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表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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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評說崔洪這個人呢?在內宅裏他最是知情識趣,容貌也生得剔透。與武廿無那張糅合了阿波羅雕塑般硬朗骨相、卻偏偏配著雙含情桃花眼的臉不同,崔洪的眉目輪廓像是被細瓷匠人用羊毫蘸著釉彩精心勾勒出的——那是末世前全息遊戲裏,所有女玩家捏臉時都在數據庫裏反複調試的標準美人模板。下頜線收得比春柳還柔,眉骨與鼻梁都透著水蔥似的溫潤,連喉結都細得像一粒被月光浸軟的糯米糍,藏在蒼白的頸間幾乎看不分明。末世前每逢漫展,他總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圍著,是鏡頭懟到臉上都找不出半分瑕疵的「集郵天花板」。
也正因這副顛倒性別的皮囊,末世初亂時,曾經庇護他的義兄孫玉龍,在功成名就的第一時間便將他鎖進了私宅深處。他至今還記得在他第一次回吻孫雲龍的時候,那囚禁他一月有餘那雕花拔步床的紅綢帳子被一雙纖手猛得扯開,魯王正妃林巧兒那鑲玉護甲,搭在她自己高高抬起的下巴上。用那對描著飛金眼線的美目,俯瞰著孫雲龍和他散開在枕間的長發,笑得釵環亂顫:“都說魯王殿下那刀閹得妙,我還不信。今日一見,果然鼎鼎大名的崔將軍,也不過是隻見不得光的兔爺。”
就在孫玉龍抽離後,去追林巧兒時,他淨身時留下的傷痂還在隱隱作痛。那是孫玉龍為絕後患特意求來的宮刑方子——像是鬣狗一般自後方下刀,取出了所有「不幹淨」的東西。
自那日後,他箱底的男式襴衫全被焚了個幹淨。孫玉龍親手將一支點翠步搖簪進他發髻,賜名「如意奴」,教他穿蘇繡軟緞的女裙,在酒酣耳熱時唱《長生殿》裏的橋段。此刻暮春的風卷著庭院裏的海棠落瓣,崔洪垂著眼站在武廿無身側,此時已經是尚政監秉筆的他,自然不用穿著廣袖流仙裙,晃動裙擺的流蘇,在無意中露出比女人更誘惑的那對比絲襪廣告更性感的腿。
但他此刻穿著暗金色蟒紋西裝的他,那抹了珍珠粉的頸項,以及桃紅色的眼影和唇線至今還被他習慣性的保留。倒不是懷念孫玉龍的那個畜生,而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去謝謝這位把他解救出來的恩人。如果對方是個鰥夫, 他不介意做個契哥。如果對方是個野心家,他更不在乎幫他帶兵和理政——畢竟孫玉龍過去在齊魯省的基業,也有他的一份努力。可對方還偏偏是坐擁四海的督帥,沒有地方需要他。
門被一個捧著朱筆的小內侍躡手躡腳的推開。那微弱的腳步聲,還是讓侍立在奉督帥身側的崔洪快步走了過去,小聲念了句,「怎麽這樣沒規矩」,在示意對方將朱批用的毛筆放在案上後。
才一聲不吭的,站在那座正焚著龍腦香的銅胎琺琅香爐一側。時間一點點流逝,青煙在雕花窗欞透進的光束裏織成遊絲。而後那嫋嫋的煙霧,縈繞在床榻四周將此時僅披著一件寬鬆睡衣的武廿無高大的身材,映襯得尤為醒目。
崔洪知道主人的脾氣,所以自然沒有跟趙青山和胡建軍這兩位大法官說話,更沒有讓他們坐下。此時的胡趙兩人,蜷縮著身體匍匐於地,雙手縮在行政夾克的螺紋袖口內,這樣看來清廷過去的馬蹄袖放在此時,也都是個人性化的物事。崔洪也不由心中嗤笑道:“要是給這兩位配個馬蹄袖,想來也不用這樣把腕子縮在這麽短的袖子裏了。”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於是於是崔洪膝行過去。
“主子,胡院長和趙院長已經到了。”崔洪低聲在武廿無耳邊輕聲說了那麽一句,他透著香粉味的身體,喚醒了那條單手扶額休憩的巨龍。
隻見督帥緩緩起身,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古典鍾表,才抱怨道:“你啊,總是怕我睡不夠。我不過是出去散散心而已,怎麽好讓人家久等。”隨後揉著惺忪的睡眼,當看到趙某和胡某兩個老頭,都跪在地上的時候,又忍不住嗔怪道:“這是怎麽回事?薑院長呢?怎麽不見他來開會?還有趙老,胡老快起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兩人一聽於是把頭埋得更低了些,才齊聲說:“聽聞督帥日理萬機,屬下不忍心叫醒您。所以不敢勞煩崔秉筆驚擾督帥。”
“哦,我現在醒了。兩位還請就坐吧。”武廿無看向胡建軍和趙青山,沉聲問道,“胡院長,趙院長,薑院長今天身體不便嗎?”
胡建軍一看這裏的布置,左側兩副桌椅很顯然是給他和趙青山的,而右側的一副桌椅估計是給崔洪留下的。他在名利場浸淫多年,又怎麽不懂個眉眼高低呢?於是趕忙解釋道:“昨天薑院長,偶感風寒...告了病假,不過我們已經商量出了結果。薑院長也是點個頭的,督帥如果看我們的司法解釋還算妥帖,我們就去讓薑院長簽字。 ”
“胡院長幹嘛為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說話,”趙青山才一落座,就開始大聲嚷嚷了起來,仿佛剛才跪著的隻有胡建軍似的,甚至還大言不慚的說,“督帥,我剛才看到薑某人衣冠不整。甚至以汙言穢語的辱罵內侍,更一點都不顧及最高大法官的形象。所以我就把他罵走了。”
“算了,薑院長身體一直不好,聽到沒緣由的爭論也免不得生氣。這樣吧,你們先討論一下。我也聽聽大家的想法再說,”武廿無說到這裏,就握著手裏那串帝王綠念珠,閉目的同時抬手指向崔洪,輕聲說,“崔洪,舒雅今天有事。你就替她簡單講一下,內廷對新夫妻政策的想法。”
崔洪輕聲開口,此時他的聲音少了那諂媚的腔調,以四平八穩的官話開口道:“胡院長,趙院長,目前的形勢想必您二位也清楚。根據國家統計局自末世曆初年到末世曆五年的數據,末世曆初年也就是督帥剛平定廬州,楚陽,以及飛地宋省的時候。人口比例中女性公民占54.26,男性公民為45.74。那時數據雖然看起來男女僅有10的差距,但那是統計了流民得出的數字。可流民的婚配意願低,所以當時即使是工人或者腳夫都可以一夫一妻多妾。”
正在看文件的胡和趙也跟著微微點頭,雖然他們當時也並不在廬州,但末世曆元年時的情形也確實是如此。而且所謂的末世,也不過是曆代王朝末年更嚴重的翻版。回想當時人人吃不飽飯,如果沒個靠譜的營生夫妻關係很快也就瓦解了。
崔洪繼續講解道:“末世曆二年,督帥南征,平定了荊北荊南二省,南粵省,以及咱們淮省的襄城和荊楚省。同時蜀郡歸附,大量原本逃入山裏避難的男人大範圍回流過去的城市。這就是第二波娶妻納妾的高潮。第三次是末世曆三年督帥命令李總指揮討伐民賊,孫,安,李,馬,周,而他們竊據的領地內也有大量的納妾現象存在。所以督帥製定了「不許破壞特殊時期家庭」的政策。”
最後崔洪耐心解釋道,“兩位院長大人,這件事不是咱們出不出司法解釋的問題。而是如果咱們現在不用過去共和國的憲法為這些家庭背書,片麵的追求法律的文字。那些因為丈夫殘疾而選擇拉幫套的女人,就有可能戕害原配。那些小妾生的孩子就上不了學。”
“何止如此啊。現在越來越多的男人,從山裏和廢墟裏走出來。來了廬州就是要工作,還鬧著要安家。”趙青山說到這裏接過了一個小內侍遞過來的茶杯,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才說,“現在如果不給妾和那些拉幫套的漢子定個名分出來。那是要出大亂子的。不瞞督帥和崔秉筆,胡院長。我昨夜翻了共和國七十二年的《婚姻家庭法釋義》,裏頭第三十七條備注寫得清楚:‘特殊時期因生存需求形成的事實婚姻關係,司法實踐中可酌情認定’——當年饑荒年月允許‘拉幫套’,如今末世流民潮,道理不就一樣嗎?”
“理是這麽個理,但是憲法第二條在那裏擺著,我看可以在第三十三條和第五十一條做些文章。”胡建軍看了看沉默不語的督帥,對崔洪和趙青山說,“隻要能找出自相矛盾的點,咱們再釋憲才有個契機。”
胡建軍話音未落,崔洪指尖突然蹭過案頭的朱砂硯,墨汁在指甲縫裏凝成暗紅紋路。他垂眸盯著各自桌上的憲法文本複印件——那幾頁紙平時看來百無一用,可今天看來它竟薄得就像是刀刃。第三十三條「公民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的字樣被紅筆圈了三道,旁邊用小字批注:「平等權可因『特殊生存條件』做限縮解釋」。
武廿無轉動著帝王綠念珠的手指驟然停住,那雙平日裏柔情似水的眼波驟然收斂。趙某人趕忙拉了拉胡某的袖口,順便還用目光剜了對方一眼。最後求助似的看了看崔洪。
\"胡院長想在憲法縫裏穿針?\"崔洪突然開口,桃紅色眼影在龍腦香的青煙裏晃出詭譎的光,\"第三十三條說平等,第五十一條說權利限製,可這兩條縫起來也蓋不住納妾政策的窟窿——\"他頓了頓,指尖蹭過硯台邊緣的缺口,\"就像您這方端硯,缺了角才更顯古意,可要是拿缺角當硯台的本質,墨汁遲早漏得滿桌都是。\"
胡建軍的眼皮猛地跳了下。他看見崔洪領口的暗金色蟒紋正隨著呼吸起伏,那紋路與武廿無睡衣上的蟠龍刺繡隱隱重合。他突然感覺,崔洪可能代表督帥要廢了第二條。
\"崔秉筆誤會了。\"胡建軍推開麵前的《婚姻家庭法釋義》,書脊裂開的縫隙裏掉出張紙條,上麵是他昨夜用鉛筆寫的策略綱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憲法第五十一條的『權利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反證納妾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必要之惡」。紙條邊緣被指甲掐出齒痕,恰似他試圖在法理圍欄上啃出的突破口。
趙青山突然拍案而起,茶杯裏的龍腦香茶湯濺在胡建軍的策略綱要上,將「公共利益」四字暈成深褐。\"咱們在這裏磨磨蹭蹭的扯法理,外邊的警察和憲兵怎麽辦案?\"他指向窗外漸濃的雨幕,\"您瞧那些從山裏下來的流民,哪個不是揣著刀想搶個女人成家?去年冬天廬州南城的火並,不就是兩個廢墟裏來的漢子,爭一個想要拉幫套的女人嗎?最後那個勝者可是像獅子一樣,既殺了女人原配老公,又殺了女人的三個孩子嗎?咱們最重要的就是,定下個符合時代的規矩。\"
武廿無終於睜開眼,念珠在掌心碾出細碎的摩擦聲。他看向胡建軍時,桃花眼的弧度與崔洪描的桃紅色眼線奇妙重合:\"胡院長說要找憲法矛盾點,可矛盾點找到了又如何?\"他突然抓起案頭的朱筆,筆尖在胡建軍擬定的司法解釋草案上懸停,\"一旦遷延日久,——\"
話音未落,崔洪膝行上前,用袖口擦去武廿無指尖的墨漬。他的珍珠粉頸間突然露出道舊傷,那是孫玉龍早年咬出的齒痕,此刻在燭光下與胡建軍策略綱要上的茶漬形成鏡像。\"主子說得是,\"他的聲音突然帶上一絲沙啞,\"是奴婢懈怠了,如果此事遷延日久,那些基於末世後公序良俗的家庭,一旦被流民衝垮了。那時候秩序的皮之不存,法的毛又將何附?\"
武廿無起身走下床榻,看著慌忙跪下的三位重臣,沉聲說:“記下來,一家如有妾或幫套男子,以普通家庭成員推定。記住國法不外乎人情,哪條法要是不近人情,拆散他們這些末世人的家,百姓就能敢造你們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