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體麵(8)
字數:5426 加入書籤
當「有大才」的林薇,從沈書記的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份沈書記給的保健品。這個藥單看說明書可就太神了,從中醫來說是固本培元,要老西醫來講就是加速細胞自噬恢複年輕態,真的讓賣保健品的人來說就是四個字「藍藻精華」,要網民的話來分析還能搞出六個字「端粒酶比丁丁長」。
可是身處官場的人才知道,這就是糖水,但因為淮南商會可以用100的回購,所以這玩意就是錢。電梯在漢寧綜合治理委員會的負一層開門的那一瞬間,地下車庫的寒冷和黑暗以及沈書記留守)那句話,誇她能給桀驁不馴的刀客上韁繩那句話就那麽回蕩在她的耳畔。以至於此時的她都微微有些錯愕。
甚至還似乎聞到他和老公臨時為了躲避荀克軍餘黨打擊報複而租的那個地下室的黴味,甚至還隱隱約約混著劣質消毒水和新鮮血腥氣。
還記得,那是荀克軍還沒被下放烏裏雅蘇台的時候。她的老公周明遠又殺了三個人,要不是陳小小那個孩子出麵作保,恐怕至今還都要在看守所裏。
她眼前似乎再次看到了地下室那唯一一盞昏黃燈泡,聽到她的嗡鳴與消毒水和新鮮血腥味發酵。剛被保出來的周明遠赤著上身趴在條凳上,黑布衫胡亂扔在旁邊的木箱上,蓋住了半截豁口的砍刀。後肩新添的刀傷猙獰外翻,暗紅的血珠正順著繃帶的邊緣和肌肉的溝壑往下淌,洇濕了條凳。
林薇攥著塊還算幹淨的粗布,剛在搪瓷盆裏蘸了溫水擰幹,蹲下身時先往他腰後墊了塊卷起的舊棉絮:“拘留所裏沒再出事吧?我聽司法局的同事說,荀克軍過去罩著的王阿寶,在裏麵著給你難堪了。”
周明遠喉間發出聲悶哼,側臉貼在冰涼的木凳上,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隻是難堪而已?我差點就被人用磨尖的牙刷柄捅穿後心。”他嗤笑一聲,聲音裏裹著未散的戾氣,“後半夜那幾個同號的,借著查監故意往我鋪位擠,其中一個腰裏鼓鼓囊囊的,看我的眼神跟餓狼似的。要不是陳小小提前給看守所的劉所長遞了話——那老小子揣著尚政監的條子守在值班室,聽見動靜踹門進來時,那牙刷柄離我後心就剩三寸。”
林薇擰布的手猛地一頓,指節泛白:“劉所長……他敢摻和這種事,還保你?”
“他是不敢不給崔秉筆麵子。”周明遠轉頭時扯到傷口,疼得倒抽冷氣,眼底的紅血絲更密了,“可你以為這就完了?那幾個同號的人被拖走時,衝我齜牙笑,還說什麽,尚政監的條子能護我一時,能護我一世?等我再回拘留所的時候,就要弄死我。”
他突然用拳頭砸了下條凳,震得搪瓷盆裏的水晃出半盆:“姓陳根生,那老東西倒是會做人,托人送保釋令時還捎了句‘委屈周兄弟’。委屈?那個窩囊廢,倒可憐起「黃河神刀」了。”
林薇把擰幹的粗布輕輕按在他傷口周圍,避開那道外翻的皮肉:“他不是可憐你。”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是怕你出事。你要是在裏麵有個三長兩短,荀家下一步就該動我弟和我媽了——小小特意給東郊分局,寫了條子‘務必照看好周叔家眷’。”
周明遠的肩膀猛地繃緊,血珠順著繃帶縫往外滲得更急:“讓我用他那小崽子的名頭?我周明遠……”
“你周明遠能劈開蟲潮,能砍死荀家的狗腿子,可你能劈開這世道的暗箭嗎?”林薇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下去,“今早去給媽取藥,三院的護士偷偷說,荀克軍的小舅子安排了幾個執法隊的隊員,天天盯著透析室的排班表。你說他想幹什麽?”
那時的她把那塊染了血的粗布扔進盆裏,水花濺在木箱上,打濕了那把豁口砍刀的刀柄:“我今天和老陳商量了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咱們找個房子。結果他也發愁房子的事呢?”
“他孫子不是崔娘娘的幹兒子嗎?”周明遠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後將掌心搭在林薇的腿上,才一挑眉笑道,“住尚政監的家屬院啊,裏麵有憲兵巡邏還有電網,小區裏還有醫院。咱們這種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哦。”
“哪那麽簡單,尚政監都是閹人,隻住在宮裏。尚政監家屬院,就是讓那些公公的親戚和長輩攜家帶口住在那裏的。”林薇開始給周明遠擦拭身上的血,“以小小的品級來說不低了,可家屬院是要算人均的,一般公公家裏的長輩人均就是15平方米,小小是35平方米。”
“嘶——”周明遠聽到35平方米的人均麵積不由嚇了一跳,因為他可是聽說過尚政監家屬院是什麽配置,那可是家屬院的小花園的水泊裏能養黑天鵝和丹頂鶴的。而且還有24小時無死角安保,“我去,老陳這是要發達啊。娶幾個媳婦,妥妥弄個小平層住著啊。可咱們這邊,嶽母看病都還是個問題啊。”
“誰說不是呢,後來我同事麗麗聽了我的抱怨,給我想了個辦法。”林薇說到這裏的時候悄悄看了看周明遠的反應,“麗麗說陳叔叔歲數大了,那方麵估計早就不行了。隻要弄個搭個夥的名頭,老陳就能讓小小給血透中心打招呼,把媽轉到尚政監的內部醫院——那裏的守衛是崔秉筆的內廷侍衛,荀家的人連大門都摸不進去。咱們還能住廬州西城區的尚政監家屬院。”
“哎呀, 麗麗那娘們,過去跟咱們逃難的時候就那樣。想什麽事都太簡單了,”說到這裏的周明遠說得有些含糊。
可林薇卻接住了話頭,繼續往下說:“我倒是問了下陳叔叔,他說能讓我們下個月就搬進去。”
周明遠沉默了,後肩的肌肉一點點鬆弛下來,隻剩下抑製不住的輕顫。燈泡的嗡鳴突然變得刺耳,把空氣裏的血腥味襯得更濃。
“他說自己歲數大了,就怕有個三長兩短沒人送他去醫院,所以選擇和咱們搭夥,平時就住雜物間。”林薇看著他後頸那道舊疤,聲音放得像歎息,“白天買菜做飯,晚上鎖門睡,絕不進裏屋。就當……就當家裏多了塊尚政監的牌子。”
“哎呀... 咱們這不是擺明了占便宜嗎?”周明遠聽了後不由開始咂舌,可事兒就在那裏擺著,他不去住尚政監家屬院就有可能被人砍死,“小小這次已經為我扛了人命的幹係了,咱們還搶他爺爺的房子,又像什麽話?”
周明遠的煙在指間燒到過濾嘴,他捏滅在水泥地上,火星子濺在老陳那把豁口砍刀的刀鞘上,“黃河”二字被灼得發亮。他突然伸手攥住林薇的手腕,指腹蹭過她腕上那道淡疤——是去年荀克軍在酒桌上捏出來的。“你說的‘搭夥’,是真讓他睡雜物間?”
林薇沒抽手,反將他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老陳今早說,他活了快六十,頭回覺得屋子有熱乎氣兒。”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他說,隻要能看著小小長大,睡哪兒都成。”
“那老東西……”他喉結滾動,“真信他能不動你?”
“信。”林薇從兜裏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是老陳用鉛筆寫的“搭夥協議”,字跡歪歪扭扭,“他說,他在洪泛區的時候就發過誓——誰對他掏心掏肺,他就拿命護著。”她指腹撫過“命”字那團墨跡,“他還說,你背小小過毒水那天,他躲在避難所後廚哭了半宿。”
可時間回到現在,當時的她隻覺得自己最好也就是外放烏裏雅蘇台,那處尚政監家屬院的房子就是她留給老公,媽媽和弟弟最後的念想。可偏偏崔如意女士在督帥那裏求了恩典,讓她直接從外放烏裏雅蘇台的正處,變成了去漢寧這個省會城市的司法局副局長。
當時的她在襄城賓館的時候,本來還存著試探老陳的心思,所以問的是對方敢不敢和自己去烏裏雅蘇台,沒想到老陳當時就吻了她,還說願意和她一起死。當老陳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耳邊居然回蕩著周明遠在撞破荀克軍的時候那句無能的「我在外邊等你」。於是她就趁著歇腳的功夫用手指獎勵了他。
再後來就是接風宴後,陰差陽錯的和老陳圓了房。現在地下車庫的冷意順著鞋底往上爬,林薇把那盒燙金包裝的保健品往包裏塞時,指尖觸到了瓶身冰涼的金屬搭扣。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她瞥見轎廂壁反光裏自己的臉——眼下的青黑比今早更重,鬢角那縷被老陳揉亂的碎發還沒理順,倒像是給這張強裝鎮定的臉添了點煙火氣。
“嘀——嘀——”
兩聲短促的喇叭在空曠的車庫裏撞出回聲。老陳那輛半舊的黑色轎車停在柱子後,車窗降下,露出他鬢角沾著的白灰——多半是今早幫後勤科搬文件櫃蹭的。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袖口卷到肘彎,露出小臂上那道在礦場被鋼纜勒出的舊疤,正衝著她咧嘴笑,缺了顆門牙的牙床在陰影裏泛著白。
“沈書記沒留你喝茶?”林薇拉開車門坐進副駕時,老陳的手正搭在方向盤上,指腹的繭子蹭過她膝蓋。這動作自然得像呼吸,卻讓她想起昨夜他趴在自己頸窩時,也是這樣用粗糙的手掌圈著她的腰,力道大得像怕她跑了。
“就說了句讓你夜裏少折騰。”林薇把包往腳墊上一扔,金屬搭扣撞在地板上叮當作響。車座套散發著淡淡的機油味,混著老陳身上那股廉價肥皂的薄荷香,竟比沈書記辦公室裏的龍井更讓人安心。
老陳發動汽車時,掛擋的手故意往她腿根蹭了蹭:“那是沈書記體恤咱們。”他的喉結滾了滾,“今早去給你買豆漿,聽見菜市場的王婆說,荀家那幾個在廬州的遠房親戚,被政保科的人帶走了。”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後視鏡裏,車庫頂燈的光暈成了模糊的光斑,像極了廬州那間地下室的燈泡。她仿佛又聽見周明遠趴在條凳上哼哧的喘息,看見搪瓷盆裏的血水混著消毒水冒泡——那時老陳托人送保釋令來,還附了包雲南白藥,藥盒上的字跡被雨水泡得發漲,卻一筆一劃寫著“敷傷口,別碰水”。
“明遠那邊……”她攥緊了包帶,金屬搭扣硌得掌心發麻。
“小小托人捎了話,說周兄弟在家屬院挺好。”老陳打方向盤的手頓了頓,指腹在她膝蓋上輕輕碾了碾,“就是你媽透析那天,他非要跟著去,蹲在醫院走廊抽煙,被巡邏的憲兵盤問了兩句。”他忽然笑了,盤問的皺紋擠成溝壑,“不過沒事,小小那個孩子會照顧他的。”
林薇沒接話,不過現在的她們在荊楚省漢寧市生活,自然沒了什麽雜物間,在礦上住的時候,更是兩個人抱著睡在一個被窩裏。車窗外掠過綜合治理委員會的玻璃幕牆,陽光反射在她臉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她想起昨夜老陳撞開浴室門時,自己正對著鏡子搓洗頸間的紅痕——那是接風宴上被王局灌酒時,老陳護著她擋酒,下巴蹭出來的。他當時攥著她的手腕往臥室拖,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嘴裏卻念叨著什麽。
“對了,”老陳突然把車拐進條窄巷,牆根的野草蹭著底盤沙沙作響,“昨晚你喊明遠的名字時……”
“哎呀,討厭,不就是喊習慣了嘛。”林薇的聲音不再冷得像冰,更沒推開他搭在自己腿上的手。車座套的布料粗糙,磨得她皮膚發燙,倒讓她想起地下室那條凳的木紋,也是這樣硌得人骨頭疼。
老陳笑著地閉了嘴,隻是握方向盤的手更緊了,指節泛白。巷口的風卷著油條香灌進來,林薇忽然想起今早離開幹部房時,老陳蹲在門檻上擦鞋,晨光把他佝僂的背照成了灰黑色的剪影,像極了廬州家屬院裏那個總蹲在垃圾桶旁撿紙殼的老頭。
“下禮拜調令該下來了。”林薇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聲音輕得像歎息,“沈書記說,讓我暫代政法委專員兼任礦區清剿隊的政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