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荊楚幽蘭(4)

字數:4732   加入書籤

A+A-


    淩晨四點的襄樊,雨絲斜斜地織著,把石板路浸得發黑。路燈的光暈裏,能看見雨珠簌簌往下掉,打在塑料布搭的棚子上,發出“劈啪”的響——那是街邊的早酒攤,已經支棱起來了。
    我·武廿無剛踩下車,就被一股混著白酒和鹵味的氣浪裹住。三個光著膀子的漢子圍著矮桌,土碗裏的酒晃出沫子,其中一個舉著杯子喊:“幹了!等下還要上工!”另一個夾起塊鹵豬耳,油汁滴在滿是泥點的褲腿上,笑得露出黃牙。
    謝宇飛在旁邊拽了拽我胳膊,軍靴碾過積水的聲音被酒酣的吆喝蓋了過去。“姐夫,張局的人淩晨三點就清街了,也就這幾條老巷沒顧上。”他往早酒攤努嘴,眼裏閃著促狹,“襄樊的規矩,喝早酒的比雞起得早,憲兵再嚴也堵不住。”
    馬蘭彩從後座下來,旗袍外頭罩了件深色短褂,雨絲落在她盤起的發髻上,沾成細碎的亮。她沒看那些憲兵——街角的白頭盔在昏暗中像浮著的鬼火,墨綠色的軍裝被雨打濕,貼在身上繃得很緊——隻衝謝宇航用土話罵:“憨貨,還不快把傘撐開?淋著督……淋著客人了。”
    “曉得了,姐。”謝宇航慌忙撐開黑傘,傘骨“哢嗒”一聲彈開,恰好罩住我和馬蘭彩。傘下的空間裏,她身上的樟木香混著早酒攤的鹵味,竟生出種奇怪的熨帖。“您聞這酒氣,”她忽然笑,眼角的紋路被路燈照得明明滅滅,“襄樊的早酒,喝的不是閑情,是給力氣活打底——碼頭扛包的、拉板車的,喝二兩燒刀子,才敢跟日子較勁。”
    早酒攤的老板正往煤爐上的鐵鍋裏倒鹵料,桂皮和八角的香“騰”地冒出來。穿藍布褂子的老板娘端著碗,往桌角一擱,用土話罵:“王鐵匠,你昨兒欠的酒錢還沒給!再賒賬,讓你婆娘來洗盤子!”被罵的漢子嘿嘿笑,從兜裏摸出皺巴巴的票子,拍在桌上:“少不了你的,等下卸完那船鋼材,再添兩斤豬頭肉。”
    我往巷裏走,石板路滑得更厲害,好幾次差點踩進積水坑。謝宇飛在旁邊扶了我一把,壓低聲音:“張局說要創‘無酒巷’,前兒剛掀了三個早酒攤,沒想到這些人轉進更深的巷子裏了。”
    “掀得完嗎?”我反問。馬蘭彩接話,土話裏帶著笑:“除非襄樊的碼頭塌了。男人家要扛貨,女人家要擺攤,不喝口酒撐著,哪熬得過這雨天?”她指著攤前那個蹲在地上喝酒的老頭,“那是陳舵爺,年輕時能扛兩百斤麻袋,現在喝早酒得摻水,可每天必來——這不是規矩,是念想。”
    雨突然下得急了,早酒攤的塑料布被打得嘩嘩響。穿軍裝的憲兵往巷口挪了挪,白頭盔的影子在牆上晃得像要撲過來。馬蘭彩卻拉著我往攤前走,土話喊老板:“來兩碗燒刀子,切半斤鹵豬耳!”
    老板抬頭時愣了愣——大概沒見過穿旗袍的女人陪個穿便裝的男人來喝早酒——但還是麻利地舀酒、切肉,粗瓷碗“啪”地擱在桌上,酒液晃出的沫子濺在我手背上,帶著點燙。
    “嚐嚐。”馬蘭彩端起碗遞過來,眼裏的笑藏不住,“這才是襄樊的早市,比模範城的牌子實在。”
    我抿了一口,烈酒像火燒似的滾進喉嚨,鹵豬耳的鹹香緊跟著漫上來。雨還在下,憲兵在巷口徘徊,早酒攤的吆喝聲卻越來越響,混著鐵鍋裏的鹵味和石板路的水聲,把這淩晨四點的襄樊,泡得又烈又暖。
    把酒咽下去後,馬蘭彩用筷子夾了塊瘦些的鹵豬耳,往我碗裏送時,指尖沾的鹵汁滴在粗瓷碗沿,暈開一小圈深褐。“嚐嚐這個,老楊的鹵料裏放了碼頭特有的胡椒,夠勁。”她自己也夾了一筷子,嚼得脆響,雨絲順著傘沿往下淌,在她旗袍下擺積了圈淺濕。
    我嚼著肉,烈酒的燒勁還在喉嚨裏滾,便開口問:“蘭彩啊,你讓我看荊楚風貌,這早酒攤、陳舵爺,我算是見著了。可這和你總掛在嘴邊的‘協議’,到底有啥關係?”
    她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土話裏帶了點認真:“您瞧王鐵匠。”她往剛才賒賬的漢子那邊偏了偏頭,“他婆娘男人前年在碼頭被砸斷了腿,家裏三個娃餓得直哭。王鐵匠就常來送點鐵活、搭把手,有時在這兒喝早酒,會多叫一碗,讓他婆娘來拿。”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王鐵匠正把剩下的半塊豬耳包進油紙,往懷裏揣,想必是帶給家裏的。“這就是沒登記的‘互助’?”
    “算,也不算。”馬蘭彩笑了,眼角的紋路裏盛著雨光,“他們沒按省裏的規矩簽字畫押,可碼頭的人都認。王鐵匠幫襯她家,她婆娘就幫王鐵匠縫補衣裳、照看鋪子——這比協議上的條款實在多了。您讓謝家兄弟推登記,就像……”她頓了頓,像是在找合適的詞,“就像給這早酒攤套個玻璃罩,看著幹淨,可那股子煙火氣就散了。”
    酒液在碗裏晃出細圈,雨絲從棚頂漏下來,打在圈裏碎成星子。我盯著那星子,鼻尖還纏著鹵料的香,腦子裏卻突然撞進三天前畫室的味道——鬆節油混著上好的墨香,冷得像沒燒過的煤爐,跟眼前的酒氣、泥腥氣,簡直是兩個世界。
    畫室正中央掛著幅巨畫,鎏金框子擦得鋥亮,比床還寬。畫裏的天光做得真像襄樊這辰光的雨前色,灰藍裏滲著點昏黃。中央有個穿件褪了色的藍布褂的荊楚女人敞著懷趴在大床上,頭頂扣著隻竹籮筐,筐沿垂著半舊的靛藍布,遮到肩膀,看不見臉,光露著段脖子,細得像開春的蘆葦。
    她身後的男人影子糊得像被雨打濕的墨,手搭在她腰上,動作收著,像怕被人瞅見。牆角扔著個掉漆的奶瓶,奶漬在畫紙上暈成淺黃,旁邊用蠅頭小楷寫著“孺子跡”。
    “督帥儂看,”三天前那位海派畫家戴副白手套,指尖點在籮筐上,聲音帶著上海話特有的糯,“搿個物事妙就妙在遮而勿擋——體麵麽守牢了,實情麽也藏牢了,交關有腔調,正是荊楚人的花頭經。”他又戳戳那奶瓶,“勿畫小人,偏畫奶瓶,留白才夠味道,曉得伐?”
    當時我盯著那籮筐,竹編的紋路畫得比真的還細,連布角磨破的毛邊都分毫不差。可總覺得缺了點啥,像喝早酒沒就鹵味,空落落的。此刻嘴裏的燒刀子還在喉嚨裏滾,忽然醒過神來——缺的是王鐵匠揣油紙包時的篤定,是陳舵爺摻水喝酒的自在,是馬蘭彩說“熬得過去”時眼裏的勁。那籮筐遮得太刻意,倒把荊楚人藏在煙火裏的體麵,遮成了戲台上演的戲文。
    “有腔調……”我捏著空碗,指節敲在碗沿,“他們濱海人,說啥都像在念詩。可.... ”
    “可這早酒攤的碗沿,比畫框的鎏金邊更養人。”馬蘭彩接話時,正用指尖撚起塊鹵豬耳上的胡椒粒,彈進自己碗裏,“濱海人畫荊楚,總愛描那竹籮筐的紋路,卻描不出筐底下藏著的奶瓶——他們以為遮著就是體麵,卻不知咱們荊楚人,連苦日子都過得敞亮。”
    雨突然斜掃過來,打濕了桌角的酒壺。謝宇飛慌忙把傘往這邊挪,軍靴踩在積水裏,濺起的泥點沾在馬蘭彩旗袍下擺,她卻渾不在意,反而往王鐵匠那邊揚了揚下巴:“你看他懷裏的油紙包,邊角都磨破了,可誰見了不曉得是給家裏人帶的?這要是畫進畫裏,海派畫家怕是要嫌不夠‘雅’,非換個錦緞盒子不可。”
    早酒攤老板端著新煮的鹵味過來,粗瓷碗“咚”地擱在桌上,油星子濺到馬蘭彩的短褂上。“這位大姐說的是!”他操著土話笑,“前兒有個穿西裝的來拍照,非讓王鐵匠把油乎乎的褂子脫了,說‘影響美感,有礙觀瞻’。王鐵匠直接把酒潑他相機上——市容能當飯吃?”
    辭別了眾人後,登車,微醺的我靠在馬蘭彩懷裏,還記得三天前,我看了那個濱海的藝術家點點頭,拍拍對方的肩膀說「高級,真的很高級。」
    藝術家出門後,一邊全稱看著的馬蘭彩哈哈大笑,還說什麽「荊楚人好麵子,可不搞這種脫了褲子放屁的活兒。」
    我當時強壓著火氣對她說「你前夫留下那兩個弟弟,在襄樊市怎麽回事?荊楚省綜治委告狀告了好幾次了,謝宇飛,謝宇航不配合家庭互助登記條例,每次都是落後分子。」
    那時的馬蘭彩丟出一個本子,上麵寫的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李府有孀妻王氏,夫死,族內有亡夫堂弟贍養,終未再嫁。」
    我還記得自己罵了句,「這什麽玩意,逼人守貞節牌坊?」
    馬蘭彩湊到耳邊我「這就是拉幫套。」
    我當時就本著,「沒法律保障的玩意靠譜嗎?」這個樸素的心態,來了這裏。而地方官也不得不用整理市容市貌給我留下個好印象。
    車簾被雨打濕,黏在窗沿上。馬蘭彩伸手替我攏了攏衣襟,指尖擦過我領口時帶著樟木香氣,那是她晨起梳頭時抹的頭油味,混著早酒的烈氣,竟比督帥府熏的龍涎香更讓人安穩。
    “還在氣謝宇飛那兩個憨貨?”她忽然笑,指腹按在我眉心揉了揉,“他們是謝宇軒的弟弟,當年跟著我守小馬莊,認的是‘三千盟’的理,不是官府的冊子。你當他們真不配合?是怕登記薄上那紅印子,寒了街坊幫襯的心意。”
    我攥住她按在我胸口的手,那手上還留著早年編麻袋陣磨出的薄繭。車窗外的雨簾裏,早酒攤的塑料棚還在晃,那些舵爺們的背影佝僂著,像株浸在雨裏的老蘆葦。
    “當年你帶著他們投我的時候,”我低頭看她盤起的發髻,簪子是我送的素銀款,在昏光裏泛著淡光,“就該知道,荊楚人的骨頭硬,可心是熱的。”
    馬蘭彩往我懷裏縮了縮,旗袍下擺掃過我的軍靴,帶著點耍賴的軟:“那督帥打算怎麽賞我這個‘枕邊軍師’?”
    車碾過石板路的水窪,濺起的水花打在車窗上。我摸著她鬢角的碎發,忽然想起剛娶她時,她紅著眼說“我馬蘭彩這輩子,嫁的是能護著荊楚煙火氣的人”。
    雨還在下,可懷裏的溫度,早把那些關於“登記”“條例”的煩心事,烘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