留,侍郎請自決之!”
    “哈哈!”張敬大笑道“程隊主之魄力與氣度,張某領教了!”說完,一翻身上了馬背,打馬便朝街角奔去,奔出幾步,忽又轉過身來,大聲道“今日受閣下深恩,張某無以為報,來日若有所命,隻需尺書相報,張某必盡拋所有,匹馬來投!”
    “這……”劉無敵看著一騎絕塵的張敬,目瞪口呆地問道“這人真是奇怪,他不是一心要求死嗎?怎麽一有機會撒腿就跑了?”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說死,不過是變著法子求生而已。”程越遠遠地望著已然隱沒在街角暗夜裏的張敬,喃喃道“有死之心很簡單,一時不忿就可讓人奮不顧身。但堅定求生之念卻很難,他得需要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希望才行。”
    “希望?什麽希望?”劉無敵瞪著雙牛眼,怪叫道“你方才跟他說了那麽多話,就是在說這個什麽希望?”
    “算是吧,我們說了那麽多,卻不過就是‘虛’、‘實’兩個字而已。”說著,程越看了眼一臉茫然之色的劉無敵,笑道“別管這個了,我們已經把他放走了,還是想想怎麽和柳參軍交代吧。”
    “放了就放了唄!”劉無敵毫不在乎地說道“要不是你,怎麽能抓得住他。”
    程越輕笑了聲,搖了搖頭正要說話,耳邊突然想起一聲憤怒的喊叫聲“程越!你怎麽不經參軍同意,就私自將賊寇放走!”
    程越扭過頭,隻見趙況、吳賁護著柳昕,正飛快地朝自己這邊走來,趙、吳兩人環刀都已出鞘,柳昕也黑著張胖胖的臉,麵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
    劉無敵見兩人竟敢提刀在手質問程越,心頭怒火騰地一聲燒上臉來,他一挺身從地上跳起來,紅著臉怒喝道“怎麽!你們是想要動手嗎?”
    趙況吳賁見劉無敵怒氣衝衝,心中一驚,忙將提在手上的環刀垂了下來,嘴裏卻不依不饒地叫道“那人設計謀害參軍,理應處死!你們卻將他私自放走,是何居心!”
    劉無敵梗著脖子叫道“放了便是放了,你待怎樣?!”程越心中好笑,伸手將劉無敵拉到一邊,理也不理趙、吳兩人被噎得半死的表情,拱手朝柳昕道“參軍,卑下已問過張敬,此人對城門處的騎兵安排毫不知情。卑下見殺他無益,又顧念人才難得,因此便自作主張將其放走,還請參軍治卑下孟浪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