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鼓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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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原來是清河郡公當麵,請恕小子淺陋,未能早識尊容。”程越收起上下打量的目光,隨意地拱了拱手,道“卻不知高郡公所謂的黨羽,指代何人?”
    “休要在此裝模作樣,郡公所問的,自然是那逆賊劉無敵。”站在高嶽身旁的隨軍司馬驅馬上前,大叫道“昔日你等在潁川城下趁夜偷襲秀容騎,僥幸得手,今日竟還想故伎重演,以寡敵眾,當真是可笑之極。郡公麾下勇士無一不是百戰精銳,較之秀容精騎也不遑多讓,郡公仁慈,許你全屍,我勸你還是喚出同黨,引頸受戮,如若不然,待得大軍一動,馬蹄亂踏之時,骨骼血肉盡化齏粉,悔亦晚矣!”
    “陳司馬無需與他多言,他不過是在故弄玄虛,拖延時間罷了。”高嶽看了隨軍司馬一眼,轉臉朝程越淡淡地說道“雖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與你多說幾句。隻是本郡公甚為好奇,你等此行一共不過七人,兩名護衛早在去襄城的路上便已被擊殺,另有柳昕等三人生死也盡在我手,縱然留你性命至明旦又有何益?莫非你以為侯景會棄守潁川,發兵來救?抑或是你認為單憑劉無敵一人之力便可扭轉乾坤?”
    程越倨坐馬上,目光越過身前的鐵幕重圍,遠遠地投向前方微弱的火光之處,輕笑了一聲道“高郡公如有興趣,不如隨小子姑且侯之,不出盞茶,必有所見。”
    高嶽見他所看的方向依稀正是柳昕等人被圍的渡口,不由得哂然暗笑,此子雖可稱智勇,但畢竟年少輕狂,他自以為明修棧道將自己大軍引開,便可以趁隙暗度陳倉救下柳昕,卻不知計議雖巧,終究還是入了自己所張之網中。但不得不說,此子的確膽氣不俗,若非早知他勢單力孤,自己還真不敢如此托大,但如今就算劉無敵已潛至渡口,眾寡懸殊之下,以整備之士對疲敝之敵,他相信自己的騎士絕無失手落敗的可能。
    想到這,高嶽忍不住又朝程越看了一眼,跳躍的火光下,隻見他正端坐在馬上望著前方,雲淡風輕的臉上滿是勝券在握、成竹在胸的安然神色,一時心中竟隱隱生出些許焦躁之意,他將臉色一沉,剛想要要出言嗬斥,突覺身後隱隱有鼓噪之聲傳來,高嶽惱怒地正要轉臉去看時,卻見程越在馬前撫掌大叫道“好!得手了!劉無敵得手了。”高嶽心中猛然一震,他愕然轉過馬去,隻見前方遠火如豆的渡口方向煙焰張天,衝天的大火升騰肆虐,仿佛將整個天邊都燒成了通紅的一片。
    渡口有失,柳昕等人極可能逃竄了!高嶽又驚又怒,揮鞭狠狠一打馬往火起的方向狂奔了幾步又猛地勒馬停了下來,朝左右滿臉愕然的騎士大聲怒喝道“來人!速速前往渡口查探,即刻將情況報之於我,不得有誤!”
    看著數騎匆匆驟馬而去,高嶽驅馬緩緩走回程越身前,鐵青著臉按劍切齒道“你的黨羽絕不止劉無敵一人!他們救人後將向何處逃竄?!”說著,他將腰間的長劍鏘然拔出,用幽冷的劍尖指著程越,森然道“老實交代,許你留得全屍;如若不然,本郡公將你碎屍萬段!”
    “哈哈哈哈!”程越指著高嶽大笑道“想不到堂堂清河郡公,竟然也隻會拿些空話來唬人!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想我程某雖不敢自詡英雄,然自躋身行伍以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郡公仗區區三尺之鋒而欲屈程某,當真是愚不可及!”說完,不待高嶽行動,雙眼死死盯著他那雙因暴怒而幾近噴火的眼睛,冷冷地接著說道“況且,張侍郎有降縣之功,而高郡公卻無俘獲之能,程某不知郡公將以何言可息高丞相之怒?”
    “逆賊休要猖狂!”高嶽將劍一挺,朝程越麵前又逼近了幾分,怒喝道“本郡公帥輕騎而來,一日夜可行三百餘裏,柳昕等人雖僥幸脫身,豈能逃得了我大軍之圍!”高嶽頓了頓,陰森森地說道“本郡公就斷你之頭,懸於襄城城門之上,讓你親眼得見柳昕等人一一伏誅!”
    “程某之頭卑賤,自然易取;郡公之顱尊貴,也並非難斷。”程越冷冷一笑,朗聲道“高澄貪暴殘虐,刻薄寡恩,喜怒無常,好惡無度,雖身接高位,權傾內外,但高歡新死,內外不安,正是其逞暴行以定權柄之時。郡公德高望重,戰功彪炳,本該以阿衡之重砥定朝野,卻無故遠離封地,孤身入朝,帥百餘烏合之眾,與二三賤卒為敵,猜忌如此,古今罕見。”程越說著說著,忽提高聲音叫道“程某雖卑,也知高不勝寒。隻惜郡公手中之劍,不足以斷程某之頭,先將斷郡公之首!”
    高嶽舉著劍怔怔地站在程越身前聽他咬文嚼字地大放厥詞,變幻莫測的臉色掩蓋了他心中有如驚濤駭浪般的震驚之情,隻有微微抖動的雙手和隱隱發亮的前額或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有如波濤起伏般的內心世界。原本他還隻是認為這個叫程越的人頗有幾分聰慧和膽識,但從他方才這一席話來看,此子絕不足以用聰慧和膽識便能形容,陰險毒辣四個字也許能更貼合地表達出對他的認識和感受。
    高嶽心裏非常清楚,他與高澄之間的確存在著程越所說的那種猜忌和防備,但兩人都在盡力用各自的方式維係著表麵的平靜和安然高澄用侯景之亂和高氏親情,而他則用行動和態度。這種表麵的平靜和安然如能被維係,那麽至少在他和高澄之間還有對話的可能;這種表麵的東西一旦被打破,那無疑就是將兩者的衝突和矛盾攤到了眾目睽睽之下,暴露便意味著解決,而解決,意味著要取舍,取舍之道,位高者持。
    程越這個混賬東西!高嶽恨恨地想道,原本自己還想用這襄城之地和柳昕之頭向高澄表明自己的立場,繼而取代韓軌攻滅侯景,以期盡釋高澄之疑。現在,功勞未滿不說,自己還被堂而皇之地推到了高澄的對立麵,釋疑就不用說了,能不能保全性命,還在可與不可之間。此子不除,高氏不安!高嶽微微扭頭看了看四周隱隱在竊竊私語的一眾騎士,心中暗自發狠道。
    “逆賊休得胡言!”高嶽身邊那名隨軍司馬猛然暴喝一聲道“大丞相倚清河郡公為國之長城,愛敬之心天日可鑒!你不過侯逆手下一卑賤護衛,居然在此胡言亂語,妄加挑撥,實在是罪不可赦!眾將士聽令,速速將此逆賊斬殺於此,不得有誤!”
    高嶽在身旁眾騎遲疑的應諾聲中抬起頭來,朝這位臨出發前才被指派到自己身邊任職的隨軍司馬看了一眼,隻見他此刻正目光凜凜地盯著自己,兩隻細長的眼睛裏滿是警惕和戒懼的神色。高嶽心中歎息了一聲,將手中長劍抽了回來,退入匣中,朝左右淡淡地說道“還愣著幹什麽,就按司馬所說的......”
    語音未落,高嶽便見數騎從遠處驟馬而來,滾滾的蹄聲頓時打斷了他剛想要說的話,他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分開人群擠到自己身邊,沉聲喝問道“何事如此慌亂?!”
    “稟郡公!”來騎中一人跳下馬來,單膝跪倒在地,拱手朝高嶽大聲喘息道“卑下等奉命在渡口圍守柳昕等人,卻不料被一賊突入,張武戰死,卑下等追之不及,柳昕領三賊火燒渡口後,入汝水逃竄。”
    “一賊突入?!”高嶽聞言勃然大怒,他恨恨地看了笑盈盈的程越一眼,兜頭一馬鞭朝跪在身前的騎士抽了下去,喝罵道“你等五人竟還留不下對方一個,本郡公留你們何用?!”
    那騎士重重地磕了個頭,雙手將頭上的兜鍪取下放在一邊,伏身泣道“卑下無能,自知罪不可恕,請郡公嚴加責罰!”
    “來呀,將這廝拖下去砍了!”隨軍司馬在一旁大喝了一聲,轉臉朝高嶽道“郡公,賊寇入河,行蹤難覓,為防止柳賊往西逃竄,是否請韓司空另遣軍士圍堵?還請郡公明示。”
    “還是先留他一命吧。”高嶽皺了皺眉眉頭,吐了口氣,道“韓司空那邊暫時不要驚動,賊雖入河,但終究人少力疲,我軍夾岸緊追,或有所獲。此人既已追及河岸,定知賊夜逃方向,讓他居前帶路,爭取將功折罪吧。”說完,高嶽指了指程越,朝身旁一名騎士道“高起,你帥隊中十騎留下斬殺此賊,將其首級懸於襄城城門之上。”
    高嶽頓了頓,將腰間長劍抽出往前一揮,大聲命道“其餘各騎燃起火把,隨我沿河追擊柳賊。”說完,一馬當先往暗中疾馳而去,眾騎兵齊齊大吼一聲,吆喝著跟在高嶽身後潮水般湧了過去。
    隨軍司馬站在原地,看了看一溜長蛇般朝黑暗深處遊去的火把,又看了看綽槍在手已朝程越逼近的高起,猛地一甩馬鞭,徑直朝東邊匹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