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荊楚幽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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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窗搖到一半,江風裹著煤煙味灌進來,李蕙君掐滅煙蒂,火星子在腳墊上碾成灰。副駕的林浩正對著平板電腦點頭,指尖在屏幕上飛快滑動,刪除鍵按得重重的——那些是工礦區裏“被簽字”的互助協議檔案,有的是社區幹部代簽,有的是簽了又反悔的,李蕙君臨走前丟給他一句話:“把這些見不得人的,全清幹淨。”
    “蕙君姐,”林浩抬頭時,睫毛上還沾著屏幕反光,“省綜治委那邊催得緊,說下午就要學習心得……”
    “催個屁。”李蕙君扯了扯石青褂子的領口,盤扣硌得鎖骨生疼,“讓他們等著。林薇在礦區那套,到了漢寧三鎮,得先過碼頭這關。”她推開車門,蜥蜴皮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發出脆響,“你在這兒盯著,誰敢耍花樣,直接砸他電腦——出了事我擔著。”
    林浩還想跟過去,可卻又被她一個眼刀剜了回去。這小子機靈是個知情識趣的,就是太嫩,不懂漢寧的水有多渾——那些檔案裏藏著多少“被自願”的貓膩,綜治委那幫坐辦公室的哪懂?
    巷口的牆根下,幾隻巴掌大的變異老鼠正滋溜溜竄,灰毛沾著油垢,尾巴細得像鐵絲。一個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小男孩攥著鐵鍬蹲在那兒,眼睛亮得像狼崽,等老鼠竄到磚縫邊時,猛地揚起鐵鍬——“啪”的一聲,鼠頭被拍得稀爛。他挑著死老鼠往肩上一甩,木杆那頭晃悠悠的,像挑著串破爛的黑燈籠,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江灘方向去了。
    李蕙君往巷子裏走,青磚騎樓的牆皮剝落得像老人的皮膚,露出裏頭泛紅的磚芯。坡頂紅瓦間長著半尺高的野草,風一吹,草籽簌簌掉進排水溝,混著爛菜葉和老鼠屎,漚出股酸腐味。
    轉過街角,熱幹麵的香氣突然漫過來,混著芝麻醬的醇厚和辣椒油的嗆,把煤煙味衝得淡了些。兩個穿廬州軍製服的工兵正站在騎樓牆上刷標語,白灰漿濺得滿身都是。左邊牆麵上,“危房請繞行”五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右邊卻刷得格外工整:“新家庭互助協議,為你家構建新型互助模式”,末尾還畫了個紅圈,圈裏寫著“尚政監宣”。
    “同誌,歇會兒?”李蕙君往攤邊站了站,王駝背的熱幹麵攤就支在標語底下,鐵皮灶上的鐵鍋正冒白氣。
    工兵頭也沒抬:“李書記?督帥有令,這標語得刷遍漢寧三鎮。”白灰刷子在牆上掃出“沙沙”響,“林薇同誌在礦區試點成功了,說是能讓互助有章可循。”
    “有章可循?”李蕙君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嘲諷,“你們廬州的章,蓋得住漢寧的碼頭理?”她瞥了眼牆上的標語,紅圈裏的“尚政監”三個字刺得慌,“等你們刷完,王駝背的芝麻醬都涼了。”
    王駝背在旁邊搭話:“就是!昨兒有個工兵想讓張二姐簽協議,被她拿扁擔追了三條街,喊著‘簽你娘的鬼!’”
    工兵們麵麵相覷,手裏的刷子停了。李蕙君沒再理他們,因為她知道,過不了三天,這些“新型互助模式”的字就會被碼頭工人的唾沫星子噴得發潮,或是被誰家的小孩塗上泥巴——漢寧人認的不是牆上的字,是熱幹麵攤的香,是舵爺的道理。
    “李書記來一碗嗎。”王駝背轉過身,油圍裙往腰間勒了勒,鐵勺在罐裏攪出漩渦,“今兒加兩勺芝麻醬?算我的。”
    “少來。”李蕙君在長條凳上坐下,石青褂子掃過凳麵油垢,“你那芝麻醬摻了菜籽油,當我舌頭是擺設?”
    王駝背嘿嘿笑,往江灘棚屋努嘴:“張二姐家燈亮了半宿。昨兒她男人被水蛇咬了腿,腫得跟發麵饅頭似的,三個娃餓得直哭,哭聲能掀了棚頂。”
    李蕙君抬頭,江灘邊的棚屋漏出昏黃的光,像塊浸了油的破布。張二姐是碼頭出了名的潑辣貨,前幾年有流民想搶她的糧,被她拿扁擔打斷了腿,從此沒人敢惹——漢寧人都知道,“惹誰別惹張二姐,她能叉著腰罵到你祖宗墳頭冒煙”。
    正說著,棚屋門“哐當”開了。張二姐拎著鐵皮桶衝出來,粗布褂子敞著懷,露出裏麵打了補丁的紅肚兜。她往碼頭方向走,腳邊踢到塊碎石,罵了句“個板馬”,聲音脆得像敲鑼。
    “這是幹啥去?”王駝背探頭看。
    “還能幹啥?”李蕙君挑起一筷子熱幹麵,芝麻醬裹著堿麵,黏糊糊的像解不開的人情賬,“找劉鐵頭。”
    果然,沒半個時辰,不遠處的碼頭就炸了鍋。張二姐叉著腰站在劉鐵頭的雜貨鋪前,桶往地上一墩,震得滿地空酒瓶叮當響:“劉大哥!我男人躺炕上哼哼,娃快餓暈了,你今兒不給個說法,我就把你這破鋪子掀了!”
    劉鐵頭叼著煙袋鍋出來,粗布褂子袖子挽到肘彎,露出胳膊上的刺青年輕時混碼頭的印記):“你個瘋婆子,喊啥?我耳朵沒聾。”
    “喊啥?”張二姐往前湊了半步,唾沫星子濺到劉鐵頭煙袋鍋上,“昨兒你說汊灣有魚,我男人去了,魚沒摸到,被蛇咬了!你是不是故意坑我們?”
    “嘿,你這娘們——”劉鐵頭煙袋鍋往鞋底一磕,火星子濺起來,“我讓他帶網,他非逞能赤手摸!再說了,蛇傷藥我早讓老陳配好了,擱你家灶台上,眼瞎沒看見?”
    張二姐愣了愣,隨即脖子一梗:“那糧呢?娃總不能喝藥當飯!”
    “急啥。”劉鐵頭往江上遊指了指,“讓老鄭和你搭個夥,他前兒修船賺了兩斤玉米,先挪你家。”他突然壓低聲音,“老鄭是個實誠人,會修屋頂,你家棚子漏雨,正好讓他拾掇拾掇。”
    張二姐眼珠轉了轉,知道這是“幫襯”的暗語——老鄭是鰥夫,修屋頂是幌子,實則來搭夥換口飯。她沒接話,拎起鐵皮桶轉身就走,走到棚屋門口又回頭:“告訴老鄭,手腳幹淨點,敢亂掏奶當心砍他爪子!”
    劉鐵頭在她身後罵:“瘋婆子!”嘴角卻咧開笑,衝看熱鬧的街坊揮揮手,“散了散了,該幹啥幹啥去!”
    李蕙君把最後一口麵扒進嘴裏,芝麻醬糊在嘴角也沒擦。她看見老鄭背著工具箱往張二姐家走,佝僂的背影在晨光裏晃晃悠悠。過會兒,張二姐家的煙囪冒出煙,比平時粗了些——許是老鄭在幫著燒火,灶上燉著的,該是劉鐵頭偷偷塞的臘肉。
    王駝背又煮了碗麵,往劉鐵頭那邊推:“記賬上?”
    “記啥賬。”劉鐵頭呼嚕嚕吃麵,辣椒油濺到刺青上,“張二姐男人好了,會給我摸三條魚回來;老鄭修屋頂省了我找工匠的錢——這賬,平。”
    李蕙君望著江麵上的霧漸漸散了,露出對岸的廢墟。張二姐家的棚屋門口,三個娃正圍著老鄭的工具箱轉圈,老鄭從懷裏摸出顆糖,塞給最小的娃,手忙腳亂的樣子,倒不像個鰥夫,像個正經的街坊。
    她突然想起中樞送來的“互助協議”,密密麻麻的條文,在這碗熱幹麵麵前,確實像王駝背說的——“脫褲子放屁”。漢寧人的體麵,從不在紙上。在張二姐叉腰的潑辣裏,在劉鐵頭煙袋鍋的敲擊中,在老鄭塞給娃的那顆糖裏,黏糊糊,暖烘烘,像裹著芝麻醬的堿麵,亂中有序,誰也沒虧了誰。
    江風卷著水汽過來,帶著熱幹麵的香。李蕙君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帕子上繡的“廉潔奉公”四個字,被芝麻醬糊得快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