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山一程 水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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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尋夢!
京城離雲南遠隔萬裏,縱然蕭予涵心急如焚,可日夜兼程,畢竟人和馬都受不住,喬祁俊日日的勸他,急的不止如何是好,就這樣不停的趕了七八天路以後,蕭予涵疲累不堪,終於放慢了速度,黑夜和雨天,他停了下來休息,隨行的人也鬆了一口氣。
蕭予涵一路上都少言寡語,他的心頭既不安又期盼,他很怕見到這個“喬夫子”之後,發現她不是烏雲珠,這樣想著,行路的速度也慢了下來,還未見到,心裏總還存有著希望,每每那股害怕的情緒上湧,他又真誠的向上天禱告,但願她是!
晚上他拿出“烏雲珠”步搖來,抬頭望月,想著那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頁一頁的翻著烏雲珠寫的那本薄薄的書,細細的體會著烏雲珠話裏的柔腸百轉,他心裏滋味難言,即使躺在床上,他也睡不著,隻有連著幾日趕路疲累已極了,他才能睡。
烏雲珠,是你吧?這是我給你的“烏雲珠”步搖,這是你寫的字,是你吧?等我,等我,烏雲珠……
這幾年,他心裏從未停止過對她如狂的想念和呼喊,甚至覺得她從未離開過,因為她無時無刻都滿滿的占據了他的心。
一個月後,他們終於來到了雲南的邊界,蕭予淇已經在那裏等候,看到皇帝滿麵的風塵之色,一眾人都給他折騰的人仰馬翻,他不禁歎氣搖頭。
天已經快黑了,蕭予淇接了他們到驛館安置下來,說道“陛下吩咐的事,臣已經差人去辦了,前幾天剛有信來,說那個喬夫子還在東川,她日日在私塾裏教書講課,本來現在快冬天了,隻有雲南這地方冬日溫暖,想來她也不會去別的地方。臣本來要親自去看看,隻是想到陛下就要來了,才到此等候陛下。”
蕭予涵點了點頭,那個喬夫子還在,他稍稍放了點心。
蕭予淇看了看他們這一隊人困馬乏的樣子,又說“此處離東川,還要走四五天的路,山路難行,陛下早些休息吧。”
蕭予涵毫不猶豫,“好,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
蕭予淇苦笑著,“臣隻盼著這個喬夫子真的是烏雲珠,好讓陛下身邊的人少受些罪。”
他身後的那些侍衛和臣子個個麵露苦笑,又不敢發作,互相看了看,低垂了頭。
第二天一早,一隊人就出發去東川。蕭予淇和眾人同行,邊走邊介紹些雲南的景致風俗,喬祁俊和馮超行都和他一起談談走走,蕭予涵卻始終沉默著不言不語,眾人見他這樣,也無心談笑,陪著他趕路。
從京城到雲南,萬裏迢迢,幾乎貫穿了大半個中原大陸,他們不止要陪著皇帝趕路,還要擔心著皇帝的安危,此時眾人比蕭予涵更希望這個喬夫子就是把皇帝折磨的死去活來的皇貴妃,否則白跑一趟不要緊,隻怕日後還有的好折騰。
這日,終於來到了喬夫子所在的村子,快十二月的天,在京城已經要穿厚棉衣,在這裏卻如同春日。
陽光明媚,蕭予涵讓隨行的人都在村口等,自己緩緩朝裏走,喬祁俊和蕭予淇連忙跟在他後麵。
村裏人也不多,都是樸實的鄉村人家,見到他們這幾個相貌堂堂的生人走過,都驚奇的看著。
喬祁俊走到路邊田裏正在勞作的農民身邊,問道“勞駕,兩位可知道喬夫子的住處?”
那兩人對望一眼,其中一個有些疑惑的說道“喬夫子就住在那裏!”說著朝遠處的山林中有幾戶人家的地方一指。
喬祁俊作了個揖,“多謝!”他轉頭,皇帝已經快步朝那人指的方向而去,他苦笑了一下,和蕭予淇一起跟上。
山路崎嶇不好走,走到喬夫子的住地三人都已經有些喘氣,又問了人才終於找到喬夫子住的屋子。
這屋子不大,當然更不算豪華,普通的甚至有些簡陋,唯一的好處是四麵八方陽光充足,有一個小小的院子,用矮籬笆圍著,角落裏蓋了一個小小的矮棚,養著幾隻雞鴨,大門開著,卻聽不見人聲。站在屋子前,蕭予涵忽然停住了腳步,怔怔的看著,蕭予淇和喬祁俊對望一眼,靜靜的站在他身後,也不言語。
近鄉情更怯,日思夜想的人兒就要見麵,皇帝的心情,他們非是不能體會。
蕭予涵憋了這幾日,身心俱疲,周圍一片安靜,此時他隻聽到自己的心跳和沉重的呼氣聲,一聲一聲的響著,他心裏激動和恐懼並存,竟然邁不開腳步走進去。
忽然屋子裏有個清脆的女子的聲音說道“你還磨磨蹭蹭幹什麽,趕緊殺雞去,晚上我好燉湯給她吃,這些日子怎麽好像又瘦了些!等等你再把我做的那些繡活,把她寫的那些訂好的書,抄的佛經統統拿去賣,換些銀子存著過年,這裏冬日雖不冷,可她要咳嗽起來,咱們也總要準備著,別到時候給她抓藥的銀子都拿不出來,看她白白受罪。”
另一個人符合著,“是是是,姑奶奶,我這就去。這次換了銀子你可別再告訴她了,省的她又拿去貼補那些吃不飽飯的,咱們自己清苦些也算了,不能再委屈她,唉,偏偏她不知道,還當銀子是天上掉下來的,日日去幫人家。”
先前那個女子的聲音氣道“她受委屈那怪誰,隻能怪咱們兩個奴才沒用,你還敢說!對了,馬明祥昨日送來的東西你退回去沒有?哼,我還以為他有多好心,送這送那的,說是為了孩子們,到底還不是為了想娶主子過門!他若再敢來,你別給我客氣,直接打他出去,叫他再對主子癡心妄想!”
兩人邊說邊從左邊的側門裏走出來,手裏正拿著剛才說要去賣的東西,剛走出門,抬頭就看到蕭予涵站在那裏,兩人一愣神,難以置信的看了看蕭予涵,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步,叫道“陛下!”
這兩個正是陪烏雲珠出走的丫頭寶音和太監順喜。兩人像見鬼似得瞪著蕭予涵,隻嚇得魂不附體,手裏的東西掉在了地上,人也跪了下去,額頭伏地,顫抖不已。
蕭予涵見了這兩人,卻如同吃了顆定心丸一般,霎時間隻覺得連日來的憂心困苦一掃而空,猛地往前走了幾步,重重的喘著氣,半天才從嘴裏蹦出來兩個字“她呢?”
喬祁俊和蕭予淇跟在他身後,蕭予淇見這兩人下跪叫陛下,明白這個喬夫子必然就是烏雲珠,喜道“你們兩個還不回話,發什麽呆,皇貴妃人呢?”
寶音抬頭看了看皇帝,抖縮著說“主子正在……在私塾講課,就快回來了!”
順喜更是魂不附體,“陛下要去找娘娘麽?奴才給您帶路……”
蕭予涵長長歎了口氣,烏雲珠!他雖沉默著,可眼睛裏卻閃著異樣的光,竭力的控製著自己的激動,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朕在這裏等她回來。”
蕭予淇和喬祁俊隻有苦笑,火急火燎的趕了一個多月的路,繃著臉把別人嚇得話也不敢多說,現在終於找到了,他又不急了!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唉,皇帝的心思啊……
他們跟著寶音和順喜進到屋裏,順喜顫抖著拿了椅子給蕭予涵,腿一軟又和寶音一起跪了下去,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講話。
蕭予涵看了看這雖幹淨整潔,卻家徒四壁的屋子,窗邊的一張桌子放著筆墨和紙張,他走過去,隻覺得心頭大震,厚厚的一疊紙,寫的都是他乾元殿裏日日相看的那首詩眉間放一枝花,看一段人世繁華,誰不是把悲喜在嚐?眷戀不完,恩怨難算,昨日非今日難忘。
烏雲珠啊烏雲珠,你在這裏日日的想,我在宮裏日日的念,可你就是不肯回去!
“這幾年,她都是怎麽過的?可有吃過什麽苦?”
寶音磕了一個頭,回道“啟稟陛下,娘娘離京後,開始咱們總在東飄西蕩,娘娘的身子也不好,整日的不說話,吃不下睡不好,還大病了兩場,好在那時候咱們有銀子,她怕被人找到,不肯住客棧,咱們就借了一處民居,奴婢和順喜買了些好東西給她吃,又請了大夫看,吃了些補藥,慢慢就好了。
後來咱們看見洛陽城裏在找手腕上有傷疤的女子,才聽說陛下出來尋娘娘了,娘娘想著陛下大事未成,不想拖累陛下,就帶著奴才們撿著偏僻的地方走,她的咳疾到了冬日裏發作的厲害,也不肯進省城找好大夫看,咱們隻能往南走,想著氣候暖的地方對娘娘有好處,就一路來到了雲南。
其實路上也不太平,若是揀偏僻的路走,路不好不說,還沒有能住的店,吃不上一頓熱菜熱飯,奴才們怕娘娘累出病來,挑大路走,又……又歹人多,娘娘風華美貌,雖盡量不露麵,可住店什麽難得總會給人見著,就有人打咱們的主意。”
她生性耿直,還未意識到蕭予涵眼中怒意漸盛,有什麽說什麽,朝順喜一看,說道“幸好順喜的功夫好,一個打三四個都沒問題,總是拚死護著娘娘,咱們總算一路平安,沒有被歹人欺負。”她平時雖對順喜頤指氣使,沒個好臉,這時候卻是說盡好話,順喜不由得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寶音繼續說道“娘娘出宮的時候雖也帶了些盤纏,可她心善,看見誰家要賣兒賣女,有老人吃不飽飯的,總是送銀子給人家,慢慢的把身上的銀錢都送完了,咱們在欽州時方總督的夫人送了些人參阿膠,奴婢帶了想給娘娘補身,差點也被她送了人,要不是奴婢讓順喜藏起來……後來她讓順喜把首飾也換了銀子,咱們隻能找最便宜的客棧住,奴才們時時勸她,可她總不聽,好在咱們到這裏長住了之後,她的咳疾也好了些,娘娘教的那些小孩子家裏,也常拿些米麵瓜果來,咱們自己種菜,養些雞鴨,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順喜還沒看見喬祁俊拚命使眼色,傻傻接道“陛下,雖是花不了多少銀子,可娘娘還是這脾氣,總見著那些窮苦人家就送銀子送吃食,去年過年,咱們自己差點連口肉也沒吃上,娘娘的咳疾發作的厲害,卻連藥也沒銀子買,奴才們可心疼了,後來還是馬……”
喬祁俊大聲咳嗽了一聲,順喜嚇了一跳,總算是明白了,連忙住了口,他和寶音對望一看,看到蕭予涵鐵青的臉,嚇得再也不敢開口。
蕭予涵握緊了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她在外麵必然缺東少西的不好過,卻想不到她會過得這樣清苦,連生病了都沒錢去買藥!她的脾氣他是清楚的,總是這樣不管不顧的去幫人,從來不考慮自己。
烏雲珠,你是要讓我心疼死,愧疚死嗎?
他沉默半響,說道“你們起來吧。這幾年都靠你們全心全意跟著她,照顧她,朕都明白,不會怪你們。”
兩人連忙朝他磕了個頭,大聲道“奴才謝陛下恩典!”兩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總算鬆了口氣,靈魂歸位。
順喜看了看外麵,囁嚅道“陛下,看時辰,娘娘和若櫻……就是娘娘救回來的小丫頭,她們快回來了。”
蕭予涵點點頭,說道“你們都回避吧,朕在這裏等她。”
村子的西麵是東川這個地方唯一的一個私塾,烏雲珠就在這裏教孩子讀書寫字,人人都叫她“喬夫子”,這裏的人都尊敬她,喜歡她,不問她從哪裏來,也不管她怎麽會到這裏來。
若櫻要留在私塾讀書,晚點回去,烏雲珠也不阻攔,一個人慢慢走回家。離宮四年,日子平靜的過著,往事已經隨著時間慢慢的沉到了最深處,皇宮,雕梁畫棟,錦衣玉食,久遠的仿佛已經是前世。
這樣的日子,還有思念的痛楚,都已經變成了理所當然和習慣。
東川民風淳樸,風景秀麗,四季如春,她有時候在想,是不是在這裏待一輩子算了,那個心裏的人,那些久遠的夢,何必再要找回,擁有過,已足夠。
這個地方幾乎與世隔絕,他的消息,她再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好不好,不知道他在朝堂順不順利,不知道他每天,是不是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奏章要看,不知道他有沒有喜歡上了哪個貴人或者妃子,添了兒女,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在想她……這些年,總有些時候思念會突如其來,如潮洶湧。
屋子的門敞開著,她已走的有些累,邊進門邊說道“寶音,我回來了。若櫻還在私塾,順喜回來讓他去接她,她一個人我有些不放心,我……”
她一腳跨進門,忽然就愣在那裏,猛的倒吸了一口氣,手不由自主的捂著心口,直直的看著眼前這個也直直看著她的人,她退了一步,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緊緊閉上眼睛又睜開,真的不是夢!他還站在那裏,他居然找來了!
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這樣的雍容貴氣,俊逸深沉,可是那滿麵的憔悴風霜,讓他看起來更加怒氣沉沉的嚇人,他漆黑的眸子裏有怒有氣,有喜有痛,有光芒萬丈,有海洋深情,也有淚光閃耀。
烏雲珠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她的眼裏裝不下的眼淚滾落,再也看不清前麵的人,她隻覺得渾身的氣力都已流失,再也站不住,緊緊抓住了門欄,靠在了門上,顫抖著嘴唇吐出來兩個字。
“陛下……”
他猛地走近她,拽住她的手臂,低吼道“你還認得我!你還記得我是誰!烏雲珠,你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我說過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你……”
這些日子的酸苦折磨,讓他整個爆發出來,眼睛血紅著,一用力,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裏,他摟的那麽緊,幾乎快要讓她窒息。
她抓住他的衣服,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這是夢裏熟悉的擁抱,熟悉的溫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味道,她失聲痛哭。
什麽麻木,什麽放棄,什麽淡然,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竟全然崩潰,她更加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從沒有停止過想念,從沒有停止過愛他,也從沒有放棄過心裏的夢。
也不知道這樣擁抱痛哭了多久,烏雲珠忽然咳嗽起來,他才放開了她,扶著她坐下來,看了看周圍,找到茶碗給她倒了杯水,蹲在她麵前讓她喝了幾口,才止住了咳。
她臉色蒼白,滿臉都是淚,他的眼眶也紅著,兩人就這樣彼此看著,他還牢牢抓著她的手臂,好像怕她忽然會在他眼前飛走,都抓痛了她。
她輕輕掙紮,他卻不肯放手,她停不下輕輕抽泣,呼吸也不太順暢,咳嗽更是抽走了全部的力氣,喘著氣說“我……我去拿水,擦擦臉。”
蕭予涵放開了她,“水在哪裏?我去拿。”
兩個人都擦了擦臉,平複了下來。蕭予涵看著單薄瘦弱的烏雲珠,心裏揪緊著,她荊衩布裙,清澈純然,嫣然出塵,依稀還是當年梅園初相見時的少女模樣,隻是她的臉上,早已沒有了那絲挑釁和倔強,隻有蒼白和黯然,這幾年,她就讓自己這樣忍著,熬著,過著孤獨無助的日子。
他的心因為疼忽然又憤恨起來,抓著她的手臂也不自覺的用力,烏雲珠皺了皺眉,終於說道“陛下,你放手好不好,很痛!”
蕭予涵咬牙切齒,“你還知道痛!你把我的五髒六腑都攪碎了,你知道嗎!你……你可惡!你怎麽這樣能折磨人?我沒有打你一頓,你就該謝天謝地了!”說是這樣說,他的手還是鬆了下來。
烏雲珠吸了吸鼻子,把頭垂的更低,“我……我……唉,對不起!”
蕭予涵看著她,“烏雲珠,”他從心底發出最真誠的歎息,“我終於找到了你!”
他說的聲音不響,可話裏的情意深遠綿長,那數不盡的相思排山倒海的瞬間就把她淹沒。她呆呆看著他,理智已經抽離了腦海,這幾年所有的壓抑都轟然倒塌,她的眼淚瘋狂的湧了出來,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他。
“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也曾想過也許有朝一日兩人相聚,會是怎麽樣的場麵,可真正相聚了,才知道他的情意是她再怎麽樣也想象不出來的,四年多的時間,仿佛已經隔了一世,又仿佛隻過了四天,前一刻還相隔萬裏,以為永不再見,這一刻,卻已經心連著心。
他緊緊擁她在懷,“別說了,烏雲珠,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