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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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方正站在高高的指揮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劉之渙。
他隻沉默了一瞬,接著便抱起雙臂,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真話?你指哪句?”
劉之渙握緊了拳頭,神情木然地道“每句。”
“哦,讓我想想啊。”方正彎著唇角,“是起初我說我是流離失所的難民?還是我告訴你邦國糧草所在地的那次?那些都是謊話,沒一句真的。”
“我們確實炸了邦國的糧草營。”
“嗬,我當時來路不明,我的祖國如果不做這點犧牲,怎麽打入我這顆鋼鍥呢?你說是不是。”方正懶洋洋的,仿佛事不關己。
“現在呢,你不想裝了?”劉之渙幾乎咬碎了後槽牙,指甲刺破了掌心,點點殷紅的血順著手心滴落在地上。
“喂喂,就算是奴隸也有退休的那一天吧。”方正笑著摸了摸下巴,“我已經為祖國做了那麽多貢獻,把你們的‘赫墨拉’弄回去也算是另一件大功了,這就夠資格退回後方了,”他笑得更燦爛了,“啊,說起來,我能成功得感謝艇長信任呢。”
劉之渙一瞬間麵色雪白,高大的身軀一瞬間幾乎支持不住,全靠著候春榭撐著自己。
方正的奇怪之處,他不是沒有察覺。或者說察覺了,卻依舊選擇視而不見。那對於周圍人不冷不淡的態度,仿佛生怕與誰扯上什麽關係,他隻當他天生就是外冷內熱的性子。方正上了艇之後卻一反常態,自告奮勇地攬過了管理人員的工作,甚至連艇員用藥也要摻一腳。
他覺得不同尋常,卻也沒有阻止,還暗自裏為方正高興,覺得這尊冰雕似的人物終於開始願意接觸人群了。
誰知啊,卻是隻捂不熱的白眼狼!
劉之渙怒火攻心,覺得喉頭一熱,偏頭竟然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來。他隻覺得滿心的悲涼無處抒發,因為他,自己的父親淒慘死去。因為他,他對著自己的下屬痛下殺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被方正蒙蔽了雙眼。
劉之渙借著候春榭的力,踉蹌著站起身來。他嘴角還帶著血沫“好,我就問最後一句,從前,你救我的那次,是不是也是假的。”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為什麽又要冒著生命危險,瞎了眼睛也要一腳深一腳淺地將我背回去。
為什麽?
這一次,方正沉默了。他被地上的那抹紅刺痛了眼睛,隻能微微地偏過頭去。
他不記得了,衝出去救劉之渙的時候到底有多少是出於算計,出於想要鞏固與劉之渙的關係。畢竟劉之渙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分隊長,就算討好了他也說不定能得到什麽好處。
他當時的想法,就隻有一個,那就是不能讓他死了。
方正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一大堆說辭,譬如我已經攀上你了,如果你死了我豈不是功虧一簣。又譬如我是邦國人,就算被人發現了也不會死。
可是話到嘴邊,他卻突然心頭發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方正覺得這種感覺很陌生,讓他不自覺地煩躁又不安。
於是他避開了劉之渙的問題,單方麵對他發號施令“馬上上浮,你跟我走。”
劉之渙微微瞪大了眼睛,反問他“方正,你瘋了?你覺得我會跟你一夥?”
方正看著他扭曲的表情,隻覺得心頭的煩躁被無限度放大了,於是他隻能繼續威脅他“上頭指名要你。”
他撒謊了,其實他的任務裏隻有帶走岑路和周浦深,對其他人則是不論生死,可他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要把劉之渙也帶走。
劉之渙氣極,竟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裏帶著鮮血淋漓的恨意“我劉之渙是帝國的軍人,我已經因為私心犯下了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無論‘赫墨拉’是生是死,我都沒臉再活著了。”
“而你,”他抬頭看著方正,滿眼陰翳,“覺得我還會跟你回邦國苟且偷生?方正啊方正,不管真假,我們也算是相互認識了快十年,我真是看錯了你。”
方正被劉之渙的態度激怒了,擲地有聲地扔下了一句話“想死,恐怕也由不得你了。”他轉過頭不願意再和劉之渙糾纏,把氣全部都撒在駕駛員的身上“準備上浮!”
駕駛員被他一嚇,忙不迭地答應“明……明白,全體準備,‘赫墨拉’準備上浮!”
就在這個刹那,駕駛員突然神色一變,還未來得及說話就朝前猛地傾過去,腦袋狠狠地撞上了操縱杆。眾人腳下的潛艇激烈地搖晃起來,像是撞上了一股強有力的衝擊,連排水量能達到五萬噸的“赫墨拉”也抵擋不住。
此刻周浦深被銬在指揮椅上竟成了一種優勢,起碼可以在衝擊之下巍然不動。岑路被周浦深的手臂死死抱住,才至沒有朝傾斜的一方滑過去,他手中緊緊地捏著枚紐扣大小的通訊器,裏頭梁淺的聲音沉沉地傳過來“搞定了。”
方正剛剛站穩身型,兜頭就給了駕駛員一下子“暗算老子是吧!你不想活了?!”
駕駛員就差哭爹喊娘了“我……不是我……前方檢測到不明高溫區域,‘赫墨拉’無法前行!”
方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地圖。果然,在地圖上的行進路線中央攔截了一塊紅色區域,正是管製區的血銀礦。他瞳孔驟縮,一個可怕的念頭漸漸在腦海中形成——
方正目眥欲裂,舉起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岑路“是你……是你!你竟然不惜點燃了血銀礦!”
岑路不顧周浦深的阻攔,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子,麵上帶著堅決“得不到的東西於我,於帝國都毫無意義。毀了更好。”
方正不舉著槍的手在顫抖,在方才的撞擊中他撞到了肋骨,此刻鑽心地疼。
岑路舉起手中的通訊器“長波通訊的單向時間是十五分鍾,憑你和劉艇長糾纏的時間,足夠了。”他微微用力捏住了通訊器,指尖泛白“方少尉,我還記得你在島上和我說的那句話,你說我就算知道了什麽,也沒用對吧?”
“隻可惜,我知道的比你認為的更多。”岑路冷聲說,“你在血銀儲量根本不夠行駛到邦國的情況下依舊一意孤行,達到管製處就要上浮。你的所有行為,都指向一個目的——你根本就沒想帶回這艘潛艇,而是需要這艘潛艇出現在管製區。”
方正的瞳孔顫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恐懼。這是他在帝國潛伏多年之後,從沒有過的,麵對強者的恐懼。
他定睛看著岑路,眼前的男人瘦弱蒼白,除了一張亮眼的臉之外根本毫無可取之處,可此刻他在方正的眼中卻以一副勝利者姿態的模樣站著,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多智近妖,方正想。他心中第一次對這個人燃起了殺意。
“至於這背後的目的,恐怕是……”岑路沒有感知到對方的殺氣,依舊想要與對方談判“邦國想要找理由重燃戰爭。”
如果是敵國的重型潛艇出現在剛剛劃分的和平管製區內,這個理由足以讓邦國毀掉那一紙合約了。
“哦?”方正第一次出了聲,依舊端著槍。
“而你現在的目的不可能達到了,不如歸降帝國,”岑路冷靜地提議到,“如果你能足夠的信息,甚至為帝國效勞,我代表技術部向你拋出橄欖枝。”冷汗順著他的脖子流進了衣領內,岑路飛速地扯了個謊,想要穩住方正。
方正不說話了,他是在認真地考慮岑路的話有多少可信。反正自己賤命一條,為誰效勞不是活,再者,如果他跟隨了帝國,說不定還能跟劉之渙……
劉之渙?方正緊張地環伺四周,竟然發現劉之渙消失了。
方正繃緊了全身所有的肌肉,身後一道殺意掠過,等他回頭的時候幾乎就要來不及——“鐺”地一聲,方正伸手用槍管架住了朝著大動脈來的匕首,劉之渙的眼底帶著決然的殺意,仿佛下手殺的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方正被他的眼神刺痛,抬起胳膊肘狠狠地朝劉之渙喉骨頂過去。劉之渙一口氣沒上來,手上鬆了力道,被方正用槍管揮開了匕首。方正第二下則是用槍柄狠狠地打在劉之渙的太陽穴處,劉之渙眼前一花,一個趔趄朝前撲過去。
“跟我走!”方正注視著匍匐在地上滿臉是血的人,隻覺得心髒都在被一刀刀地淩遲。
什麽兄弟,什麽道義,什麽忠誠,他方正從來不懂這些,可這個人,眼前這個人卻該死的始終視這些為生命!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他也不用潛伏在劉之渙身邊這麽多年,他也不用輾轉反則這麽多個日日夜夜……他更不用,把自己的心也搭進去!
趴在地上的劉之渙笑了,帶著殘忍的意味。
一聲槍響。
“生命卡”特質的小子彈從方正的後心穿膛而出。
方正感覺到了一股熱流自自己的心口汩汩流了出來,可他竟然不覺得痛。
大概是因為與劉之渙的決裂,已經割裂了他的心髒,原來穿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候春榭端著那把小小的“生命卡”,槍口還在冒煙,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方正滿口含血,他低頭看著劉之渙“是…你…嗎……”他盡最後的力氣朝他舉起槍。
“是我。”劉之渙本該覺得痛快的,他本該的。可現在看見方正滿身是血的模樣,他隻覺得自己像是往下沉沉地墜去,能感受到的隻有無邊無際的虛無。
仿佛熊熊燃燒的烈火,燃盡之後隻剩下了一堆灰燼。
他終於還是變成了和方正一樣的人。
“是…嗎,”方正擠出一個艱難的笑容,“騙……人的感覺……挺……好……的……吧。”方正衝著他,眼底帶著濃濃的絕望,緩緩地扣動了扳機。
劉之渙頹然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