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表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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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砸在小賣鋪塑料棚頂的聲響,像極了陳偉此刻腦子裏反複播放的快門聲。他擰開第二瓶啤酒,鋁蓋彈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滾進牆角積水中,映出扭曲的燈泡光斑——就像黃富貴剛才坐在對麵時,嘴角那抹謙讓又貪婪的笑。
“我沒啥文化,就想有個熱乎的家。”黃富貴的聲音還在耳廓裏嗡嗡作響,他粗糙的手掌攥著玻璃杯,指節上的青龍紋身隨著動作扭曲,“桂花嫂子說的搭夥,我懂。不白占陳偉哥的地方,想了就來叫她,不礙著你們過日子。”
陳偉灌下一大口酒,冰涼的液體嗆得喉嚨發疼。他記得黃富貴說這話時,眼球在劉桂花彎腰續水的腰臀間轉了半圈,喉結滾動的幅度,和碼頭起重機吊起重物時的金屬摩擦如出一轍。知識分子的敏感讓他捕捉到那個細節——所謂的“不礙著”,不過是野獸在標記領地前的假寐。
“他不會破壞這個家的。”劉桂花剛才拽著他袖口的手指還在發顫,指甲縫裏沾著洗碗時的洗潔精泡沫,“就是偶爾來,你也知道咱家難……”
“偶爾來?”陳偉把酒瓶重重磕在桌上,濺出的酒花落在賬本上,暈開“抗生素”三個字的墨跡,“他看你的眼神.... ”說到這裏,眼角突然又酸又脹——是啊,是啊,他們和人家商量拉幫套過日子。他還想讓人家有什麽眼神?
記憶碎片像漏光的膠卷,在腦海裏無序閃現:黃富貴拍著胸脯說“碼頭有的是力氣”時,袖口滑落露出的刀疤;劉桂花低頭絞圍裙時,小腹妊娠紋在燈光下泛出的紅;自己攥著賣血單據時,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紋路。這些畫麵被酒精泡得發脹,在視網膜上形成模糊的重影。
他曾是杭州美院攝影係的研究生,鏡頭裏的世界本該有精確的構圖和光影。可現在,取景器裏全是晃動的噪點——黃富貴想伸進家庭框架的手,劉桂花試圖平衡的微笑,還有三個孩子作業本上逐漸模糊的鉛筆字。
“他說會照顧你的麵子。”劉桂花的聲音從水池邊飄過來,帶著水汽的潮濕,“不來家裏住,想要了……”
“想要了就來叫你?”陳偉突然笑出聲,酒液順著嘴角淌進衣領,“這跟把牲口牽進屠宰場前說‘輕點兒殺’有什麽區別?”
他想起黃富貴離開時,故意放慢的腳步,那雙沾滿油汙的工靴在泥地上留下的腳印,像極了攝影課上老師講的“視覺引導線”,硬生生將他的家框成了取景器裏的獵物。知識分子的清高在生存壓力前碎成渣,他現在隻想抄起桌上的啤酒瓶,砸爛這荒謬的“搭夥過日子”理論。
但酒瓶最終隻是砸在掌心,冰涼的玻璃貼著發燙的皮膚。他看見劉桂花肩膀在陰影裏微微顫抖,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翅。末世前他能用鏡頭捕捉這種脆弱美,現在卻隻能用酒液模糊視線,假裝看不見她圍裙下,那條因妊娠紋而扭曲的紅蛇,正在酒精的作用下,緩緩抬起頭。
然而劉桂花卻並沒有回頭,隻是用哽咽且斷斷續續的聲音說:“我也不是天生就賤,我就是覺得你過去一直和他稱兄道弟的。而且也怕有個外人來了你受不了,說不定還會挨欺負……”
這句話雖然說得斷斷續續的,但是每一次發聲都像把生鏽的銼刀在到處剮著陳偉心口。他想起自己偷偷攢錢買膠卷時,劉桂花把僅剩的雞蛋塞給他補身子的模樣,一時間,劉桂花的模樣竟然與太宰治筆下的良子重疊在一起。《人間失格》中葉藏那句‘如果良子是因為喜歡才那樣做的,我或許會稍微好受一些。’
雨勢更急,豆大的雨滴猛砸在玻璃罩住棚屋,連彼此睫毛顫動的聲響都被揉碎在水窪裏,唯有額頭相貼的滾燙,證明這具軀殼裏還活著掙紮的魂。
拍在棚頂的聲響,埋沒了兩人的哽咽和低語,劉桂花顫抖的唇似乎在解釋什麽,那因為慌亂而渙散的瞳孔,讓陳偉雖然聽不真切,但是他知道劉桂花總掛在嘴邊的那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從本質上來說,並不是嫌棄他填不飽自己的胃。
陳偉記得老婆曾為省下一塊肥皂跟批發商磨破嘴皮,如今在那份對他的「好」在黃富貴打量的目光裏,竟成了‘勾搭外人換醫藥費’的手段;她半夜爬起來縫補童裝的‘要強’,到了流民紮堆的茶館裏,怕是要被嚼成‘騷娘們想攀高枝’的談資——這世道把良善醃製成穢物,連呼吸都帶著被曲解的腥臊。
伴隨著那句「能用那種眼神看我老婆的傻逼,從來就不是我兄弟」穿透了雨聲的嘈雜,劉桂花先是一怔,隨後被雨聲淹沒的笑,卻帶著她瘦弱的身軀都跟著顫抖了起來。她的笑好美好有層次感,是那麽複雜,又那麽純粹。複雜的是絕望下的愛,與明天的迷茫。純粹的是她闊別已久的笑。
狂風吹散了厚重的積雨雲後,雨聲尚歇方才聽到她的那句,\"那你說怎麽辦?\"那聲音突然尖利,水珠從發梢滴在顴骨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小花的抗生素要三百六一支!你賣血才湊了一半!黃富貴說他能出,你非要看著孩子咳死在炕上嗎?\"
“藥,這不是來了嗎?”一個厚重的男聲穿透脆弱的門板砸得這位戶主心裏一沉,可仔細分辨那聲卻不像是黃富貴。而後對方以腳撥開門,摘下雨衣兜帽才看到對方光禿禿的腦袋——這人竟是他上次找來的托,丁大頭。
丁大頭看著那對抱在一起的兩口子,隨意拿起毛巾就一邊擦大腦袋,“不是說讓我買部隊上的臨期藥嗎?怎麽了,兩口子哭過是嗎?以為我拿錢跑了?不是... 你們倒是說話啊。”
陳偉看到丁大頭不由來了精神,激動的握住劉桂花的肩膀,大叫道:“怎麽啦?不記得和你打pk的丁大頭了?就是幫你騙「螺絲釘」打賞了好幾十個航母的丁大頭啊!”
陳偉看劉桂花還像是躲黃富貴似的,將肩膀上耷拉下來的吊帶往肩頭拉了拉。才笑著說,“這是好人,沒事的,你給我們拍個黃瓜去吧。”
半小時後,陳偉和丁大頭都擺著一盅燒刀子,各自手裏抓著一塊幹脆麵。丁大頭聽了陳偉的敘述後,「滋溜」一口酒,才眯著眼睛說:“老哥你糊塗啊,你要是找人拉幫套也不能找黃富貴那個傻逼啊。”說到這裏,看劉桂花和陳偉不解的眼神,才指著陳偉說,“虧你丫的,還政論主播。黃富貴那個傻逼什麽人,碼頭苦力啊。現在什麽玩意最多,還不是流民?你們要是讓那浪催的進了家,過兩天碼頭老板看丫挺的要的工資貴。把那個臭傻逼一辭退嘍。咱們說得樂觀點,嫂子白讓他占十天半個月便宜。可要是那浪催的賴你家不走... ”
丁大頭一聽劉桂花拍黃瓜的動靜,似乎夾雜著狠勁兒,於是故意笑著說:“嫂子,拉幫套你找我啊。我不孕不育.... ”
“你他媽,還真沒個正形,”陳偉直接用手肘捅了下丁大頭。可劉桂花卻語氣不善的放下那盤拍黃瓜,就念叨著,“頭次聽說,不孕不育又成優點了。”
丁大頭傻笑著舉起雙手看向陳偉,說:“先說好啊,我可不給你們家拉幫套啊。我媳婦找來那個搭夥的人,都夠我受的了。”隨後他拍拍陳偉的肩膀,眯起眼睛說,“這樣吧,看你們兩口子單純。我講講裏邊的門道。”
丁某人笑著起身,然後像是和教書先生那樣背著手說,“這找人拉幫套啊,真不能找黃富貴那種人,因為他老婆末世前給他生過仨啊。”看那兩口子聽不懂,急得丁胖子肚子上的肉都跟著抖了起來。最後甚至一拍巴掌,“哎喲喂,你們還不明白啊。你們指望著人家和陳偉一樣養家。可小花,小強,小朵都是人家的。人家就是不要個孩子「養兒防老」,就看你們一家子整整齊齊的就人家一個外人。一開始人家還摟著點兒,日子長了以後,黃富貴鉚足了勁也得讓嫂子給他生幾個吧。嫂子生了孩子,精力都在小寶寶那兒,誰管小花?陳偉不是成外人了嗎?就算退一萬步說,嫂子就算能一碗水端平。人家黃富貴憑什麽一碗水端平啊?是不是。”
雨勢漸歇時,丁大頭從褲兜掏出個油布包,抖落出三張泛黃的照片。最上麵那張裏,黃富貴攥著皮帶抽打前妻的背脊,女人蜷縮在煤堆裏的身影,與劉桂花此刻別在耳後的碎發形成詭異重疊。陳偉的指尖剛觸到照片邊緣,就被丁大頭猛地拍開:“看見沒?這傻逼打老婆跟捶牛似的,上次喝多了還說‘女人就是碼頭的貨,想操就操想扔就扔’。”
劉桂花切黃瓜的刀“哐當”磕在案板上,脖頸間暴起的青筋讓陳偉想起碼頭起重機的鋼索。丁大頭吐掉嘴裏的幹脆麵渣,油光滿麵的臉湊近台燈:“更狠的在這兒——”他翻出第三張照片,黃富貴摟著三個孩子站在末世前的遊樂場,最小的男孩手裏攥著半根冰棍,眼神卻像盯著獵物的狼崽,“這仨娃現在跟著流民幫混,上次在碼頭看見我,張嘴就罵‘操你媽的丁胖子’,跟他們爹一個德行。”
陳偉灌下最後一口燒刀子,酒瓶底砸在“抗生素”賬本上,將“360”的數字震得模糊。他突然想起黃富貴袖口的刀疤——那是捅傷前任雇主留下的,當時這傻逼還拍著胸脯說“男人就得狠才能活”。知識分子的清高在酒精裏泡成軟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那……那你說咋辦?總不能真讓桂花……”
“讓我來啊!”丁大頭拍著肚皮笑得渾身肉顫,故意撩起襯衫露出圓鼓鼓的大肚子,“我去醫院查過,噴出去的都是水兒,跟我搭夥保準沒娃。”他從褲腰摸出疊鈔票甩在桌上,票子邊緣沾著褐色汙漬,“這是兩千塊,先買十支藥,剩下的算我入股——”
劉桂花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妊娠紋在台燈下泛著濕潤的光。她盯著鈔票上“廬州銀行”的燙金字樣,突然想起小花咳血時染紅的枕巾。當丁大頭的手搭上她肩膀時,她沒有閃躲,隻是望著陳偉袖口磨出的毛邊,那是她縫補過三次的痕跡。
“行。”她的聲音輕得像雨絲,卻讓陳偉的耳膜嗡嗡作響,“但得說好了,你隻來送藥送錢,不許……”
“放心嫂子!”丁大頭笑得露出後槽牙,故意用袖口擦了擦劉桂花臉頰的水珠,“我丁某人講究,完事就走,絕不耽誤你們一家子吃飯。”他拽著劉桂花往裏屋走時,陳偉瞥見他後腰別著的扳手——那是上次幫人修船時順的,此刻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裏屋門關上的瞬間,陳偉抓起桌上的鈔票,指腹碾過上麵的油汙。這味道和黃富貴手掌的氣味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攝影課老師說的“視覺汙染”——當生存需求把所有色彩都調成黑白,連道德的灰都顯得奢侈。窗外傳來流民隊伍的喧嘩,某個人的衝鋒炮管上掛著個破燈籠,燭光在雨幕裏晃成歪斜的人形,像極了裏屋正在發生的交易。
他麻木地打開直播設備,鏡頭對準空無一人的堂屋。屏幕彈幕自動滾動,過往“螺哥大氣”的打賞記錄在黑暗中閃爍,虛擬的火箭特效與桌上的抗生素藥盒交疊,藥盒上的“otc”標識在光影裏漸漸扭曲,最終變成三個滴血的字母:ox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