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鳴鏑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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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既是孟浪,又何罪之有?”柳昕看了程越一眼,歎了口氣道“放了便放了吧,隻是古語有雲‘一日縱敵,萬世之患。’這個張敬陰險狡詐,留他在偽朝,實非侯王之福啊。”
    “參軍深謀遠慮,卑下受益匪淺。”程越拱手恭聲答道。
    “你啊!”柳昕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道“老夫將你帶出來,原本就是想讓你趁機脫離侯王,保全性命。如今老夫已然走投無路,自顧不暇,你且與劉無敵自行逃命去吧。”
    “參軍這說的是什麽話!”程越聞言勃然變色,他一把抓住左袖,刺啦一聲將整條衣袖撕下扔在地上,袒著精壯的左臂,激動地說道“卑下和劉無敵豈是那貪生怕死之輩,若參軍心有疑慮,卑下請斷臂以明誌!”
    “胡鬧!”柳昕高聲怒斥道,陰鬱的臉色卻漸漸變得明朗起來,他俯身拾起半拉衣袖裹在程越膀子上,怒氣衝衝地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像你這般輕易言棄!你與劉無敵的忠勇,別人不知,老夫難道還能不知?老夫隻是顧念形勢緊迫,不想你等無辜赴死而已,哪容得了你在此胡作非為?!”
    “參軍教訓得是。”程越尷尬地躬身道“如何突圍,還請參軍運籌定奪,我與劉無敵、趙況、吳賁等人,必舍命相保,誓要護得參軍周全。”
    “唔,這就對了。你們幾個都過來,我們計議一下突圍之事。”柳昕臉上笑意一閃,板著臉朝劉無敵等三人招呼道。見眾人圍攏,柳昕目光灼灼地盯著遠處,緩緩道“據逆賊張敬所說,現城門四處皆有騎兵把守,我等唯有避過騎兵截殺,方能安全逃離襄城。方才老夫細細想了一陣,唯有行‘驅羊飼狼’之計,方有幾許避開敵騎的可能。”
    “敢問參軍,何為‘驅羊飼狼’之計?”趙況聞言,急不可耐地接口問道。
    “想必諸位都已經知道,此刻的襄城縣,已非侯王治下的襄城縣,因此,此刻的襄城百姓,自然已非侯王治下之百姓。”柳昕不動聲色地看了程越一眼,淡然道“老夫欲行的‘驅羊飼狼’之計,就是要將城中敵國之民盡數驅趕,讓他們從四門蜂擁而出。如此一來,敵騎對此必然應接不暇,我等自可渾水摸魚,偽裝成流民趁亂出城。”
    “參軍妙計!”柳昕話音剛落,趙況一躍而起,拍了拍手中的環刀,興奮地叫道“我等人數雖寡,但對付起手無寸鐵的亂民來說,卻是綽綽有餘。待卑下去人多處放一把火,再砍殺幾個身強力壯者立威恐嚇,定能將城中亂民四散驅逐。”
    這就是柳昕的‘驅羊飼狼’之計?這哪是什麽‘驅羊飼狼’,分明是有預謀的變相屠殺!想不到這位號稱“忠厚長者”的柳昕柳參軍,居然也是個如此殘暴狠辣之人,一句“非侯王治下之百姓”,便可將自己拔到道德的製高點上,對如此眾多的無辜生命肆意處置。
    程越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不敢置信地朝眾人掃了一眼,隻見趙況、吳賁兩人正眉飛色舞,躍躍欲試;劉無敵雖難得地收斂起了一聽“殺”字就狂暴衝動的怪異舉止,但看他臉上那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恐怕心中更多的是不屑而非不齒;而柳昕,卻正用一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看著自己,似乎正在不耐煩地等待著自己的反應。
    也許,這就是亂世之中的古人思維,當他們麵對在自己的生存權和別人的生存權之間作選擇時,往往會毫不猶豫地撲向前者,況且,在他們看來,這群已被稱之為“亂民”的人,絲毫不會和“生存權”有任何值得關聯的關係,因此,讓他們做出這種選擇,是極為容易且順理成章的事。隻是,這事在自己認知裏,難道也能似那般理所當然嗎?他能接受戰爭的死傷,但卻無法容忍自己對這種慘無人道的迫害無動於衷。
    但程越不知道應該要怎樣來表達他的想法,畢竟他現在已不是在那個核心價值觀貼滿牆的現代社會,而是身處於這個動輒“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的南北亂世。
    “參軍,這樣做是否妥當?畢竟天理昭昭、青史煌煌啊。”程越用細如蚊呐的聲音喃喃說道。話一出口,隻見柳昕那張原本就極為精彩的臉頓時憋成了醬紫色,程越緊張地看著他那哆哆嗦嗦的嘴唇,猛然大聲道“參軍,卑下以為此計欠妥。”
    “哦?!”柳昕強行將“婦人之仁”四個字咽了下去,黑著臉冷冷地道“程隊主有何高見?”
    “不敢,參軍請看。”程越用手一指前方黝黑寂靜的街市,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座所謂的臨汝軒雖未居城央,但所處也並不算偏僻,為何被大火燒了這麽久,卻不見一人前來救火?非但如此,我等在此鏖殺了許久,城中卻始終安靜得如同無事一般,漫說毫無喧嘩之聲,就連尋常燈火都未多一盞,這等怪相,卑下以為極為反常。”
    “你是說,襄城縣中還有其他叛賊在掌控局麵,勾連亂民?”柳昕臉色一白,失聲叫道。
    “參軍明鑒!”程越點了點頭,道“參軍還記得那自稱縣功曹的高成安否?他本與韓奎、張敬同為一丘之貉,但此兩人一死一走,高功曹卻自城門一見之後,再無音訊,卑下不懼其餘,唯恐他仍藏於暗處,另留殺招,若我等貿然驅逐亂民,難免不墜其圈套。”
    “圈套?什麽圈套?”趙況心有不甘地叫道“或許城中亂民早已得報,大火一燃,刀兵一起,便盡皆龜縮於門戶之下,惶惶然不敢言聲而已。如此,正可行參軍的‘驅羊飼狼’之計。”
    “幼稚!”程越瞥了趙況一眼,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亂民未經訓練,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驟臨兵火之亂,豈會人人恐懼龜縮於屋中,而沒有一二個驚呼逃散的?隻怕他們早有預謀,此刻正等著我等自投羅網。如若我等貿然驚擾,難免不陷入內不能安,外不得出的境地。”
    “程隊主所言不無道理。”柳昕不安地說道“依程隊主所言,我等又該當如何?”
    “為免打草驚蛇,卑下以為當趁夜潛行出北門。”程越壓低聲音說道“街市不利於騎戰,城中料無騎兵之憂,出城之前,若前有阻兵,由趙、吳兩人殺之;出城之後,若後有追騎,卑下與劉無敵願擋之!”
    “看來也隻能如此了。”柳昕斟酌了一陣,轉臉朝趙況等人道“你們幾個以為如何?”
    “卑下兩人自當全力以赴。隻是,”趙況與吳賁對望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說道“隻是程隊主與劉無敵要阻擊敵騎,眾寡懸殊,極為凶險。”
    “呸!區區騎兵能耐我何?”劉無敵聞言大怒,麵紅耳赤地指著趙況大叫道“劉爺爺殺起秀容騎來都像砍瓜切菜一般,還能在這幫廢物手下吃得了虧?!你們兩個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吧,到時如果連攔路的縣卒都鬥不過,休怪你劉爺爺隻會站在一邊看笑話!”
    “劉無敵,你!”趙況見劉無敵語帶不屑地貶低自己,麵上頓時掛不住,正待反唇相譏,卻被程越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程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敵軍蹤跡未見,前途禍福難料,你等居然有心在此逞口舌之爭?眾寡也好,吉凶也罷,既職當護衛,身臨危局,終歸是要盡力護得參軍周全。”說著,他朝柳昕一拱手,說道“參軍且放心,我等必勠力同心,共保參軍脫此重圍!”
    柳昕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又將目光從其餘幾人臉上一一掠過,忽地退後一步,躬身朝四人一拜,哽咽著道“本參軍代侯王多謝各位!老夫願與諸君同聲共生,共脫此難!”說完,猛地朝暗夜中一揮手,低喝一聲道“突圍!”
    趙況吳賁兩人提刀在前,程越、劉無敵操刃在後,幾人四麵將柳昕護在中間,緩緩踏上街市,往北門處悄然退去,一路上但見燈幽火暗,人蹤俱無,唯有乍暖還寒的獵獵夜風從廊閣簷柱間穿過,發出輕微的嗚嗚怪響。夜,越發深沉了。
    一行人有驚無險地穿街過巷,來到了北門。此時的北門城門洞開,原本守衛在門洞兩邊的縣卒已全然沒有了蹤跡,隻留下之前被劉無敵一戟劈碎在地的那具殘破的屍體,猶在城樓忽明忽暗的火光裏散發著淡淡的血腥之氣。眾人站在空曠而幽暗的北門中,隻覺得就仿佛站在一隻巨獸張開的幽深大口裏,恐怖而壓抑的氣氛圍繞在身邊久久不去。
    “參軍,往哪邊走?”趙況小心翼翼地邊走邊往前觀望,城門外濃厚的黑暗讓他一時難以分辨方向,他硬著頭皮朝柳昕輕聲問道。
    柳昕略一沉吟,向程越投去征詢的目光,卻見程越原本緊繃的臉色頓時大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枝帶著火光的鳴鏑“嗚”地一聲從城門樓上飛出,直朝眾人站腳的地方射了過來。柳昕暗叫了聲不好,隻聽得城外“喲嗬嗬”鼓噪聲連成一片,明晃晃的火把頓時照亮了襄城的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