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荊楚幽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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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帥那道“令荊楚省綜治委下礦研學林薇治礦方略”的手諭,在漢寧行轅的案頭壓了三天。紙頁邊緣被沈知遠的指腹磨出毛邊,油墨香混著礦區特有的煤煙味,在空氣裏擰成道別扭的結——這道令,明著是讓省裏來人“學經驗”,實則倒像給林薇和他套了副夾板。
沈知遠捏了捏腕間的表鏈,濱海產的限量款在日光下泛著冷光。他姐夫陸澤川在中樞掌著全國政務,論職級堪比隋唐的中書侍郎,荊楚省的大小官員見了他,哪個不得先敬三分“中樞臉麵”?綜治委便是真派了人來,看在陸則川的麵子上,也隻會揀些場麵話說說,斷不會真挑刺。
可林薇就不同了。
那姑娘的靠山,說起來是尚政監的陳小小,可誰不知道那小內侍在督帥府的光景?武廿無身邊有金巧巧掌生活起居,胡可兒管軍機要務,這兩位既是近侍又是枕邊人,陳小小不過是磨墨奉茶的份。論賞賜,安晨曦的女兵衛戍森嚴,柳青掌著兵權沒空理事,夏薇蹤跡難尋,李潔待產、王美芳備孕,哪有功夫顧及一個小內侍?也就劉桂花心熱,偶爾賞些吃用,許夫人安雨欣病著時,內侍們擠破頭送補品,陳小小連跟前伺候的資格都輪不上。
說白了,陳小小那點“內廷關係”,在地方官眼裏輕如鴻毛。他既無法定職權,又不涉內廷核心,真要為礦區的事遞話,沈知遠這類務實派官員,但凡不觸內廷忌諱,大可以“治理實效為先”搪塞過去——畢竟誰的政績簿上,都隻印著“礦區複工率”“工人安置數”,沒有“討好太監”這欄。
窗外的聲波驅鼠器又開始嗡鳴,像隻喘不上氣的老狗。沈知遠將手諭往卷宗裏一夾,聽見走廊傳來皮鞋聲——李蕙君到了。這位荊楚本土長大的政法專員,據說當年是張亞洲一手提拔的,周原禮偽帝時期就在省政法委當差,論起對荊楚官場的門道,比他這外來的“濱海係”熟稔百倍。
他整了整袖口,預備著一場不動聲色的角力。畢竟督帥的令要遵,林薇的處境要顧,而李蕙君那批本土官員心裏的“荊楚老理兒”,更得慢慢磨。
煤渣子打在窗上的聲響,恰好成了這場暗戰的開場鼓。沈某人笑嘻嘻的走了出去,搓著手說:“歡迎省政法委專員李蕙君同誌,親臨一線指導我們地方治理工作。”
如果說沈長官這個留守是地委書記和市委書記的集合體,那人家李蕙君就是末世前的省政法委書記,省委常委。剛聽說林薇報告的對方,並沒有給沈某人稍加辭色,直接走到主位就坐了下去。
李蕙君接過來水杯喝了兩口,嗅了嗅漢寧礦區的會議室總飄著股洗不掉的煤煙味。將搪瓷缸往桌上一磕,缸沿的缺口磕在木紋裏,發出細碎的響。她今天穿了件石青色盤扣褂子,袖口磨出的毛邊用同色線仔細縫過,倒比沈知遠那身筆挺的濱海產西裝更顯筋骨。
窗外的聲波驅鼠器還在嗡鳴,像隻永遠喘不上氣的老狗。李蕙君的目光掠過牆上的《礦區互助家庭登記進度表》,紅筆圈出的“37”刺得人眼疼——這數字比上周隻漲了兩個百分點,沈知遠昨天送來的報表上卻寫著“基本達標”。
“沈長官倒是比我懂荊楚的煤。”她突然開口,指尖在缸沿蹭了蹭,指甲縫裏還嵌著點沒洗幹淨的煤灰,“這煙啊,看著淡,嗆起來能把人肺咳出來。就像有些人,報表寫得漂亮,底下的人快憋死了都不知道。”
沈知遠聽見這句。他手裏的文件差點掉在地上,臉上那副慣常的笑意僵了半秒,隨即又漾開來,腕間的濱海牌限量款手表在光線下晃出冷光——和他姐夫陸則川的那塊一模一樣。
“蕙君書記這比喻精辟。”他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金屬搭扣撞得搪瓷缸跳了跳,“昨晚行轅收到陸總密電,特意問起礦區的事。他說您是張老一手帶出來的,最懂怎麽把法條縫進人心坎裏,讓我多向您請教。”
雖然沈某人嘴上說得客氣,心裏卻在罵娘:省裏明明就是看這個偽帝周原禮留下的家夥惡心,卻送這裏惡心我來了。
李蕙君沒接話,隻是指著報表上的紅圈:“這37裏,有多少是真自願?上周三礦的王桂香,男人被埋了,三個娃快斷糧了,跟鍋爐房老陳搭夥,是自願還是沒辦法?”她頓了頓,從兜裏摸出張揉皺的登記單,“還有這個,登記人欄寫著‘李娟’,實際是她男人拿著她的手印按的,就為了領那五斤糧票補貼。沈長官覺得,這也算‘互助’?”
沈知遠的手指在報表上敲了敲,聲音沉了些:“蕙君書記,陸總定下的月底五成指標,是硬任務。礦區女工日子難,咱們推政策是給她們活路,總不能因為幾個特例就停了吧?”他突然壓低聲音,“督帥前兒還問起林薇,說她把尚政監的規矩和礦區的實際摻得勻,讓您多帶帶她——您總不能讓年輕人寒了心。”
“我帶她?”李蕙君笑了,眼角的皺紋裏像藏著冰碴,“我可不敢。她是尚政監崔秉筆看上的人,我一個本土老骨頭,哪敢指點?倒是沈長官,該教教她荊楚的規矩:周原禮時期的紡織廠女工,認的是‘一夫一妻’的死理,你讓她登記‘互助’,得先把‘丟人’和‘活命’的界限說清楚,不然就是把她們往唾沫星子裏推。”
她抓起搪瓷缸喝了口,茶水混著煤煙味滾進喉嚨:“這樣吧,我讓省政法委的人跟著我駐礦,把登記流程細化成白話,挨家挨戶講。月底先完成四成,給真自願的發十斤糧票;剩下的,等下個月評‘模範互助家庭’,讓她們瞧見甜頭。要是還完不成,我跟你一起去廬州找陸總——但有一樣,不能逼著人簽字,周原禮當年搞‘集體配婚’的虧,荊楚人沒忘。”
沈知遠的笑容淡了些,指尖在公文包上捏出紅痕。他知道這話戳到了痛處——周原禮的偽帝時期,荊楚多少家庭被強拆強配,至今礦區老人們提起還咬牙。
“蕙君書記考慮周全。”他最終還是點了頭,目光落在李蕙君那件石青褂子上,“說起來,張老前幾天還念叨您,說您當年在省政法委處理勞工糾紛,能把《工傷保險條例》念出人情味。現在礦區就缺您這本事。”
李蕙君放下搪瓷缸,站起身時,褂子下擺掃過報表,把那個刺眼的紅圈遮了個嚴實。“張老還說過,‘地方官得懂兩層理:上麵的政策是綱,下麵的人心是網’。”她往門口走,腳步踩在煤渣地上,發出沙沙的響,“沈長官要是有空,不如跟我去礦區走走。看看那些女工的手,是拿過紡織機的,不是簽報表的筆。”
沈知遠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腕間的手表指針剛好指向九點。礦區的風卷著煤渣子打在窗上,像無數隻手在撓,他突然想起陸則川的話:“荊楚的水比黃浦江渾,李蕙君那女人,看著軟,骨頭比礦區的煤層還硬。”
窗外的聲波驅鼠器還在嗡鳴,沈知遠拿起報表,惡狠狠的瞪了一眼李蕙君的背影,心說: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了。
開始的時候,沈某人還真想給對方這個周原禮的餘孽,告到憲兵總隊的政保科,一頂抗拒督帥新朝雅政的罪名就能撚死她。
可李某人似乎還真不怕他胡說,別說沒證據了。就是有證據,也不怕——至少眼下不怕。理由有三層,層層都寫在明麵上,也藏在李蕙君的每一句話裏:
1. “張老”還活著,張係還沒倒,李蕙君如果抬出張亞洲,等於把“太子外公”這張牌亮在桌麵:“張老前幾天還念叨您,說您當年在省政法委能把《工傷保險條例》念出人情味。”
督帥可以動別人,卻暫時不會動張亞洲——動了就等於動搖太子根基,也動搖“舊荊楚”對中樞的最後一點信任。李蕙君是張係嫡傳,隻要張亞洲不點頭,督帥不會先動手。
2. 她手裏握著“周原禮遺毒”這張王牌
一句“周原禮當年搞集體配婚的虧,荊楚人沒忘”,把曆史血債變成民意盾牌。
誰敢逼簽字,誰就是在複製偽帝暴政——這帽子誰敢接?中樞也得掂量。3. “月底完不成,我跟你一起去廬州找陸總”——把責任反扣給沈知遠。
李蕙君主動把“失敗後果”攬到自己身上,實則是把沈知遠綁在同一根繩上:指標完不成,中樞先問沈知遠“怎麽帶的隊”;逼簽逼出人命,中樞再問李蕙君“怎麽教的規矩”。
她敢這麽說,就是算準了中樞更怕礦區炸鍋,而不是怕她“不聽話”。
沈知遠思及此處,可手指依舊在加密電話的按鍵上懸了三秒,最終還是按了下去。聽筒裏的忙音像礦區的聲波驅鼠器,震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直到陸則川那標誌性的、裹著中央空調涼氣的聲音傳來,他才覺得緊繃的肩膀鬆了半分。
“姐夫,李蕙君這是故意刁難。”沈知遠的聲音壓得很低,指尖無意識絞著電話線,“她非說登記率摻水,還拿周原禮的‘集體配婚’說事兒,逼著我把指標降到四成。這哪是來學習?分明是來拆台。”
陸則川那邊沉默了片刻,隱約傳來鋼筆劃過紙頁的輕響。“她帶了多少人?”
“就倆省政法委的幹事,說是要駐礦‘細化流程’。”沈知遠撇了撇嘴,“說白了就是盯著林薇,怕她搞‘強迫登記’。”
“周原禮的牌,她倒是打得溜。”陸則川的笑聲透過電流傳來,帶著點冷意,“張亞洲當年沒白教她——拿舊事堵嘴,既占了道義,又避開了‘對抗中樞’的嫌隙。”他頓了頓,“你把電話切到加密頻道,我讓人發份文件過去。”
三分鍾後,沈知遠的平板電腦亮起。《荊楚省綜治委赴礦區學習林薇治礦方略實施細則》的標題刺眼奪目,落款處“督帥親批”的紅章蓋得方正,下麵還附著行小字:“學習期間,以旁聽記錄為主,不得幹預現場決策。”
“這是第一步。”陸則川的聲音重新響起,“讓省綜治委的人拿著這份文件去礦區——督帥說了是‘學經驗’,她李蕙君要是再挑刺,就是抗命。”
沈知遠的眼睛亮了:“那剩下的?”
“第二步,我求督帥讓武天明去礦區掛個‘見習督辦’的虛銜。”陸則川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就說是儲君的弟弟體驗民情,帶兩個尚政監的筆吏跟著,全程記錄。李蕙君敢給林薇穿小鞋,就是不給督帥家眷麵子。”
沈知遠突然笑了。武天明是督帥認的義子,頂著“小王爺”的名分,哪怕隻是個孩子,往礦區一站,也足夠讓那些本土官員收斂——誰也不敢擔“慢待皇親”的罪名。
“還有最後一步。”陸則川的鋼筆似乎在敲擊桌麵,“你給李蕙君透個話,月底若完不成四成自願登記,中樞就啟動‘荊楚礦區治理專項審計’,審計長由我兼任。”他輕笑一聲,“審計範圍嘛,就從省財政的礦區補貼款查起,順便看看省政法委這幾年的‘維穩經費’都花在了哪裏。”
沈知遠倒吸一口涼氣。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荊楚省的財政賬本裏,藏著多少本土派與礦區舊勢力的勾連?一旦審計刀真的落下,怕是能掀出比周原禮時期更髒的爛事。
“姐夫這招……”
“她李蕙君不是講‘規矩’嗎?”陸則川打斷他,語氣裏的冰碴能凍住煤煙,“那就讓她知道,中樞的規矩,比荊楚的老理兒硬。”
掛了電話,沈知遠看著平板上那份督帥親批的文件,突然覺得礦區的煤煙味都淡了些。他抓起報表,紅筆在“37”旁邊畫了個向上的箭頭,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響,像極了某種枷鎖斷裂的脆響。
兩日後,礦區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武天明穿著身小一號的藏青綢衫,身後跟著兩個捧著筆墨的尚政監筆吏,陳小小的身影混在其中,低著頭卻掩不住嘴角的得意。李蕙君看著那孩子被沈知遠引到主位旁的小椅子上,指尖在搪瓷缸沿捏出了白痕——她當然懂這是什麽意思。
“蕙君書記,”沈知遠笑得像尊彌勒佛,手裏揚著那份實施細則,“督帥的令到了,咱可得好好學習了。”
窗外的聲波驅鼠器還在嗡鳴,卻蓋不住筆吏翻開記錄本的沙沙聲。李蕙君端起搪瓷缸,茶水混著煤煙味滾進喉嚨,這一次,她品出了點別的滋味——那是中樞遞來的台階,也是警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