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 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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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體絕命!
    周浦深穿著白色的防護服,從頭到腳裹住了全身。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霧氣噴在了透明的防毒麵具上。身邊同樣裝束的劉之渙朝他一點頭,用力拉開了輔艙的艙門。
    霎時間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為了防止爆炸,事先兩人已經拉掉了輔艙的電閥,可輔艙深處還是有點點紅光映照在牆麵上。周浦深點亮了軍用手電筒,背著設備包與劉之渙一起彎腰屈背地前進。
    手電筒的白光照得周圍俱是一片慘白色,今日以來無人問津的輔艙顯得陰森森的。周浦深即便身著厚厚的防護服也能感覺到熱量不斷地包裹住他,於是加緊了速度,手電筒照亮了一根又一根管道,卻始終找不到破損的那一根。
    劉之渙有些急躁了,抬手看了眼腕表,他們現在身穿的防護服並不能完全防止輻射和毒氣,隻能算是一點心理安慰。在輔艙裏帶得時間越久,就越危險。
    周浦深沉靜的黑眸朝他看過來,微微搖了搖頭。接著便轉臉再次尋找起來,既然有紅光閃現,就一定能找到出問題的節點。
    眼前就是岑路的實驗室了。
    周浦深的眼眸中閃現出溫柔的顏色,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塑膠的試驗台,他知道,岑路曾經不眠不休地在這裏工作,隻為了對出一組正確的數據。
    方正為什麽要將炸彈設在輔艙?
    周浦深噙著複雜的神色看了劉之渙一眼。如果方正真的想致“赫墨拉”於死地,大可將塑膠炸彈綁在反應堆倉裏,血銀堆一旦爆炸,整艘潛艇上的人都必死無疑。
    周浦深想起了方正那把,對準了劉之渙卻始終未曾拉開保險栓的槍。
    歎息一聲,卻聽見劉之渙略帶笑意的聲音“找到了。”周浦深聞言望去,果然,實驗室已經搬空了的保險箱背後,燒得焦黑的管道赫然斷成了兩截。
    周浦深越是靠近,便越是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刺激得他喉頭發甜,他閉上眼睛,強硬地迫使靈台清明了些,蹲子就開始翻設備包“開始吧。”
    劉之渙看了他半晌,也蹲下來掏出備用管道“你知道怎麽修理?”
    “當然,”周浦深輕聲笑笑,“你忘記了我是竇中校手下的兵嗎?”
    “是啊,”提到竇懷葉,劉之渙今日以來第一次提了提嘴角,“這女人是有血性的,她手底下的兵也是。”
    這就是露骨的誇讚了。周浦深向來不擅長應付這些,於是也隻能悶頭工作。
    劉之渙看著周浦深靈巧的手指上下翻飛,恍惚間竟想起了從前與方正一起出任務的時候,兩人得罪了班長,被安排去後方拆炸彈。方正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對著自己的打趣充耳不聞,唯有一雙手能幹。
    可後來……怎麽就成這樣了呢。
    劉之渙停下了正在工作的手,隻覺得心口一口血氣在不停地上湧,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擦,卻隻能觸到玻璃麵罩。
    劉之渙突然發現,自己流鼻血了。
    那邊周浦深渾然不知,隻是一邊忍著翻湧的惡心一邊埋頭飛速地鏈接一節節管道,那些複雜精致的小東西在他的手裏就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發地一點一點接成長線。
    劉之渙看了他一眼,突然嘟噥了一句“差不多了。”
    周浦深聞言抬頭“什麽?”突然被人一記手刀,狠狠地劈在腦後。
    周浦深毫無防備,硬生生地挨了這一擊,當即便倒在地上,半邊身子麻得不能動彈。
    “你幹…什麽……”周浦深吐字都費力。
    對方卻不再給他多說的機會,將他扛大米似的扛在肩上就朝輔艙外走。
    周浦深整個人被毫不留情扔在了主艙地上,五髒六腑都撞得生疼。劉之渙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臭小子,你的任務結束了。”
    “……”周浦深在地上掙紮著,可舌頭就跟打結了似的發不出聲。
    劉之渙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帶著掙紮許久之後的釋然“是我害了‘赫墨拉’,理當向她賠罪。可你沒有錯,犯不著的。”
    “況且,”劉之渙深吸了一口氣,“有人在等你。”
    而我,卻再沒有人等了。
    劉之渙沒有再多說,轉身的時候防護服的衣袍翻飛,他雄赳赳氣昂昂地朝著那扇漆黑一片的艙門內走去,像是為了榮耀而戰的戰士。
    劉之渙鎖上了艙門。
    方才吸入的毒氣正在緩慢蠶食著自己的中樞神經,周浦深覺得腦子裏越來越亂,哪怕理智迫使著他喊出了一句“準將!”,可四肢卻無論如何不聽使喚。
    周浦深暈了過去。
    岑路站在海風吹拂的甲板上,趴在潮濕的欄杆上眺望著遠處的夕陽。
    血紅色的夕陽被紫黑的海平線淹沒了半個,留下的唯一一點殘光將天邊的晚霞染得血紅。密布的鱗雲像是饕餮身上的鎧甲,醜陋的怪物隱藏在雲層之後,隨時等著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赫墨拉“號搭載一百零一名艇員,外加三位編外人員,在此次叛亂中半數人染上了藥癮,失蹤十多人,死亡近二十人,包括這艘巨大水底幽靈的艇長,最後渾身充血地將自己關在了充滿毒氣的輔艙。
    “赫墨拉”至此不再是帝國的驕傲,而是染上了鮮血的帝國之恥。
    岑路想起了劉存己的話,老人縱橫沙場一生,最後卻以這樣恥辱的方式死在了大海深處,唯一的願望隻是一意孤行的兒子能有個全屍。
    岑路不會抽煙,此刻卻突然生了點吞雲吐霧的念頭,然而還不等他付諸行動,背後就被人叫住了。
    “岑教授?你不進去嗎?”是孟看鬆,陽光的青年此刻卻顯得有些疲憊,胡子拉碴的,左臂上別著一截黑紗。
    岑路沒有問他是在祭奠誰,無論是侯春榭還是劉之渙,都被憲兵裁定為“待審查人員”,按理是不能紀念的,可岑路裝作沒看出孟看鬆那點私心,換了個話題問他“你也是來看深弟的?”
    孟看鬆見岑路沒有逼問自己的樣子,神情輕鬆了些“是啊,岑教授也是?為什麽不進去?”
    岑路有些尷尬地避開了孟看鬆的目光,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剛才醫生出來,說他是應激性休克,吸入的有害氣體不多,等恢複一陣身體應該會醒過來……哦,還有說是頭部疑似受到撞擊,需要觀察一下有沒有腦震蕩。”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中心問題卻避而不談。孟看鬆很快地便猜出來兩人應該是又吵架了,他心裏有些為周浦深不值,於是口氣就重了起來“你看到教官了嗎?”
    岑路不說話了,有些泄氣地將雙手擱到護欄上,一張白皙的臉被夕陽染紅“我……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
    孟看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強調“你說什麽,他都願意聽。”
    “是嗎?”岑路眼裏的光亮起來一瞬,可又很快熄滅了,“他大概生我氣了,是我不好。”
    孟看鬆最看不得男人猶猶豫豫扭扭捏捏的樣子,粗著嗓子勸他“大男人有什麽生氣不生氣的!你要是怕,就當麵去問他!”
    岑路詫異地看了臉紅脖子粗的孟看鬆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麽他這麽激動,於是試探著問“深弟從前是你的教官吧?你……是不是挺了解他的?”
    他不了解周浦深的過去,周浦深也從沒有提的意思,或許從這個人身上可以找到突破口。
    孟看鬆雙手叉腰,虎著臉“嗯”了一聲。
    岑路背靠在護欄上,思考著如何最大限度地從這個人嘴裏撬出信息的對策,以他對孟看鬆的了解,這小子喜歡直來直去的人,對待彎彎繞的總是憋著一股氣。既然如此,他不如打直球,直接問出自己想要的。
    岑路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海水腥味的空氣一下子倒灌進他的肺裏,將他心底的那股躁動微微壓了些許下去。
    岑路的臉像是刷了一層紅漆,從脖子根一直紅到了頭頂,他問孟看鬆“你知不知道……嗯…深弟從前有沒有過什麽……呃…喜歡的姑娘?”
    孟看鬆努力理解著對方的意思“你是說周少尉有沒有談過對象是吧。”
    岑路就是這個意思,可現在就是用刀抵著他的大動脈他也不肯承認自己問的是這個,於是隻是死盯著孟看鬆看。
    孟看鬆被他盯得受不了“沒有。”
    岑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原本抓緊了欄杆的手一下子鬆開了,竊喜之餘還有些不信,他追問道“真的沒有?一個姑娘都沒有嗎?”
    孟看鬆看著對方急切的樣子,情緒突然起來了點,心說看來少尉也不是一點沒戲。
    雖然隨便暴露別人的性向有點兒缺德,可是對方是岑路的話應該就沒關係了。孟看鬆下定了決心,心一橫就直接開口“小姑娘沒有,男的……可能……倒是有一個。”
    岑路瞪大了眼睛,孟看鬆心裏一咯噔,覺得自己還是說錯話了,趕忙擺手為周浦深圓場“啊我不是說教官隻喜歡男人什麽的,他就是……就是……隻喜歡那一個男人……也不對……”
    岑路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了,海風在耳邊嗚嗚地吹著,灌滿了他的鼓膜,他隻覺心髒像是被人吹漲了一般又甜又酸地疼“是誰?”
    孟看鬆真是恨死了,他很不得現在就衝進船艙把周浦深的心挖出來,給岑路看看那裏麵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呢。“是你”兩個字盤旋在舌尖,孟看鬆卻突然間決定把它咽下去,瞎搞什麽,自己要是代替教官表白了,回頭教官一定會把他浸豬籠。
    可就算這樣孟看鬆還是決定從側麵敲打一下岑路,免得他胡思亂想“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教官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他,教官讀書,寫字都是他教的,他把他當作神一樣來崇拜。”
    岑路愣住了,他覺得心中那隻吹漲了的氣球,突然破了。
    孟看鬆見岑路呆住了,心說這招有用啊,連忙添油加醋地又道“教官在軍校教我們體術的時候,就因為聽到了那人的一點點風聲,不惜冒著被憲兵彈劾的風險也要去找他,後來被抓回來,挨了一頓悶棍,”孟看鬆表情誇張了些,“打得屁股開花!”
    “那個人……這麽好?”岑路啞著嗓子問他,滿心的酸味快要控製不出地溢出來了。
    “對教官來說,他是最好的那個。”孟看鬆很認真地回答他,一邊偷偷觀察他的反應。
    夕陽已經完全落進了海平麵裏,海風帶起的潮氣浸透了黑夜的涼意,吹得岑路眼睛發疼,他閉上了眼睛,盡量不讓自己失態“我知道了。你去看看他吧。”
    孟看鬆覺得對方的反應十分奇怪,可瞧著岑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他也不好再說什麽,於是便矮身鑽進了船艙,留下岑路一人在甲板上。
    年輕的教授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握得死緊的拳頭,白皙的掌心已經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指甲印記。岑路隻覺得自己一貫良好的自控力不管用了,滿心滿肺都是對孟看鬆所述那人的嫉妒與憤懣。
    岑路睜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自己讀了半輩子的書,還會為了個男人爭風吃醋,可見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他重新站上了甲板,腦海中千百個念頭在不斷翻轉,五髒六腑像是在烈火中掙紮煎熬。
    管周浦深喜歡誰呢。
    管他媽的自己是不是橫刀奪愛。
    無論如何,周浦深其人,他是不會放手的。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岑路這才發現,帝國邊線的萬家燈火已經近在眼前。
    他按下了通話鍵——“岑教授,令堂……於今日淩晨時分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