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 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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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坐在卡車裏的兩人一時間相顧無言。可表麵上安分,兩人的心思卻不盡相同。
一個是徹底地不想說話,覺得與軍方的人交談無疑是越說越錯,於是索性閉嘴,一副要沉默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至於另一個則是在絞盡腦汁地想跟對方說上話,方才的調情過於失敗,這人不能忍受自己被人這樣無視,於是打定主意要一鳴驚人,於是在蓄力。
最後還是外頭傳來的笑鬧聲打斷了兩人的沉默,竇懷葉聞聲朝窗外望過去,隻見對岸的沙灘上多的是人聚集在一起,明亮的篝火被架起在人群中,人們手握著啤酒吃食,共同歡慶著第二個戰中新年的到來。
竇懷葉默默收回了目光。
男人看著她不發一言的樣子,覺得美人落寞,正是自己發揮的好時候“怎麽了?是不是羨慕人家?我也帶你去個熱鬧地方怎麽樣?”
卻沒想到小女兒聽到這話帶著些輕蔑地笑了“國難當頭,也多的是對此漫不經心的白眼狼。”
男人被這苦大仇深的語氣嚇了一跳,心裏不禁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是“白眼狼”中的一員,在回顧了自己兩年來的行徑之後,他覺得自己就是屬於對外事漫不經心的那一類。
反正他身份高貴,沒道理與那些亡命徒一起上前線賣命,他剛剛軍校畢業就得了上尉的軍銜,也從沒體會過從底層開始摸爬滾打的辛苦。男人心知肚明自己的幸運,可也從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可是今日被人當眾說出來,雖然不是針對自己,男人多少還是覺得有些難堪。他眼神不善地轉頭看向這個倒黴女人,語氣不滿“這麽假正經幹嘛,這不是因為新年大家才高興點兒嘛。”
竇懷葉也有點生氣起來,她原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忍氣吞聲也不過是因為害怕軍隊的那柄槍杆子,此刻麵對著這個軍官不像軍官,瞎子不像瞎子的無賴,話到嘴邊竟是再也壓不下去“我不是說迎接新年有什麽問題,隻是覺得這樣聚眾大肆慶賀不太好。”
男人一轉方向盤“有什麽區別。”
竇懷葉瞧著男人滿不在乎的樣子,頓覺他就是白眼狼中的一員,於是覺得跟這人白費口舌的自己才是蠢貨,再一次閉上了嘴。
男人卻依舊不依不饒“難得的新年,你不想去放鬆一下?”
竇懷葉連接都不想接這句,可是內心深處卻還總是存著對穿軍服的一點恐懼,於是看了眼漸漸變暗的天色,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他一句“太陽快下山了,你把墨鏡摘了吧,安全一點。”
男人的心思因為她一句話而雀躍起來,雖然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可這是與竇懷葉相處的這大半個小時以來她說過的第一句軟話。
卡車在這時從岸邊公路駛入了跨海大橋,落日還殘留了最後一點金光在泛紫的海平線上,失去了熱度的海風吹拂在竇懷葉的臉上,冷得她打了一個激靈。
竇懷葉小時聽家中老人說過,日落時分,也是妖魔鬼怪橫行的時刻。手無寸鐵的人類心甘情願地被鬼怪蠱惑,雙手奉上自己的靈魂。
仿佛是受到妖精蠱惑似的,竇懷葉轉過頭,眼光落在了輕揚起嘴角的男人臉上。
被美麗動人的女人關心總是令人欣喜,更何況眼前的這一個是擁有傾國傾城之姿的。梁淺從善如流地伸手摘下了墨鏡,桃花眼飛揚在半明半昧的暮光之中,狀若女子一般秀麗的麵貌帶著蠱惑人心的笑容,仿佛誌怪小說中披著人皮的妖精,等待獵物一腳踏進他的陷阱。
梁淺笑得滿麵春風“竇懷葉,我帶你去吃飯好不好,就算為剛才的失禮賠罪了。”
竇懷葉覺得荒謬。
她原本是再循規蹈矩不過的人,黑白的世界井然有序地在她周圍行進。仿佛從那人離開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如同一節脫軌的火車,開始朝著荒謬的方向狂奔而去。生活的軌跡於她而言成了一團胡亂纏繞的線,不知源頭,不見結果。
而梁淺,就是這荒謬生活中的頂峰。
就如同現在,她坐在燈火輝煌的頂層餐廳裏,被流光溢彩的水晶燈晃花了眼睛。梁淺坐在她對麵,禮數周全地為她斟酒。
她伸手擋住了他遞過來的酒杯“今天晚上還要繼續工作。”
梁淺便退了回來,分毫沒有要逼女士喝酒的意思。即便是從前他還是個混蛋的時候也沒有逼迫女人的習慣,與生俱來的個性讓他覺得欺負女人太過掉價。
隻是嘴上少不得要占便宜“我記得從前小美人酒量不小啊,現在怕是年紀大了粘不了酒腥氣。”
竇懷葉瞪了男人一眼,卻罕見地沒動手也沒動嘴,隻是默默喝了一口茶。
梁淺自知討了個沒趣,於是捧起菜單悻悻然地換了個話題“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這裏的茶是竇懷葉沒料到的苦,她扁了扁嘴,輕輕將茶葉渣子吐出來,在那縈繞在舌尖久久不去的苦味中怔怔的“我想……吃椰子雞。”
梁淺大概是沒料到她真的會要求什麽,竇懷葉對於工作之外的事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今日難得要求,梁淺當然不得不多看一眼,這才發現竇懷葉點的正是當初兩人第一次吃飯時自己硬叫她嚐的菜。
他又加了幾個菜,再為自己點了一杯螺絲起子,把菜單交給服務員後便接著打趣竇懷葉“怎麽,想起從前我請你吃飯的好處了?”
竇懷葉喝茶喝得慢條斯理的”不記得,隻記得椰子雞味道不錯。“
梁淺碰了個釘子,癟癟嘴不說話了。直到服務員端著熱氣騰騰的菜上了桌,梁淺才再一次殷勤起來,用公筷分著一整隻雞仔”中校,來吃個雞腿。“
竇懷葉沒有拒絕,就那麽看著梁淺將那一隻煨得軟爛的雞腿放進了自己的碗裏。這裏的椰子雞燉得是很講究的,清澈的湯底臥著整隻鮮嫩多汁的雞崽,雪白的椰肉漂浮在湯頭裏,沾了些油光顯得亮亮的。
竇懷葉低頭喝了一口湯,然後用筷子撥了一塊雞肉吃了。那味道應該是唇齒留香的,可是她卻越吃越覺得,這裏的椰子雞沒有從前梁淺帶她在那個小攤子上吃的帶勁。
想來,大概是少了一份煙火氣吧。
梁淺見竇懷葉隻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關切地問了句“怎麽了,不合你胃口?”
“不是……”竇懷葉下意識地否認,可卻又說不上來這菜有什麽不好,隻能搪塞“就是覺得……和從前吃過的不太一樣。”
梁淺於是也低頭喝了一口湯,那味道是與記憶中的不太一樣。可是論火候和技藝,那種小島上的小攤子又如何能夠與帝都的頂級餐廳相比?那想必是食材的問題了。
梁淺想了一會兒,竟然很認真地回答了竇懷葉“想必是椰子的問題。帝都離南邊遠,椰子又是容易壞的東西。空運來的椰子都是半生不熟的。隻有當地人才能用老椰子燉雞,所以味道更濃些。”
竇懷葉卻沒沒搭他的腔,那雙綠寶石似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梁淺那張厚厚的臉皮,像是這樣就能從他那張舌燦蓮花的嘴裏撬出些什麽“我倒覺得,是心境的問題。”
對於竇懷葉的突然出擊,梁淺並不慌張,他端起雞尾酒喝了一口,遊刃有餘地將皮球踢了回去“哦?那不知道中校有什麽高見?”
“從前我在南島過得無趣,”竇懷葉抿著唇,思忖自己說多少才合適,“也怕你們這些穿軍裝的,梁少校那時候可是大大地改觀了我的印象,所以那隻椰子雞我吃得感激。”
“而現在,真沒想到我也成了個批著這身皮的。”竇懷葉聳聳肩,指了指自己領口的薔薇花,朝著椅子背後靠過去,一副審視對方的模樣“梁少校也是,從肆意風流到如今屈居人下,想必心境也變了不少吧。”
梁淺怔了怔,他是沒想到竇懷葉今日有這個閑工夫對他用激將法。想來大概是自己找人監視小美人兒著實激怒了她。男人暗自想,如今讓矛盾擴大對自己也沒什麽好處,於是不動聲色地決定繼續用嬉皮笑臉避開這滿滿的火藥味“中校,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原本也就是個紈絝,從前靠著老爹過得順風順水,現在老爹死了,自然要仰仗中校的鼻息過活。談不上什麽心境。”
竇懷葉知道梁淺又開始轉移話題,她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她知道他不僅僅是紈絝,至少在闊別三年之後,他重新在軍校門前接她去技術部上任的那一刻開始,竇懷葉就知道有什麽變了。
他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插科打諢撒潑耍寶,除了事情能做得漂漂亮亮,其餘的他仿佛絲毫不在乎,仿佛什麽也沒有改變。
隻是竇懷葉清楚,在不經意之間,她看見那雙輕浮爛漫的桃花眼裏,在隱隱地孕育著一場風暴。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竇懷葉端起茶杯, 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她有心要與梁淺把話說開,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竇懷葉想,兩人之間隻是同事關係,最多再加上兩三次他的接洽,自己沒那個功夫,也沒有道理對他這樣上心。
於是她也不再糾纏了“梁老將軍是人中龍鳳,和你這種爛泥扶不上牆的的確是雲泥之別。”
梁淺知道竇懷葉放棄了,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竟隱隱浮起一絲毫無來由的惱怒。
她為什麽不再多堅持一會兒呢。假如她再多堅持一下,或許自己就再也撐不住了,或許自己就會將一切向她和盤托出。
說到底,不過是自己在她心目中不夠重要,不值得她為自己費心神罷了。
梁淺閉上了眼睛,蓋住了眼底滿布的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