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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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幾乎是昏過去的岑路在第二天一大早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還沒等岑路起身去開門,謝星垂的秘書便踩著高跟鞋進來,鞋跟在大理石地麵上敲出來的聲清晰得刺耳“岑教授,謝主任讓您過去一趟。”
    岑路揉著眼睛,心想今天不是周末麽。秘書怎麽還在跟著謝星垂加班“我昨天反思已經寫過了。”
    “不是您課上那件事,是另一件。”
    岑路的瞳孔被窗外的日光刺激,放大了些“那是什麽事情?”
    “您去了就知道了。”
    岑路不明所以地跟著風風火火的秘書小姐,拖著邋遢的長褲在數學係的樓道裏穿梭。帝工大極重視理工學科樓的建設,即便是數學這樣沒二兩油水的理科,建築也十分氣派。整幢樓截麵為十字形,從四麵八方延展出去,岑路與眾多純數教授的辦公室便位於東南方,靠邀明石的那一側。至於像謝星垂這樣的管理層則大多占據了對麵的西北側,與帝工大的校門遙遙對望。
    岑路在穿過裝修最為奢侈的西北走廊時,無意間看見落地窗外,校門口的公告欄一側鬧哄哄地擠滿了人。
    岑路覺得奇怪,自從開年以來的退伍兵福利政策,學校裏人人自危,已經很少見到這樣大群人聚集的情況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更有荷槍實彈的校警正試圖驅散人群,兩個身軀壯實的校警則是擋住了公告欄,密不透風得像堵人肉做的牆壁。
    岑路有些忐忑地推開謝星垂辦公室的門,係主任正背對著他,傾身向前神情嚴肅地朝對方說著什麽,至於會議桌對麵的那人被謝星垂的背影擋去了大半,岑路看不清楚。
    “老師,您找我嗎?”岑路有些不安地開口。
    饒是岑路這種沒心肝慣了的,也能感覺到會議室裏的氣氛在他開口之後一下子變了。
    謝星垂遮著的那隻腦袋聽到岑路的聲音便是一陣激靈,接著歪頭朝他看過來,視線冰冷。岑路定睛一看,黎晝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麵上,看到他便握成了拳頭。眼底有不帶掩飾的怨毒。
    岑路的腳步一頓,心中已經猜到了分。
    謝星垂回頭看見岑路蒼白的臉色,說出的話像是在安慰他,聲音卻十分嚴肅“小岑來了,坐吧。不用緊張,今天咱們把話說清楚了就行。”
    岑路坐在謝星垂這一側,特意避開了正對著黎晝的位置。心裏七上八下,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昨天的事情被謝星垂知道了?可是昨日數學係裏明明黑燈瞎火的,周末了除了他這種有家不能回的窩囊廢和謝星垂這種工作狂還有誰會留在學校裏?即便謝星垂留在這兒,兩人的辦公室位於大樓對角線上,又怎麽可能這麽巧就被他看見了?
    還不等岑路把混亂的思緒整理好,謝星垂便開口道“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一大早帝工大正門的布告欄裏被貼上了這個,”謝星垂一抬手,將兩三張已經被揉皺了的打印紙扔在兩人中間,岑路隱約看見了一張彩打出來的照片,總體來說不甚清晰,可偏偏就是抓準了角度,恰好能看清被燈光照得有些晦暗的黎晝的臉。至於照片裏另一個隱藏在黑暗裏的,不是岑路又是誰呢。
    至於另兩張紙上則是洋洋灑灑不少於一千字的打印字跡,岑路瞥了眼,上頭痛心疾首地控訴著黎晝狼子野心蟄伏已久,一直嫉妒某位數學係的年輕大牛,隻是苦於大牛德才兼備,找不到陷害他的機會。於是黎晝改道從論文下手,半夜三更抹黑到這位大牛的辦公室想要剽竊他的成果。
    岑路嘴角顫了顫,這篇對黎晝口誅筆伐的檄文雖說文筆稚嫩,一看就出自哪個小朋友之手,竟也七七八八地被她拚湊出了事情的大部分真相。
    還有這位小朋友,岑路哀怨地想,你就算在文章裏沒指名道姓說“大牛”是誰,可是純數部門統共也就兩雙手那麽多的人,謝星垂都不需要特別排查就能知道,周末還留在學校的就隻有岑路一個。
    岑路清了清嗓子,還準備負隅頑抗一會兒。他倒不是太在意黎晝這種小人的死活,昨天已經給過了他機會,可惜老天爺要收他,自己也救不了,隻是希望別把急了跳牆“主任,這是……”
    謝星垂看了他一眼,打斷了岑路打好了腹稿的廢話“小岑,我隻問你一句,這事是不是真的。”
    岑路“……”他沒料到謝星垂這麽不給他麵子,一時間有些無言。
    謝星垂皺起眉頭,像是有些煩躁,刻上了皺紋的指節在會議桌上敲了敲“小岑,對咱們做學術的來說,誠信是基石。這次的事情被學生這樣不著四六地曝光出來,對咱們係的影響極壞。但是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部田地,咱們也隻能嚴肅處理還學校一個交代。”說到一半轉過目光對著黎晝“黎博士,你說是吧。”
    一個叫小岑一個叫黎博士,更何況岑路的身份其實比黎晝高出許多,謝星垂心中親疏,一目了然。黎晝不看謝星垂,隻是一個勁兒地盯著岑路。如果目光能殺人,岑路的胸口早被他燒出個洞來了。
    岑路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正麵回答謝星垂的問題“昨天晚上的確有這件事。”
    黎晝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兩隻拳頭在桌下捏得更緊,指甲刺破了掌心也毫無知覺。
    “好,我知道了。”謝星垂眯起眼睛,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抖得如同篩子的黎晝,低聲對岑路說“幸苦了,你回去吧。”
    岑路心底一聲歎息,黎晝這下,學術生涯算是結束了。
    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滿眼通紅的青年人。黎晝的脊背像蝦米一樣縮起來,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水分,一下子老了十歲。
    岑路一邊關上門一邊怔怔地想,要是老頭子還活著,大概會對這種結果很失望吧。好歹他還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黎晝則是連而立之年也沒到便失去了學術信譽,再也沒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
    黎晝不是個好人,岑路一邊往教學樓外走一邊想,可是對數學的熱愛,大抵,不全是假的。
    不知不覺間岑路發現自己走到了學校的布告欄跟前。
    牛皮紙色的背景版上還殘留著白色紙張的痕跡,大概是因為早上事情出得緊急,校警在撕掉打印紙時動作急躁了些,也不知道那位張榜的學生到底跟黎晝有什麽仇,貼得這麽緊。
    岑路轉念一想,不會是因為跟自己關係好所以這麽恨黎晝吧。
    陡然間周浦深那張英俊卻總是嚴肅的臉一下子充滿了岑路的思緒,岑路一愣,接著被自己逗笑了周少尉那麽穩重的人,怎麽可能做這麽不著調的事情。
    再說了,他們剛認識不久,怎麽就能這麽厚臉皮地覺得自己和人家關係多好了?
    岑路自嘲地搖搖頭,就算是梁淺這個成天沒正形的,也沒可能做這麽蠢的事。他有些惱火又有些不自在,繞著布告欄一圈圈地走如果這篇附了偷拍的的小作文真是為了自己,那可真是倒過來把自己害大發了!
    岑路轉得有些頭暈,剛準備在台階上坐下,卻陡然感覺到一道從背後而來的視線,他猛地一下回過頭去,那人嚇了一跳,猝不及防地就要逃。
    岑路在那一瞬間看見了那女孩子沒來得及縮進灌木叢後麵的半張臉,隻覺得那麵容有些熟悉,卻不大能想得出來這位到底是何方神聖。他見她神色慌張得不正常,便打定主意這孩子大概跟這件事脫不了幹係,於是立馬拔腿去追。
    女孩子似乎沒太多要跑的意思,方才的躲藏也多半是被岑路驚嚇到的緣故。岑教授那兩條不常鍛煉的腿沒跑幾步就在灌木叢後的長廊裏追到了女學生。此處雖然鄰近大門,卻因為靠近角落,意外地沒有多少人。木質的長廊遠遠地延伸出去,頭頂上方的涼亭被薔薇的藤蔓纏繞得幾乎沒有縫隙,幾朵嬌弱的白色薔薇花崴顫顫地開在三月底的寒風中,大概隻消一場春雨便會香消玉殞。
    岑路有些喘氣“你……你是不是……我微積分課上的學生……”
    女孩子看著大喘氣的岑路,似乎想要伸手去扶他,卻咬了咬嘴唇最終沒動手“是。”
    岑路一隻手撐在牆壁上借力,直起身子“我就直接問你了,你跟今天早上的騷動有沒有關係?”
    女孩子似乎沒料到他問得這麽開門見山,一下子漲紅了臉,岑路瞧著她紅得能滴血的臉色,心中更確定了些,但也清楚此刻不能硬逼,得循循善誘地來。
    “這位同學,能不能跟岑老師說說,為什麽要做這件事?”岑路沒評價她的行為是對是錯,也沒問為什麽學生會違反規定在教學樓熄燈之後闖進來,隻是聲音柔和地問了一個問題。
    女孩子也沒反駁,隻是絞著兩隻白皙的手,低著頭不敢看岑路“岑老師不罵我?”
    岑路心道我想罵你啊我怎麽就不想罵你了我恨不得罵死你呢。麵上卻竭力表現出友好,和顏悅色地繼續道“語言暴力解決不了問題,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然後拋出了最要命的問題“你那裏現在還有照片嗎?”
    女學生看樣子沒剛才那麽怕了,至少敢抬頭看岑路的眼睛“沒了,那照片我打印了之後就刪了,怕給岑老師惹麻煩。”
    岑路看了眼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瞧這不像是在說謊,暗自鬆了口氣。
    那孩子繼續無知無覺地說“岑老師,這下你再也不用受黎晝的氣了,以後微積分課上也能順利些?”
    岑路不解,蹙起一邊的眉毛“你說什麽,黎晝什麽時候給我氣受了?”
    女生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氣憤起來,兩隻白皙柔軟的手很不合適地握成了拳頭,像是在往假想敵臉上揮“岑老師你不知道,黎晝這個小人,一直在背後給你使絆子。在我們中間散布謠言說你是怪咖,上了你的課跟沒上差不多,說你故意整我們才出那麽不著調的卷子。還有,網上那個詆毀你的帖子,也是他……”
    岑路摸摸鼻子,其實黎晝說得也不完全錯啦……比如上了他的課跟沒上差不多之類的……可是瞟了一眼女孩子義憤填膺的臉,他決定還是把話咽回肚子裏。
    對麵的人瞪著圓圓的眼睛還在說“那些蠢貨……他們不來上你的課是他們的損失,隻有我知道…岑老師你是多好的人,老師你也隻有我……”
    岑路越聽越不對味兒了,看著女孩子越說越激動的樣子,一雙杏眼裏已經蓄滿了眼淚。岑路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最不會對付的就是這些大小姐的眼淚,從前有女孩子拿著試卷在他麵前一哭他就沒轍,更別提這個孩子……
    岑路試著朝左邊走了一步,果不其然,那女孩子的眼睛就跟長在他身上了似的,緊緊粘著寸步不離。岑教授將女孩的神態盡收眼底,接著幾乎要無語問蒼天,他岑路何德何能在不經意間就將少女芳心收進了囊中啊!
    還有,他要如何委婉地一邊傳達師生戀不可取的思想一邊不讓她發現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事實。
    “小……”岑路想叫人家名字卻實在想不起來,於是半路改口“小姑娘,你還小,有很多事情你還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武斷地將某些上不了台麵的事情鋪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他伸出一隻手,很謹慎地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陳菱霖的眼淚一下子就像決了堤的水,順著眼瞼一直淌到了下巴上。未經世事的小姑娘聽了岑路的話,也隱約感覺到自己大概是好心辦了壞事,心裏後悔萬分。卻又掙紮著想要在心上人麵前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抽抽噎噎地就是不讓自己嚎啕大哭起來。
    岑路瞧著女孩子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也不好再說什麽,更不敢再碰她,生怕她哭得更厲害“算了算了,今天的事情我就當不知道,你也要記住,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是你做的。”
    陳菱霖一邊流眼淚一邊點頭。
    岑路幹巴巴地點點頭,擺了擺手意示對方早些回去吧。陳菱霖很溫順地轉身離開,帶著些小跟的皮鞋踩在春天落下的最後一點殘葉上,發出一聲一聲清脆的響。
    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碎的聲音。
    突然,後麵遠遠地傳來岑路的聲音,聽不出太多的情緒,陳菱霖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擔憂意味“孩子,這兩天就先別來學校了,記得,更不要來我課上。”
    陳菱霖聞言回頭,男人長身玉立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了滿架薔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