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體麵(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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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昨天從漢寧回來,老陳就變得在耕耘方麵尤為勤快。此時已經7點40,還有20就要開工。此時的林薇伏在老陳腿間,喉底還留著一點未咽盡的腥澀,像煤渣子卡在氣管裏。她猛地嗆咳起來,眼角被逼出生理性的淚,順著臉頰滾到下巴,滴在老陳粗糙的膝蓋上。那一瞬,她腦子裏閃回的不是溫情,而是今早礦口揚起的黑灰:風一吹,像無數細小的針,紮得人睜不開眼——原來連喘息都要先學會閉嘴。
    老陳替她順背,掌心滿是老繭,像砂紙擦過她的蝴蝶骨。“別在這兒耗了,”他低聲說,“萬一哪個愣頭青把你氣出毛病,小小找我要奶奶,我上哪兒給他變去?”林薇咳得發顫,卻笑:“我耗?政法委專員這‘代’字不摘,我就得拚命。”她抬眼,聲音軟下來,“回廬州?再讓你去雜物間打地鋪?”老陳歎氣,拇指抹掉她唇角的水漬:“命是自己的,別拿它換官帽。”
    兩人穿好衣服——老陳把工裝褲的腰帶勒到最緊,仍是空蕩;林薇把領口的扣子扣到最上一顆,像給自己上了鎖。他們推門出去,礦區晨霧像未濾幹淨的湯,稠得發苦。
    沒多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礦區,這裏的風裹著煤渣子打在臉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林薇剛把防塵口罩往上推了推,睫毛上就落了層灰,眨眼睛時硌得生疼。車間頂棚的鐵皮被風掀得嘩啦啦響,混著遠處聲波驅鼠器的低頻嗡鳴,活像頭喘不上氣的老破驢。地上的煤渣積了半尺厚,踩上去噗嗤作響,露出底下鏽成紅褐色的鋼板——那是末世前汽車廠的衝壓機床底座,現在成了臨時堆料場的邊角。
    “林書記!這邊!”
    三個工人湊了過來,臉上除了轉動的眼珠子是白的,其餘地方全被煤灰糊成了黑炭。領頭的王鐵山舉著個鏽跡斑斑的聲波發生器,機器外殼燙得能煎雞蛋,線頭上還纏著半截破布防燙。“淮南商會給的這玩意兒,邪門得很!”他嗓門壓得低,卻蓋不住機器的嗡鳴,“一開機,耗子們跟瘋了似的,全往通風管道裏鑽!”
    林薇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車間角落的通風管道鏽得掉渣,接口處露出道巴掌寬的縫。此刻正傳來“哐當哐當”的金屬碰撞聲,像是有無數爪子在裏麵亂扒,間或夾雜著尖細的吱吱叫,聽得人頭皮發麻。管道震顫得越來越厲害,有處焊點突然崩開,濺出幾粒火星,嚇得旁邊的小工往後跳了半步。
    “怕個球!”王鐵山踹了那小工一腳,黑臉上擠出笑,“林書記您看,這不是正好?全紮堆了。”
    林薇沒笑,指尖在管道接縫處摸了摸,鐵鏽渣子蹭在掌心,混著汗黏成一團。“去拿濕煤灰,”她聲音裹著煤塵,有點發啞,“把通風口堵上。”
    “堵上?”王鐵山愣了下,“那耗子不就……”
    “堵上,”林薇重複道,彎腰撿起塊碎磚,往管道縫裏塞了半塊,“堵嚴實了,咱們在車間裏點濕煤灰。”她指了指牆角堆著的濕煤堆,那是昨晚剛從沉澱池撈上來的,黑得流油,“煙比毒氣還嗆,耗子要麽悶死在裏頭,要麽就得從管道破口往外衝——到時候咱們的噴火器正好候著。”
    王鐵山眼睛亮了,黢黑的臉上就剩白眼珠在轉:“高!林書記這招比尚政監發的驅鼠手冊管用!”他扭頭衝後麵喊,“二狗子,帶倆人搬濕煤!剩下的拿撬棍,把管道接口全敲鬆點,讓煙好往裏鑽!”
    林薇沒搭話,已經蹲下身去堵通風口。濕煤灰黏在手上,像抹了層黑泥,她卻抓得緊實,把磚縫糊得嚴嚴實實。管道裏的撞擊聲越來越急,像是有誰在裏麵掄大錘,震得她虎口發麻。有隻老鼠大概慌了神,竟從剛才崩開的焊點處擠出半顆腦袋,黑糊糊的毛上沾著鐵鏽,綠豆眼瞪得滾圓——林薇想都沒想,順手抄起旁邊的鐵鍁拍下去,“啪”的一聲悶響,血珠混著腦漿濺在她褲腿上,黑紅一片,倒比煤灰還顯眼。
    “林書記夠狠!”二狗子扛著濕煤過來,看得直咋舌。
    “狠?”林薇把鐵鍁往地上一拄,黑臉上扯出抹冷笑,“等這些畜生啃穿電纜,讓整個礦區斷電,咱們連喝口熱水都成奢望時,你再跟它們講客氣?”
    說話間,工人已經在車間四角堆起濕煤堆,用鐵絲把破布纏在鐵棍上做了火把。林薇退到車間門口,衝王鐵山點頭:“點火。”
    火把戳進濕煤堆的瞬間,濃煙“騰”地冒了起來,黑得發綠,裹著硫磺味直往人鼻子裏鑽。林薇趕緊把防塵口罩拽下來罩好,卻還是嗆得咳嗽——這煙比她在拘留所見過的催淚彈還衝。車間裏的濃煙順著管道口往裏灌,原本狂躁的撞擊聲漸漸變了調,成了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有無數小爪子在抓撓鐵皮。
    “堵緊了!別讓煙跑了!”林薇扯著嗓子喊,聲音在煙霧裏飄得發虛。
    王鐵山正指揮人用鐵板壓住管道末端,聽見喊聲回頭,突然指著通風口方向大叫:“出來了!出來了!”
    隻見那道被敲鬆的接口處,突然湧出黑壓壓一片,全是被嗆得暈頭轉向的老鼠,有的身上還帶著火,瘋了似的往車間外衝。二狗子舉著噴火器早就候著,按動開關的瞬間,火舌“呼”地舔過去,燎得老鼠吱吱慘叫,燒焦的皮毛味混著煤煙味,熏得人胃裏翻江倒海。
    林薇抄起牆角的撬棍,迎麵砸向一隻往她腳邊竄的大老鼠。那畜生被砸得腦漿迸裂,尾巴卻還在抽搐。她抬腳碾上去,黑靴底碾出片紅泥,混著煤渣成了深褐色。“別讓活的跑出去!”她吼道,撬棍又掄向另一隻——這動作她練得熟,在洪泛區時,比這大十倍的變異蟲都被她劈開過。
    此時的林薇剛得了片刻清閑,把防塵口罩往上推了推,睫毛上就落了層灰,眨眼睛時硌得生疼。車間頂棚的鐵皮被風掀得嘩啦啦響,混著遠處聲波驅鼠器那如同垂死巨獸般的低沉嗡鳴,震得人牙根發酸。地上的煤渣積了半尺厚,踩上去噗嗤作響,每一步都像陷進泥沼。
    “林書記!這邊!頂不住了!” 王鐵山的吼聲撕裂了噪音。他整個人像是剛從煤窯裏撈出來,隻有眼白和齜出的牙是白的,手裏的聲波發生器外殼燙得發紅,發出刺耳的尖嘯。在他身後,通風管道那鏽蝕的接縫處,正傳來令人頭皮炸裂的喧囂——不再是抓撓,是撞擊!沉重的、瘋狂的撞擊!鐵皮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焊點像爆米花一樣接連崩開,火星四濺。
    “嘭——!”
    一聲巨響,一處薄弱的接口猛地撕裂開一道豁口!刹那間,一股黑潮噴湧而出!不是一隻兩隻,是密密麻麻、相互擠壓、翻滾著的老鼠洪流!它們被聲波驅趕得徹底癲狂,綠豆眼裏閃爍著恐懼與凶光,帶著一身鐵鏽和惡臭,如同潰堤的汙水,瞬間淹沒了管道下方的一小片空地,並尖叫著向四麵八方擴散!
    “點火!快他媽點火!” 王鐵山目眥欲裂,聲音都變了調。他根本顧不上什麽策略,唯一的念頭就是燒!燒死這些畜生!
    濕煤堆被火把猛地捅了進去。
    “轟——!”
    不是煙,是爆燃!濕煤堆裏積壓的可燃氣體瞬間被點燃,一團粘稠、翻滾、散發著刺鼻硫磺和焦油惡臭的黑綠色濃煙如同惡魔的吐息,猛地膨脹開來!濃煙瞬間吞噬了最近的幾個工人,嗆得他們撕心裂肺地咳嗽,眼淚鼻涕橫流。
    但這濃煙,也成了點燃地獄的導火索!
    鼠群徹底瘋了!濃煙的窒息感壓倒了聲波的驅趕。它們不再有方向,隻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極致的狂暴!離煙近的老鼠皮毛瞬間被燎著,發出“滋滋”的聲響和蛋白質燒焦的惡臭,帶著火焰尖叫著亂竄。更多的老鼠則像炸了窩的馬蜂,不顧一切地衝向車間裏所有能動的活物——人!
    “啊——!”一個年輕工人被幾隻碩大的老鼠撲上了小腿,尖銳的爪子瞬間撕破了工裝褲,鮮血滲了出來。他驚恐地甩腿,掄起手裏的撬棍胡亂砸下去,一隻老鼠被砸得腦漿迸裂,黏糊糊地濺在褲腿上,但更多的撲了上來!
    “燒!燒死它們!” 二狗子嘶吼著,他的恐懼化作了暴戾。他手裏的噴火器不再是武器,而是發泄恐懼的噴火巨龍!熾白的火舌呼嘯而出,帶著焚毀一切的氣勢橫掃!
    “吱——!!!”
    淒厲到非人的尖嘯瞬間蓋過了一切!火舌舔過之處,老鼠像丟進油鍋的活蝦,瞬間蜷曲、爆裂、燃燒!空氣中彌漫開令人作嘔的烤肉味、皮毛焦糊味和內髒燒灼的腥臭。燒著的老鼠成了移動的火球,拖著火焰軌跡瘋狂亂撞,點燃了地上的碎布、油漬,甚至引燃了角落裏堆放的破舊木箱!火光跳躍,黑煙翻騰,車間瞬間變成了煉獄!
    混亂!徹底的混亂!
    噴火器的火焰在濃煙中狂舞,映照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工人們吼叫著,咒罵著,用撬棍砸,用鐵鍬拍,用腳踩!地上已經分不清是煤灰還是血肉泥漿,黑紅黏膩,每踩一步都打滑。被砸爛的老鼠屍體、還在抽搐燃燒的殘軀、被踩爆的內髒……混合著煤灰和濃煙,構成了一幅地獄繪卷。
    林薇就在這地獄的中心。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煤灰和濺上的黑紅汙點。一隻帶著火苗的碩鼠尖叫著撲向她的麵門,她甚至沒有後退,隻是猛地側身,手裏的撬棍帶著風聲狠狠掄下!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撬棍鋒利的邊緣精準地劈開了老鼠的頭骨,紅白之物混雜著火焰的碎屑,在她腳邊炸開一團汙穢。她看都沒看,抬腳將還在抽搐的半截鼠屍碾進煤泥裏,黑靴底瞬間染成暗紅。她的動作簡潔、高效、冷酷,撬棍在她手中化作收割的鐮刀,每一次揮動都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響和生命的終結。她的褲腿早已被血汙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
    “堵住門口!別讓它們跑出去!” 林薇的聲音穿透了混亂的噪音,冰冷得像淬火的鋼。她的目光掃過車間出口,幾隻狡猾的老鼠正試圖從人腿的縫隙間溜走。
    王鐵山和幾個反應過來的工人立刻撲向門口,用鐵板、廢棄的機器零件,甚至是自己的身體去堵截。噴火器的火舌在門口交織成一道死亡火網,將試圖逃竄的老鼠燒成焦炭。
    這場原始、血腥、充斥著焦臭和尖叫的屠殺持續了不知多久。當噴火器的燃料耗盡發出“嘶嘶”的泄氣聲,當最後一隻還在抽搐的老鼠被鐵鍬拍成肉泥,車間裏隻剩下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以及火焰舔舐木箱的劈啪聲。
    濃煙仍未散盡,混合著血腥、焦臭和硫磺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上。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焦黑、破碎、難以辨認的殘骸。林薇拄著撬棍站在屍堆中央,渾身浴血鼠血),如同剛從血池裏爬出來的修羅。她摘下早已被熏黑的口罩,露出的半張臉沾滿了煤灰和幹涸的血跡,隻有那雙眼睛,在汙濁中亮得驚人,冰冷地掃視著這片自己親手製造的屠場。
    “拖走,燒掉。” 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她抬手抹了一把臉,結果隻是把汙跡抹得更勻,額角被汗水衝開的一道灰痕顯得更加刺眼。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站在車間門口,那個仿佛與這地獄格格不入的身影——婦聯的吳幹事。白襯衫上不知何時蹭了個醒目的黑手印,手裏的文件袋被捏得皺成一團,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驚恐地瞪著車間內的景象,身體微微發抖。
    “林局長……” 吳幹事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被眼前的一切徹底嚇傻了。
    林薇把撬棍隨手丟給旁邊一個同樣渾身汙穢的工人,發出“哐當”一聲響。她踩著粘稠的地麵,一步步向門口走去,靴底發出令人不適的咯吱聲。
    吳幹事的眼淚依舊在眼眶裏打轉轉,鼻尖紅得像被煤煙熏過的櫻桃。“林局長,您是沒瞧見那群人的嘴臉!”她攥著文件袋的手指關節發白,胸口那道黑手印格外紮眼——像是有人故意按上去的,邊緣還帶著煤渣子的棱角,“我就照稿子念了兩句‘拉幫套合法性能保障家庭’,底下就炸了鍋!”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抖得像被風吹的鐵皮:“有個老光棍突然舉手,說‘吳幹事沒結過婚吧?要不先跟我拉幫套試試?’周圍的人全都說現在就要弄我,還有人喊‘小娘們細皮嫩肉的,嫁一個太虧,得嫁仨老爺們才夠本’!”說到這裏的時候,吳幹事單薄的肩膀和粉嫩的薄唇,以及細眉就跟著抖動了起來。
    林薇的目光落在對方胸脯那對黑手印上,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自己袖口的煤灰——剛才拍老鼠時濺的。“誰按的?”
    “還能是誰?”吳幹事跺了下腳,新換的膠鞋上沾著煤渣,“就是那個王嬸!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抬手就往我胸口按,嘴裏還罵‘讓你嚐嚐當破鞋的滋味’!”她突然哭出聲,“我媽要是知道我在這種地方受氣……”
    “別哭了。”林薇打斷她,往車間外瞥了眼,日頭已經偏西,澡堂方向飄來股淡淡的煤煙味,“一起去去洗個澡吧,我一身汗味,你也髒兮兮的。”
    吳幹事猛地停住哭,往後縮了縮:“去大澡堂?不行!那窗戶破得能鑽進去個人,上次有人說看見男工扒在窗台上……而且裏麵連隔間都沒有,還有人直接在牆角尿尿!”
    林薇沒有回應,轉身朝著澡堂走去。鍋爐房改造而成的澡堂門口,半牆磚堆積如山,門是一塊鐵皮板,推動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剛踏入澡堂,一股熱氣便撲麵而來,裹挾著汗味、煤味和劣質肥皂的腥氣,令人不禁皺起眉頭。屋頂的燈泡被鐵絲吊著,不停地搖晃,將牆上的人影投射得時隱時現。
    澡堂內水汽彌漫,與煤灰交織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讓鼻腔充滿汙濁。林薇小心翼翼地踩進去,腳下是黏糊糊的淤泥,水麵上漂浮著他人搓下的黑泥條,宛如死去的蚯蚓。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心,胃裏翻江倒海——那股味道恰似剛才留在喉嚨裏的腥澀,隻是更加肮髒、熾熱,且揮之不去。
    十幾個女工擠在池子裏,水渾得像墨汁,泡著的人隻露出顆腦袋,黑臉上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人在搓澡,搓下來的泥條在水裏浮著,像一條條小黑蛇。林薇找了個角落的水龍頭,剛把工裝外套脫下來,就聽見旁邊的議論聲。
    “剛才那小娘皮,穿得跟個花孔雀似的,還勸咱們拉幫套?”說話的是個高個女工,胳膊比男人還粗,背上有塊巴掌大的青褐色胎記,在黑皮膚的映襯下像塊發黴的補丁。她正用搓澡巾狠勁擦胳膊,泡沫裏滾出黑泥,“我上去就給她那對大飯碗扣了倆黑手印,讓她知道知道老娘們的厲害!”
    旁邊個瘦小的女工往身上潑了瓢水,水花濺在林薇腿上,帶著點溫熱。“你也是,跟個小姑娘較什麽勁?”她聲音細,卻透著焦慮,“可話說回來,真要是登記了,礦區那些長舌婦還不把咱們嚼爛了?我家那口子要是聽見別人說我‘破鞋’,非打斷我腿不可。”
    “打斷腿也比餓死強!”高個女工啐了口,“你家老三昨天是不是又沒吃上飯?我瞅著他在料場撿別人扔的煤渣啃。”
    瘦小女工沒吭聲,低頭搓著孩子的舊棉襖——她把衣服帶進澡堂洗,說是省點水。水麵上漂著的煤灰順著漣漪晃,像片化不開的烏雲。
    林薇剛把毛巾沾濕,突然感覺背後被什麽東西捅了下,輕得像羽毛掃過。她猛地回頭,隻看見後牆那扇破窗——木板被撬開過,露出道黑漆漆的縫,縫裏似乎有個影子閃了下。
    “誰?”她喝了一聲,池子裏的女工們全停了動作,扭頭望過來。
    窗外沒動靜,隻有風刮過鐵皮的嗚咽。高個女工罵了句“操你娘的流氓”,抄起牆角的洗衣板就往窗邊衝,“上次就瞅見有龜孫偷看,今天非砸爛他的狗頭!”
    林薇沒動,盯著那道縫。剛才那下絕不是錯覺,像是根細竹竿,帶著點刻意的輕佻。她緩緩拿起搭在水管上的工裝褲,手指摸到褲兜裏的哨子——這是她集結聯防隊用的。
    就在這時,那道縫裏又伸進來個東西,細溜溜的,裹著層黑泥,顯然是根長竹竿。這次它沒捅人,而是往林薇旁邊的水麵上撥了下,濺起的水花打在她胳膊上。
    “找死!”林薇抓起哨子塞進嘴裏,猛吹了三聲。尖銳的哨聲刺破澡堂的蒸汽,驚得燈泡晃得更厲害。
    窗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還有人撞在磚牆上的悶響。高個女工已經砸開了窗戶,探出頭罵:“二狗子!我看見你了!別跑!”
    澡堂裏炸開了鍋,女工們有的裹著衣服往外衝,有的抓起煤塊往窗外扔。林薇套上工裝褲,扣子都沒扣好,就跟著跑出澡堂——聯防隊的人已經從拐角衝過來了,手裏的橡膠棍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在那邊!”高個女工指著圍牆根,三個黑影正往堆料場鑽,其中一個的褲腳還沾著片澡堂的破布。
    聯防隊的老王頭跑得最快,一把揪住跑在最後的小工,反剪胳膊按在地上。那小工掙紮著回頭,正是剛才在車間被王鐵山踹過的二狗子,臉上的煤灰被汗水衝得一道白一道黑,像隻受驚的花臉貓。
    “林書記,抓住倆!還有一個往煤窯那邊跑了!”老王頭吼著,唾沫星子濺在二狗子臉上。
    二狗子嚇得直哆嗦,褲腿濕了一片,不知道是尿還是澡堂的水。“不是我!是大虎讓我來的!他說……他說看林書記白……”話沒說完就被老王頭一巴掌扇回去,牙血混著煤灰從嘴角淌下來。
    林薇站在澡堂門口,看著被按在地上的小工,又看了看那些探出頭的女工——她們的臉在蒸汽和暮色裏模糊不清,隻有眼睛亮得驚人。她突然想起吳幹事哭哭啼啼的樣子,想起王嬸罵的“破鞋”,想起瘦小女工低頭搓衣服時的沉默。
    這澡堂裏的水,怕是比車間的煤煙還要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