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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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接下來的幾天裏,關於數學係的流言蜚語就沒斷過。
岑路一反常態,雖然拉不下老臉主動去打聽,這兩天都是伸長了耳朵聽著學生與同事間的竊竊私語,生怕漏掉一點關於黎晝的後續消息。
可惜謝星垂向來嘴巴很嚴,他手底下的人更是如此。於是同事之間流傳的故事版本大多不太靠譜,甚至還有人說其實整件事情都是岑路設的局,他早看尾巴翹在天上的黎晝不順眼了。
岑路聽到這種說法簡直是哭笑不得,卻也沒那份心思去辟謠,他深知人言可畏,越解釋便往往會被描得更黑,不如隨時間流淌,讓他們自己慢慢覺得沒趣。
岑路今日破天荒頭一遭,提早到了課上,其實主要是因為他提心吊膽地想要確認那孩子有沒有聽他的話。岑路早早地就站在了講台上,教室裏的人便顯得更少了。他環顧一圈,沒有發現那女孩子的身影,暗暗鬆了口氣,接著目光垂下,落在了坐在第一排的周浦深身上。
他與平日裏不同,沒有坐在角落裏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第一排中間,沒有穿軍裝。岑路有意評判少尉的私服品味如何,於是多看了周浦深兩眼。
深藍色的襯衫熨貼地包裹著那人健壯挺拔的上身,胸口的口袋裏安置著一方整整齊齊的白色手帕。周浦深沒在看他,睫毛又黑又長,垂下來蓋住了眼瞼,似乎正在聚精會神地盯著桌上。從講台上看下去隻能看見他帶著腕表的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寫著什麽,岑路眯了眯眼,猜測他是在複習上節課的內容。
距離上課還有五分鍾,岑路有些心癢癢,便在離周少尉不到一尺的距離裏,光明正大地抽出了花名冊偷看人家之前的成績。卻意外地很好,所有的作業都接近滿分,至於那次被人罵慘了的期中考試,周浦深也做對了三道中其中兩道題。
岑路抬手用書遮住了花名冊,不讓少尉發現自己此刻的一點小心思。一邊感歎看來前兩年前線真是戰事繁忙,這麽聰明的人都沒有時間來上大學。
說實話,如果不是上了前線,以周浦深的身份,是斷斷沒有機會在帝工大就讀的。岑路與軍方交情不淺,也自然清楚,被送去前線的大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而周浦深對自己沒有上過大學這件事似乎十分在意。岑路想著,要不找個什麽時間給他單獨開開小灶吧。
思緒漂遊間周浦深卻突然抬起了頭,看見岑路已經來了,便低頭朝他微微示意。岑路還禮,卻發現今日周浦深的神色有些不對,那雙黑瞳中帶著擔憂之色,卻又隱忍不發。
岑路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上課鈴便響起來了,於是隻得作罷。
周浦深看見那支在水杯裏養著的黃玫瑰時,白皙的麵龐上有些發紅。
他一手握住了卷成筒狀的作業,將其捏得有些皺,整個人都有些不自在。
坐在辦公桌後的岑路看見男人走進來,衝他笑了笑“來了?我知道,現在是答疑時間。”
岑路把他的台詞給說完了,周浦深有些不知所措地搔搔後腦勺,心底卻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今天沒有押送岑教授的任務了,如果岑路趕他走他也不能留。
現在看來,岑路並沒有這個意思。
岑路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隨著他的視線瞟見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支玫瑰花。經過了幾天擺放,玫瑰已經不如周浦深剛剛帶來時那般嬌豔欲滴,灰敗的深黃色慢慢蠶食著粉嫩的花瓣,使得整朵花都看起來有些萎靡不振。
岑路笑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我這裏沒有花瓶,就用水杯代替了——你的花挺漂亮的,謝謝。”
自己那點不能言明的小心思被人猜中,周浦深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那天來岑路辦公室時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給他,於是便趁他不注意放在了打開的窗台上,原本想著要是被風刮下去就好了,岑路也不用知道。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而且還將它這樣完好地養了許多天。
周浦深盡力借助專業素養平複著自己的呼吸,從前在前線打仗時,消除自己的一切氣息是家常便飯,如果他也像現在這幅心浮氣躁的模樣,早已經死了幾百回了。
周浦深在岑路麵前坐下來,刻意回避了岑路剛才的話“我想問問這題。”
岑路自然是無法判斷專業軍官的呼吸頻率的,聞言也忘了花的事情,隻是認真地看了眼周浦深手裏的題,接著若有所思地拿起粉筆,直接在身邊黑板上開始演算起來。
“這題的關鍵其實是找對梯度……”岑路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仿佛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一般,眼睛裏閃著動人的光,周浦深望著他,隻覺得自己不在他的眼裏,甚至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
世界上,就隻有那一支粉筆,和一塊黑板在他眼底,而已。岑路的大腦就仿佛是充滿樂趣的伊甸園,他不需要任何外來的交流,他隻需要自己,隻需要一個給他與自己交流的契機。
隻是那道題很短,片刻後他便不得不再次回到這個肮髒滿地的世界,麵對別有用心的目光。周浦深黯淡了眼神,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不好意思岑教授,這道題太簡單了,浪費你時間了吧。”
在岑路的目光裏周浦深咳了一聲,改口“哥。”
岑路這才緩和了神色,裝作長輩的模樣說了句“老弟,你這種想法是不可取的。題目沒有高深不高深之說,隻是我們在解決它時花費的時間長短不同。發現問題恰恰是最難的一步,你現在能有現成的題目做,其實是一種幸福。你不知道,到了科學研究的時候,發現有價值的問題才是最艱難的一步……”
岑路其實平素不是個愛說教的人,隻是這兩年課教多了,再加之說到研究他就刹不住——職業病。岑路看見眼前人認真得近乎純真無暇的眼神,連忙阻止了他就要去記筆記的手,心底破天荒地愧疚起來。
自己在這裏亂說什麽廢話呢!
岑路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一邊尷尬地問周浦深“所以這題你明白了嗎?”
“啊,明白,哦不,沒明白。”周浦深答得斷斷續續的。
岑路“……所以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
那邊這次倒是答得很果斷“沒明白,不好意思哥。”
“沒關係。”岑路瞧著那人愧疚的眼神,為人師表的豪氣頓生,心說我也是見了不少學生的你這種程度的我還擺平不了麽,於是乎豪情萬丈地擦黑板,接著又給周浦深細細講了一遍題。
周浦深純潔的眼神望著他,眸子像星空下的黑曜石閃閃發光“這次好像……明白一點了。”
岑路心想你別裝了你這種眼神我見多了就是不懂裝懂。於是本著送佛送到西的悲壯情懷,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
直到紮紮實實的一小時過去了,周浦深才露出了岑路期望中的恍然大悟的神情,而那邊岑教授已經在急速地喝水,覺得嗓子快要冒煙了。
周浦深看他喝水喝得急,有些擔心他嗆著自己,於是出聲“慢點別嗆著。”
岑路聞言擺擺手,意示自己沒事。那邊那人的擔心還沒完“哥,你最近還頭疼嗎?”
岑路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事,心中莫名有些感動,將水杯放下來的動作很輕柔“沒事,好多了,你別放在心上。”看見周浦深的樣子有些莫名不安,兩手緊攥著垂在腰間的軍用包,像是有話不能言的模樣。
岑路的餘光又看見了那朵玫瑰花,心中了然了幾分,覺得好笑又動容“給哥帶了藥是吧。拿出來吧別掖著了。”
周浦深第二次被人道破心思,驚得耳朵都紅了,隻得有些磨蹭地從包裏拿出藥來,聲音有些鬱悶“怕哥覺得我婆婆媽媽。”
岑路笑起來,伸手接過“嗯,你是挺婆媽的,比我媽婆媽多了。”接著就打開包裝盒拆開一板藥,撚起兩顆就往嘴裏扔。
周浦深被岑路的動作嚇得愣住一秒,伸手就要去捉他的手腕“哥,不生病別吃藥!”那手卻在接觸到岑路的前一秒像觸了電似的縮回去了,少尉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站得僵硬。
“誰說我不頭疼了?隻是好了些,吃了你的藥好得更快。”岑路笑著喝水,周浦深看見他潔白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便知道他已經將藥吞下去了。
“好了回去吧!”岑路坐下來開始忙手頭的事,“別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
“是。”周浦深也知道岑路時間寶貴,自己已經浪費了他太多時間。今天也是有些流言灌進耳朵裏,他不放心岑路才會找上來,可是現在不肯走的卻成了他。周浦深對自己生起了氣,軍營裏練就的臭毛病又上來了,衝著岑路抬手一敬禮,口裏沒輕沒重地喊“報告!就地解散!”
岑路忍不住“噗”地笑出來,心想這老弟真是實在人“行了解散吧,明天上課,別忘了來就行。”
周浦深聞言,方才眼睛裏剛剛滅下去的光又“倏”地亮了起來,比窗外的春光還要亮“一定的,哥。”岑路欣慰地笑笑,覺得周浦深的承諾聽起來很有分量。
內線電話在周浦深的聲音消失了之後響起來,聲音大得岑路腦殼疼。
岑路堵住一邊耳朵,接電話“您好,岑路辦公室。”
那邊謝星垂的聲音很低,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小岑,黎晝的處分決定下來了。”
第二天岑路看著空蕩蕩的第一排座位,覺得即便是看起來很老實的周少尉的話,也不能全信。
他暗暗歎了口氣,放下講義拿起今日的講稿。今天的出勤學生也是慘不忍睹,岑路估計了下大概不超過十個,還個個坐在離講台老遠的地方,不是立起大厚本的數學書躲在後麵睡覺,就是小情侶之間腦袋碰腦袋地說悄悄話。
岑路之後去花名冊上查了那女孩的名字,想起了陳菱霖說的,黎晝說來上他的課也沒用,大概真是這樣吧。
他沒人察覺地哭笑了下,清清嗓子“好了各位,開始上……”
那個“課”字還沒出口,岑路便感覺到某個灼熱的金屬物體貼著他的耳朵飛了出去,他握著講稿的手如同定格畫麵一樣僵硬在半空中,與耳邊的劇痛一齊襲來的是腦袋後方什麽打碎牆磚的聲音。
整個教室尖叫起來。
岑路的耳朵裏嗡嗡的,像是有千百隻蜜蜂在飛,他伸手去摸耳後,腥稠粘黏的紅色液體順著他的脖子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