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人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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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絲如淬了冰的鋼針,紮進武廿無駝色風衣的褶皺。就在那位督帥背著錢思琪踉蹌踏入半山老宅月洞門時。不遠處一位看起來有些呆板的眼鏡男,正頂著狂風,強撐著一柄即將被撕扯得粉碎的黑傘勉強跟了過來。
    那男人與武廿無夫婦雖然隻隔著幾百米,可他的喊聲完全被呼嘯的風雨聲完全淹沒。原本整齊的背頭,已經被雨水變得鬆散。寒冷的空氣傘在骨上凝結出冰涼的水珠,順著傘麵滑落在他行政夾克的螺紋袖口凍成細小的冰棱——那身曾象征司法尊嚴的黑色素麵夾克,如今被雨水浸得發亮,就連格子內襯,隔著黑色防水布的表皮都可以依稀看個大概。
    他叫薑明德,是末世前最高法的院長。也是龍國從公元紀年到末世曆紀年,依舊還在履職的三位首席大法官中,歲數最大的那一位。薑明德的指尖摩挲著傘柄上的防滑紋路,那觸感讓他想起末世前翻閱《憲法》時,羊皮紙封麵的粗糙肌理。嘴裏念叨著,“那個製度,你用行政手段偷跑了兩年。現在才讓我做司法解釋,開什麽玩笑.... ”
    雖然薑明德嘴上這樣說,可他記得在末世剛爆發時,燕趙省主安長河曾經邀請他去自己的地盤,還口口聲聲的說擁護他做「國家元首」。更記得,安某人在求他答應做「終身執政官」被拒絕後,姓安的就用那把9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額頭上,還煞有介事的為他這位曾經的首席大法官,判了「車裂」之刑。
    現在如果不是廬州軍在安長河對他行刑前,就用坦克的履帶和一枚枚重型航彈將安長河的野心化為齏粉,那麽又哪裏有他今天?
    不過,此刻他正準備做點「忘恩負義」的事。那就是和武廿無... 那位對於他有著救命之恩的後生,討論下關於最高法院檔案室裏,那疊“一夫一妻一妾製”的司法解釋草案正攤在案頭——他多次想在草案邊緣批注“違憲”二字,然而墨水卻被自己指尖的冷汗暈成模糊的灰痕。
    當薑某人的皮鞋碾過玄武岩門樓前,深及腳踝的積水時,鞋子發出“咯吱”聲重疊。冷水順著縫合線滲透,浸濕了他的鞋襪,不過薑某也絲毫沒有遲滯,反而是走得更快了些。
    與末世前的外交部長陳德銘那類把武廿無視為「必要之惡」的官僚不同。他這個被燕趙省主安長河判了車裂,又被武廿無救下的人。理所應當的被過去的同僚和下屬們,視為了武廿無的親信和違反法律的幫凶,甚至還被當做是督帥身邊的奸臣。
    武廿無麾下的廬州軍救過多少人,也許連督帥自己都忘了。也許是因為督帥的廬州軍都是以金陵大學的學生作為骨幹,還被李清泉那位退役準將培養出了服從命令高於一切的基本軍事素養。所以不要看武廿無槍斃,淩遲,甚至把「民賊」夷了父、母、妻三族。但還是每到一個地方,如果當地比較富庶就會開倉賑濟百姓,釋放被軍閥拘禁的政治犯。而薑就是其中的一員,所以他對於武的態度有些複雜,從私人情感來說武是薑的恩人。可於公而言,他又是首席大法官。
    說來也是搞笑,末世後幾乎沒人知道在武廿無的治下,也是有最高院和各省高院的。而他就是武廿無的人形圖章,隻要武督帥有需要他的最高院做出司法解釋,維護司法和政權的麵子。
    薑走過門樓的時候,那些像是雕塑一樣佇立的憲兵,隻是象征性的給他敬了個禮,再不去看他一眼。畢竟老宅的內侍和女官們給這些衛兵透過風——薑院長與趙院長和胡院長不同,他愛來不來,不必特殊優待。
    當薑明德剛跨入屋簷下,想要再追的時候,一個尖銳的公鴨嗓在他背後響起,“薑大人,留步... ”
    薑明德猛得一轉頭,就看到個皮膚白皙得就像是女人般的黑衣內侍,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容走了過來。薑某看著將他喊住他的尚政監秉筆·崔洪,不耐煩的說道:“督帥早有明令,大法官和議長求見時,無須通報更不得阻攔。你這個閹豎還敢擋我嗎?”
    崔洪的職位雖然不像內務部部長舒雅那樣,既是武廿無的妻妾,又管理著四局八司十二處,那套龐大的內廷機構。可崔洪作為舒雅提拔起來的副手,放到明朝那也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那樣的人。又怎麽會把他這個前朝遺老放在眼裏,隻是沉聲說了句,“裏麵傳出話來,督帥累了,您回吧。”
    薑明德看著眼前這個黑西裝翻領上,還浮現暗金色蟒紋的內侍首領,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自末世曆三年,因為內務部行政總局局長鄭啟明因為勾結安長河被處決,而讓這個死太監接手後,行政總局就被改成了尚政監。而他崔洪也就當上了尚政監的首任秉筆太監。
    薑明德本想勸外交部的陳德銘一起建議武廿無,為了龍國的國際觀瞻遣散崔洪手下的太監。可偏偏崔洪手下的太監又沒一個是被武廿無下令淨身的,內侍們反而是來自前燕趙省主安長河,遼東省主周天宇,魯王孫玉龍,以及晉省李國良的省主府,甚至他們新人中還有一部分,是來自三陝·省長安市·長樂宮和未央宮中被馬傳庭馴養的宦官和閹伶。而那些施暴者中除了安長河,其餘都是舊體製的大員。所以內侍們有私底下有句那他們這些舊官僚的話:「舊官僚閹了咱們,督帥救了你我,如果不知道感恩,那豈不是與清流無異?」——甚至薑明德還聽說,那群內侍學著清朝和明朝太監那樣拜起了關雲長和嶽武穆。
    “舒部長在嗎?我要見她,”薑明德強壓著脾氣看向這個紮著辮子的高挑「男人」,他就不信平時和顏悅色的舒雅,也會默許這群太監這樣造次。
    崔洪嘴角那一抹譏誚的弧度,似乎快要壓不住了,可還是用平靜的語調說,“舒部長在新宅,慢走不送。”
    薑明德在這一刹那,真想一把揪住崔洪的領子,大叫道:“你這個死太監,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什麽級別你知道嗎?”可是看了看那群越聚越多的黑衣內侍,以及對方不善的眼神。
    薑明德眼看黑衣內侍越聚越多,他們原本腰間那些原本隻是作為裝飾品的脇差,已經離鞘了一指寬在雨中發亮,薑明德終究沒敢揪住對方領子。他罵出一聲「閹狗」,轉身剛走出沒幾步,就聽見崔洪的公鴨嗓突然變調,甜得發膩:“趙院長,奴才給您請安了。您裏邊請,督帥剛好有空。”
    另一個薑明德同樣熟悉的聲音,居然哈哈大笑道:“崔秉筆太客氣了,內廷秉筆公公的禮,我趙青山可受不起。”那人話說到這裏,薑明德一回頭就看到,同為首席大法官的趙青山笑著將份很厚的文件放到了崔洪手裏,笑著說,“我已經想到了那條雅政在憲法框架的合理解釋。有勞崔秉筆帶我去見督帥。”
    “趙大人客氣了,都是為主子辦事。”崔洪這「主子」說得極重,就像是在提醒某些人注意分寸,隨後才柔聲說,“趙大人隨我來吧,胡院長已經到了。待陛下更衣自會相見。”
    天雷映照著禦階上猙獰恐怖的蟠龍,細密的雨絲的在龍眼中匯集,隨後就像是淚水般汩汩而下。薑明德看著那些佩戴著短刀的內侍,就像是狼一樣越聚越多。其中還有個嘴上抹著胭脂的內侍,正死死的盯著他。
    薑明德看著那個隨時要殺了他的年輕人,忍不住這樣想:“想必這個孩子,就是李總指揮救下那群閹伶中的一個吧。末世前的秩序,對於所有普通人而言是美好的回憶。可是像我這樣末世前的官兒,恐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