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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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可期待中的疼痛卻未曾在身上任何一處綻開,劉之渙疑惑地睜眼,發現方正正費力地轉動著眼珠,調轉了槍口。
他終究還是對劉之渙下不了殺手。
周浦深剛看見方正抬頭就頓時一個激靈,心中的恐懼濃烈地炸開,他將岑路整個人都拽了下來,死死地將他擁在懷裏。迅速轉身用背後對著方正的槍口。
岑路聽到了槍響才反應過來,想明白後他幾乎要瘋了,發狂地抓著周浦深的手臂,語無倫次地問他“深弟……深弟!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周浦深不解地皺起眉頭,身上沒有一處不適。可此刻岑路近乎瘋狂,幾乎連他也製不住他,隻得更深地把人往懷裏帶“噓……噓,我沒事……我沒事……別怕……”
直到岑路貼上了周浦深的胸膛,聽見裏頭那顆心髒在有力地跳動,他才稍微放下心來,疑惑地去看周浦深背後。
方正已經倒下了,七竅流血地斷了氣,那雙渾濁的眼裏帶著不可置信和不甘心。
指揮艙裏聽從方正的兵們見大勢已去,一個接著一個地放下了手裏的武器,自發地朝著艇長舉起雙手。
那這一槍……岑路更不明白了,掙紮著起身要去看,周浦深連忙抱住他的頭“別看,乖……別看了……”
可是遲了,岑路已經看見了擋在兩人之間的候春榭,半跪在地上,腰上開了一個血洞,正在痛苦地嘔血。
岑路有些不知所措地放開周浦深的胳膊,夢遊天外似的走到候春榭的身邊,對著他跪下來,無助地抬頭看向周浦深。
周浦深朝他微微搖了搖頭。
上慣了戰場的人,隻消一眼就知道,這一槍打在了胰髒上,沒救了。
候春榭又嘔出了一大口血,失去力氣倒在了岑路膝上,麵上依舊帶著不可置信,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眼裏“我…我要,死…了…嗎?”
岑路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一個孩子去死。
侯春榭明白了,明白了卻不甘心。他嘴裏肚子上都淌著血,竟然還有力氣流眼淚。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是夏天的雨水,從他的眼角淌出來,打濕了岑路的膝蓋。
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斷斷續續地哭,也不知道忍了多大的痛楚“我不…不想死,好不容易…方…方正死了……好不容易……孟哥……”
一說到這個名字,侯春榭的眼淚就跟開了水閘似的止不住地流,眼淚混著血蹭到了岑路的襯衫上,岑路卻渾然不覺,隻能喃喃自語著“對不起……對不起……”
十三歲那年,孟看鬆把他從屍橫遍野的死城刨出來,照顧他,叫他讀書寫字格鬥,讓他活得像個人。
後來孟看鬆要出任務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留住他,隻能趁半夜爬上孟看鬆的床鋪,不堪地懇求對方帶他一起走。
孟看鬆沒碰他,隻是沉默地替他穿上褲子,邊摸著他的頭發便勸他,說他還小,搞不清喜歡和感激有什麽區別,再說了,自己喜歡的是女人,怕是這一輩子也回應不了他。
候春榭麵朝著天花板,眼淚嘩嘩地順著眼角往下淌。
孟看鬆走了,他去參了軍,訓練的時候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教官不知道多少次勸他走,他都硬扛下來了。好不容易等回了孟哥,好不容易和他一起上了這艘艇。可他卻再也沒有表白的勇氣了。
誰會信呢,他其實是真的喜歡他,不為別的,就是真心實意地,想對他好罷了。
“孟哥……我,我…對不起他……可是我……”侯春榭哽咽了,嗓子裏有血的聲音“我…想見孟哥……”
想親口對他道歉。想親口問他,你還願不願意見我,還願不願意一如往昔,哪怕這輩子沒指望了,當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也好。
劉之渙衝著一個驚呆了的聲納員喊“去找孟看鬆!越快越好!”
“沒必要了。”岑路啞聲說,侯春榭枕在岑路的膝上,一雙圓圓的眸子裏已經失去了光彩,就像兩顆毫無生氣的玻璃彈珠,鑲在那張沾了血的小臉上。
岑路伸出蒼白的指尖,巍顫顫地合上了侯春榭的眼睛,這個孩子,才隻有十八歲。
對不起,終究是我無能,不能渡你。
記憶中卻突然閃現出另一張少年麵孔,比侯春榭還要更小些,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少年一雙黑眸中滿是陰翳,冷漠地質問他“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救世主嗎?
你憑什麽管別人的閑事?
腦海裏有白光炸開,疼得岑路幾乎暫時性失明,他忍不住用雙手抱住頭。周浦深隻消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異樣,他想起身去看岑路,卻被鐵鏈止住了腳步。
倒是劉之渙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挪到岑路與候春榭的身邊,撿起那把帶血的“生命卡”,“當啷當啷”兩聲打斷了周浦深的鐵鏈和手銬。周浦深利落地抬手,“哢”地一聲接回了左手,再去看岑路,卻發現有人捷足先登了。
劉之渙蹲下身子,眼中滿是不忍地拍了拍岑路的肩膀“放開他吧,小侯走了。”
“……”岑路滿眼血絲地抬眼望他,有一瞬間他幾乎想要朝劉之渙怒吼,如果不是你刻意縱容……如果不是!可劉存己的臉又浮現在腦海裏,他硬生生地咽下了指責。
短暫的沉默突然被指揮台上一陣尖銳的警報聲打斷了。兩人俱是猛地一回頭,劉之渙喝到“報告情況!”
指揮台上的下士帶著一臉的不可置信,望向艇長的眼神裏帶著震驚和恐懼“輔艙……輔艙的溫度正在急劇升高!懷疑是通氣管泄漏!”
“怎麽可能!”劉之渙咆哮道,“‘赫墨拉’的通氣管都是鈦合金製成的,就算是明火也不能……”
他突然梗住了,因為周浦深已經走到了方正的屍體邊,剝開了他血跡斑斑的軍裝,方正赤裸的胸膛上密布著纏繞的電極,其中配備著計時器的一隻紅色電極赫然正連接著方正的心髒地帶。
“塑料炸彈。”周浦深撚起那隻已經倒數為零的計時器,“與方正的心跳直接聯係,他死亡,這艘潛艇也要跟著他一起葬身大海。”
“溫度還有十分鍾就要達到零界點!輔艙懷疑發生火災!”
“我知道了!”劉之渙大吼道,他看著毫無生氣的方正,仿佛想要將他碎屍萬段,“別慌了!“他抬起了頭,麵色帶著死灰般的白“通氣管如果是局部泄漏,可以嚐試修複!”
“可……可手動修複至少得要兩三個小時……血銀不完全燃燒會釋放有毒氣體,如果呆在輔艙裏太久……”一個工程師畏畏縮縮地提醒。
“誰跟我一起去?”劉之渙打斷了他,抱著手臂頂天立地地站在那兒,眼神像鐳射似的掃過在場的所有艇員。
死一般的寂靜。無人願意響應這個提議。
“沒人跟我一起去嗎?”劉之渙又問了一句,聲音裏摻了難解的悲涼。
“一個人修複通氣管道的效率太低了!不等管道恢複,整條線路就會因為火災短路!你們都想死在這裏嗎?!”劉之渙被逼得大吼出聲。
依舊沒有人答話。
劉之渙現在多想罵一句難道我的艇上都是懦夫嗎?
可現在的局麵是他的責任,是他因為一己私心把艇員們逼到了風口浪尖上,所以他也是最沒有資格指責別人的人。
若是去了,幾乎是必死無疑。
若是無人肯去,則是所有的人都會死。
劉之渙逼著自己硬下心腸,試圖再一次開口勸誡,可想要說的話卻被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我去吧。”
岑路眼神茫然地盯著周浦深“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去。”周浦深被對方的表情激得心尖疼了一下,可還是這樣回答了他。
“你瘋了?這是會死人的!”岑路被對方的態度激怒了,方才以為周浦深被子彈擊中的恐懼又一次浮現在胸口,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了這句話。
“在小島上……”周浦深輕柔地說,“我讓你不要上艇,你還是來了。”
“你這是在報複我?!”
“不會。”周浦深望向岑路氣得煞白的臉色,眼底是深深的眷戀,“我怎麽會報複你。”
我怎麽舍得。
岑路隻覺得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心頭怒火想發泄也發不出來“那就不要去!”他這句話吼得太用力,耳膜因為疼痛和氣憤嗡嗡作響。岑路整個人搖晃了一下,他朝後踉蹌幾步勉強穩住身形。
周浦深連忙走過去扶住了他,伸手摸著他的頭發“沒事吧,哥。”
岑路趁機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大到捏皺了周浦深堅硬的墊肩“深弟,我求你,別去了。”
周浦深看著對方的眼眶一點一點泛紅,兩片薄薄的嘴唇抖得如同秋風裏瑟瑟發抖的樹葉,岑路鮮少露出這幅脆弱的模樣,他記得上一次見到還是對方在談論自己父親的時候。
周浦深覺得岑路的態度就像是燎原的火焰,攪得他的理智一團糟。心髒瘋狂地鼓動起來,他囁嚅著問他,就是像是個滿懷著希冀走向刑場的死刑犯“哥……你為什麽不想讓我去?”
為什麽?
你為什麽這麽在意我?
岑路頹然地望向他,他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為什麽?方正死得其所,候春榭的死他覺得惋惜,可到了周浦深這裏,他竟然不敢去想他會死。
周浦深看出了岑路的遲疑,那片刻的遲鈍就如同冰水一般澆滅了他熱氣騰騰的心,他想,岑路是在意他,卻不是自己的想要的那一種。
真是再好不過了。
自己這樣的人,滿口謊言的騙子,又有什麽資格得到岑路的青睞?
周浦深自嘲地笑笑,錐心的疼痛混雜著僥幸充溢著他的胸腔,周浦深大著膽子,第一次伸手貼上了岑路的臉頰。周浦深修長的五指貼在岑路溫熱的臉龐上,仿佛想通過溫度把心意傳遞到他的心底。
周浦深溫柔至極地笑了笑“哥,沒事兒,我走了。”
岑路“……”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唯有雙手還死死地抓著周浦深。方才男人眼底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為什麽要失望?他在期待自己說什麽呢。
周浦深用了力氣,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岑路的手指,溫和地勸他“哥,我是軍人。我有義務在國家陷於危難之際完成自己的責任。這是你教我的。”
“我……”伶牙俐齒的岑路被對方駁得啞口無言,周浦深趁著對方發愣的空檔,咬牙狠心推開他。站起身子背對著岑路,對著劉之渙一點頭“走吧,少將。”
“……”劉之渙看了一眼癱坐在地上的岑路,垂下眸子拍了拍周浦深的肩膀。兩人朝著黑洞洞的艙門外並肩走去,好像是兩隻羚羊踏進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