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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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尋夢!
晚上,她正躺在睡塌上發呆,蕭予涵來了。
他在她身邊靜坐良久,一言不發的看著她,忽又歎口氣,輕道“你瘦了很多,凍壞了是麽?”
烏雲珠搖了搖頭,“陛下,我沒事。”
雖隻過了兩個月,她覺得好似已經許久未見,又覺得好似日日都在相見,沒有分開過。這兩個月,太後的話日日在烏雲珠的耳邊,讓她如夢初醒。她的身體抵禦著寒冷,可心裏的冷,卻怎麽也抵擋不住。她怎麽能再自欺欺人的假裝,假裝蕭予涵是她一個人的,假裝蕭予涵的生命裏,隻有她?
心裏那份因為他的熱血重新活過來,還有那慢慢散去的悲愁,這些日子更加濃重的纏繞了她,纏的她再也沒有勇氣麵對他。
蕭予涵說道“元宵過後又下了很大的雪,我很擔心你,可你近在咫尺,我都無法來看你。認識你之後,每一個新年,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都不能在一起。”
烏雲珠低頭不語,他繼續說道“我們認識的第一個除夕,你已經許了予清,你在我麵前輕舞,卻是跟我告別。接下來兩年的除夕,你都在西疆,我很擔心你,也很想念你。今年終於你在我身邊,我卻因為雪災,出城去了回不來,沒和你在一起。”他深歎了一口氣,“好像老天,總愛在我們之間開起玩笑來,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讓我們好好的在一起。”
烏雲珠也歎氣,“除夕那天我看著大雪,也想起在西疆的日子。那時候雪下得很大,我從沒見過那樣大的雪,幾日幾夜都沒有停過,沐親王本要回軍營,可馬根本沒法在街上走,他隻能留在別館,晚上我們幾個人圍成一個小桌,喝了一點酒,他平時不苟言笑,沒想到真的聊起天來,還很能說”她忽然住口,不再說下去。
蕭予涵輕輕的鼓勵的說道“怎麽不說了?你從沒跟我說過你在西疆的事情,烏雲珠,我想聽。”
烏雲珠沉默良久,輕輕道“那些日子,我總不太想回憶起來,又實在很難忘記。”她看著桌上的茶碗,陷入回憶裏“那天,我也喝了酒,沈默他們都喝多了,在外麵的屋子東倒西歪的躺著,挽晴和芮銀都趴在爐子邊睡著了,隻留下我和沐親王。我酒量不好,喝了幾杯就昏昏欲醉,他卻一杯接著一杯,把別館的酒瓶子都喝了個空,隻剩下最後一瓶。
我替他滿上了酒,說,‘王爺,這是最後一瓶,可再也沒酒了’。他說,‘佳人相伴,是以我今天酒量特別好’。我對他說‘若是換了別的女子,王爺可要說美人相伴,而不是佳人相伴了,可見我這個醜樣的,可委屈了王爺這個除夕。’他哈哈一笑,‘我也想說美人相伴,隻是不敢說,這世上還有什麽美人能比的上烏雲珠。’我對他笑著說,王爺這樣誇我,我怎麽敢當,不如讓我為王爺吹奏一曲。
我拿起予清的笛蕭,走到窗前,吹起了曲子。沐親王很認真的聽著,我想吹首喜慶的曲子,可吹著吹著,卻忽然很傷心,很恨自己,外麵大雪紛飛,前路茫茫,我卻在這溫暖的屋子裏,放縱自己跟一個男人調笑著喝著酒。其實我的心那麽空,那麽冷,我不知道明天還有什麽在等著我,我不願意回京城,西疆的土地,好像是我逃避現實的唯一所在。或者我喝了酒,總是這樣控製不住自己,一首曲子剛吹完,我的眼淚已經落下來。
沐親王歎氣道,‘怎麽哭了?過來喝酒吧。’我搖搖頭說,‘王爺聽過一句話麽,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他一呆,對我說,‘我聽過,可我真寧願你少讀些書,少懂些道理,人糊塗些,或者能少受些折磨。’後來我常常想起他的這幾句話,如果我不識字,就不會有那麽多悲歡離合的感觸了,人也會開心許多。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跟我講故事,想逗我笑,他自己也是哈哈大笑,他是大將軍,別人總說他嚴肅嚴苛,可我卻覺得他生性豪邁,豪爽大度,他說的那些戰場上的事,都是刀光劍影,驚心動魄,和以前予清跟我說的輕鬆好玩的完全不同,讓我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戰爭的含義。那時候我才知道,予清總是挑好玩的故事跟我說,我在西疆身臨其境,更加明白戰場上怎麽可能好玩,到處都是殘酷的鮮血淋漓。
沐親王一直很照顧我,隔三差五就叫人送東西來,我若一去十天半個月,他必派人來尋我,有時候是他自己親自來尋我。若不是他對我這樣關心著,隻怕我早已沒命。
我還記得那天,太陽特別的毒,我們在沙漠裏迷了路,一陣風沙過來,我們各自躲避,我和挽晴兩個人跟沈默他們走散了,整整走了一天,都沒有找到任何人,四周都是沙漠,我們根本分不清方向,隻能咬緊牙關向前走,走著走著挽晴昏了過去,叫也叫不醒。我沒有辦法,想去找人來,一直到天黑,我又累又渴,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我在想,這次我大概要死了,再也過不去了。
我倒在沙漠裏,漸漸的睡著了,半夜忽然冷的醒了過來,沙漠的白天像個烤爐,晚上又像個冰窖。我發抖著爬起來,忽然看見兩隻出來覓食的狼。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是怕死,可是我怕被狼咬死,咬的時候肯定會很痛很痛!若是它們吃掉我,連屍體都沒有可怎麽辦呢?再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在哪裏。
我想逃,可是我根本怕的兩條腿都在發抖,連出聲喊救命都不能夠,我在想,難道我這輩子竟會是這樣的死法麽?它們一邊向天咆哮著,一邊走向我,離我越來越近,兩隻眼睛發著駭人的光,那白森森的牙齒這樣可怖,直到現在我還會做噩夢,夢見那駭人的眼睛和牙齒。我開始往後退,絕望著發抖。”
蕭予涵聽著,抿緊了嘴唇,握緊了拳頭,指尖都在顫抖。
烏雲珠卻一無所覺,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就在它們要撲向我的時候,從天空飛過來兩支箭,射中了那兩頭狼,它們倒了下去,我也坐在了地上,沐親王騎著馬趕到我身邊,一手把我扶起來。他也很緊張,手緊緊的抓著我,都把我捏痛了,嘴裏不停聲的問我,你傷到了嗎?哪裏受了傷了嗎?沒事嗎?我再也忍不住,撲在他懷裏大哭起來,我在西疆大半年,從未在別人麵前這樣哭過。他安慰著我,任我放肆大哭,好似我是他任性出走的女兒,在外麵受了委屈,終於有了地方宣泄。他帶我回了別館,其他人都已經在,個個都受了傷,我是最後一個被他找到的。若是沒有他,我大概已經被狼吃掉了吧。
我回到別館,因為又累又驚,大病了一場。那一個月,沐親王幾乎日日來別館,送藥問醫,都是他親自在照顧我,他看起來粗枝大葉,可卻實在細心,對我無微不至,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任我予取予求,卻沒有半句責備,更沒有半點要求。
那些日子我十分依戀著他,好像我空空的心,需要抓住什麽來填滿,我渴望他勸解我,給我希望,給我力量。我有父親也有兄長,可從小就和他們不親,別說推心置腹的談話,就是麵也常年不見。沐親王,他給我父兄般的溫暖,是我在西疆恐懼灰暗又絕望的那些日子裏,感到的唯一的溫暖。
我記得沐王妃後來又恨又怒的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如何引誘了他,我當然沒有!可是,我有時候捫心自問,我那時候到底有沒有?我卻很害怕自己有過,我怕自己沒有在他麵前掩飾過對他的依戀,也沒掩飾過自己的悲愁,所以沐王妃或許沒有說錯,我就是像她說的那麽不堪又卑劣。
直到芮銀和挽晴看著我們的眼神,有絲疑惑和擔憂,我還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對我的關心,已經不同尋常。我怵然而驚,忽然有另一種恐懼漸漸困住了我。
我不能和陛下在一起,也早已決定要把他遺忘。我來找我執念中有終生之約的予清,可是我似乎永遠都找不到他了。沐親王,我不知道他心裏如何看我,可我絕不能再讓自己放縱下去,讓他同情我,甚至愛上我。
我的心冷若灰,這一生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沾惹另一個人。想來想去,我帶著挽晴他們,跨過祁連山脈到了草原。沐親王,我對他不告而別,他若是知道我要到外族的土地上去,是絕不會讓我去的。這樣一去,就在草原待了半年。
半年裏我幾乎找遍了所有草原上的漢人,沈默他們說,除了王宮大帳,所有能找的地方,能找的人,我們都已找了個遍,再也沒有能找的地方了。是啊,再也沒有能找的地方了,那麽,我再也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待下去的理由了。
我終於下決心回去,草原上的最後一夜,我拿出予清的笛蕭,吹了一夜的曲,想起我們的相遇,想起他對我一切的好,想起他陪伴我,想要我快樂的時候,我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我好恨自己,好恨自己!我還什麽都沒有回報過他,他就永遠離我而去!為什麽,要讓我這樣對不起他!
草原上的太陽升起,是我要離開的時候了。予清臨走前給我信上寫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忽然想起,這兩句話原來是長恨歌裏的句子,既是長恨,又怎麽會有好的結局呢?
我終於明白,我是永遠的失去了他,我再也不能任性下去了。”
烏雲珠停頓了下,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麵,依舊在回憶裏夢囈般的傾訴,而蕭予涵始終一言不發的靜靜聽著。
“沐王爺見到我回來簡直是暴跳如雷,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我答應他,休息幾日便和他一起回京城。其實我不想回京,可是,我還留在西疆做什麽?可是,我回京城又做什麽呢?不回京城,我又要到哪裏去呢?蘇州那座廟宇嗎,那不是我的家。喬國公府嗎?那裏從來都不屬於我。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陛下,太後,皇後,那些妃子,公主,還有沐王爺,我再也不想見到。天地茫茫,哪裏又是屬於我的呢?
想來想去,我隻能回蘇州了。那裏至少還有我的母親,有生之年,我還能在她身邊陪伴。可她見了我這個樣子,她會怎麽想呢?不會更傷心麽?她此生的心願,就是盼望我能找到一個好歸宿,不要像她那樣過一輩子,好不容易她覺得我找到了,轉眼又失去了。我似乎比她還要更不幸,更悲慘。
我也沒有辦法,如果見了她,我隻能告訴她也許老天給每個人安排好了,不會改變,任我如何掙紮,都是沒有用的。就像我想報答予清,卻天人永隔。就像我最怕見到陛下,卻一睜眼就成了他的妃子。就像我最怕這後宮,卻不得不每天都假裝很隨意很自在的活著,日日待在這金屋裏,抬頭望著外麵四四方方的天。
若我能轉身離去,放下我們之間的一切,對我,對他,會比現在要好嗎?我也不知道,可我,我不知道要怎麽辦,我們現在在一起,假裝沒有過那一切,難道不是自欺欺人嗎?會不會也有一天,我們互相怨恨,才肯承認這一切,都是錯誤!”
烏雲珠雙眼模糊,忽然在回憶裏猛的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太多,眼睛看不清東西,她垂下頭擦了擦眼淚,不再說話。
蕭予涵依舊沉默著,走到烏雲珠身邊把她輕輕攬在懷裏,烏雲珠靠在他身上,才發現他的心咚咚咚的猛烈的跳著。
他靜靜的說“烏雲珠,這還是你回來後第一次願意跟我說這些。你昏迷未醒的那段時間,大哥來看過你。可能我們蕭家的男人,都對你沒有什麽抵抗力,他對我說他喜歡你,他說遇到你以前的人生,好似都白活了,他擁有過很多女人,你是讓他真正動心的那一個。如果我已經不愛你,那麽,他想娶你。烏雲珠,他喜歡你,這不是你的錯。
可我對他說,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放開你。大哥他是個豁達之人,所以他放心把你留下,離開了京城。他是對沐王妃說起過想娶你,可沒想到沐王妃會對你做這樣的事,他很內疚自責。”
烏雲珠眼眶含淚,那個康寧宮的夜晚,還曆曆在目,灼痛著她的心。“沐王妃呢?”
蕭予涵說“大哥沒有把她怎麽樣,她還是沐王妃。畢竟,大哥顧及她還有個小兒子要照顧。我隻知道,自從大哥知道了那天的事之後,雖沒有處置她,也再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烏雲珠黯然“我本無意影響她的幸福,她卻勢必要恨我終身。”
蕭予涵認真又心痛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們明明已經離得那麽近,就要發生點什麽事,又讓你把我推開,不肯再讓我靠近。烏雲珠,以前我痛苦過,也怨恨過,可以後不會了。不管你是不是準備好,我總是這樣等著你,我已經等了你這麽久,不在乎再等這些時間,或者更長。
忘記予漠,忘記予清,讓過去的都過去,以後每年的新年,我們都在一起過!我們之間,沒有什麽自欺欺人,隻有天意弄人!我知道,你心裏有我,一直有,而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
烏雲珠沒有再說話。是啊,我心裏一直有你,你也沒有停止過愛我,可是這樣傷痕累累的我,隻能躲在殼裏,再沒有勇氣準備受傷了。
那日太後冷冰冰的一句她是妻,你是妾!至今回蕩在她的耳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忽然就說“他們說,這些日子,你又有了一個妃子,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她不知道這些話,為什麽會從她的嘴裏衝口而出,她還以為她早就不在乎那些了,有時候她真的覺得,離開蕭予涵,或許她的痛苦會更少些。
蕭予涵看著她,“你聽了這些話,會難受嗎?”
烏雲珠淡淡說道“你是皇帝,我早知道會這樣的,這樣才是皇帝本來應該的樣子。”
蕭予涵站起來,平靜的道“北疆送來了一個公主以示修好,我已把她嫁給繁郡王,她自己也很願意。北疆之後,南疆知道了消息,緬甸國也送來了他們的公主,緬甸王修書,希望我能留他的女兒為妃,以示兩國和好。年輕的郡王都已有婚配,緬甸是大國,這樣可以避免征戰,有長久的和平,我不能拒絕,已經封尼夏公主為‘麗妃’。”
烏雲珠看著旁邊的茶杯,一絲絲的熱氣從裏麵冒出,她木然平靜,“其實你不用跟我說的這樣清楚,一早就有人來對我說了,這個尼夏公主豔冠後宮,所以陛下賜的封號,是個麗字。”
蕭予涵看著她,“烏雲珠”
烏雲珠打斷他,“你知道的,我不難受。我也不會嫉妒誰比我美貌,在這個宮裏,有誰不比我美貌?若我要難受,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麽?”
她看了看外麵,“陛下,夜很深了,今日也沒有喝酒,不知怎麽我就說了這樣多的話,不知道是不是修仁堂住太久,我有些累,想休息了。你回去吧,你可以去乾元殿,或者別的妃子那裏,我要睡了。”
她說的這樣平靜無波,淡然自若,蕭予涵沉默著站起來,“好,我回去了。你早些睡吧。”
烏雲珠微微一愣,隨即點點頭“我這就睡,不送陛下了。”
蕭予涵看著她欲言又止,卻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轉身離去。
換了以前,他不會這樣離去,他會留下來,即使她要趕走他,他也會硬留下來。
別人告訴她的,不止是新冊封的麗妃,他還去過別人的宮裏,可她住了兩個月的修仁堂,他卻沒有來看過她。
他們到底是怎麽了?
修仁堂的冷,也抵不過此刻她心裏的冷。
烏雲珠重新倒下去,用被子蒙住了頭,卻蒙不住心裏的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