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夕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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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的聲音,好似平靜湖麵的漣漪,輕觸卻久久難散。丁靖析的頭偏向了一邊,不再注視她的雙眼。如墨的雙眼,沒有一絲波瀾。
雨夢清心中,發出了一聲難言的歎息。看著他清秀的臉龐,再次問道:“你又何必如此呢。”沉默些許,這一次丁靖析終於淡淡的道:“一切都可在意,又都不必在意。”再次轉首,看向她靈潔的雙眼,表情還是那麽平淡。“隻是不想在關鍵時刻,因一念之差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平靜的語氣,那麽普通尋常,又是讓人心生悲戚。一個風雪中前行的人影,眼睛一直望向前方,腳步一直在不斷前行。看似那麽義無反顧,實際上,狂風大雪早已將他的腳印掩埋遮蓋,讓他永遠看不到可能的退路。雨夢清望著他的臉龐,仍然難以想象,在他清秀柔弱的外表下,到底是怎樣一顆曆盡滄桑的心。微微顫聲的問道:“你,一定要這麽活著嗎?”丁靖析這次卻沒有回答,隻是目光眺望著遠方,迷茫中又有一些期待,好像在未知的地平線處,有著自己找尋的什麽。縱然黑暗模糊,卻遮擋不了他試圖找尋的目光。
氣氛,一下子沉寂下來,空氣也好似凝固住。隻有樹梢間的“沙沙”聲,還在提醒人們世界還在流逝中度過。丁靖析的頭再次緩緩低下,雙目微閉,像在沉思,而實際上一貫深邃的目光卻在遊離。雨夢清也看著別處,眼睛一眨未眨,有些空洞,實際上都沒看,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二人就這麽坐在一起,彼此沉默著,思考著,觸動著。
“祁已叔,和你,這幾年,都還好嗎?”丁靖析率先打破了這如亙古的沉寂,他抬起頭來,目視著遠方,依舊一貫聲音平緩地問道。聲音之中,還有著一種淡淡懷念。
“父親他,已經去世了。”雨夢清柔和的雙唇中,輕輕的說出了這句話。她早就知道丁靖析會問這件事情,所以並沒有其他的感情。似乎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悲傷也盡數淡化而去。
丁靖析一怔,表情有些僵住,雨夢清的回答,是他始料不及的。雙眼中一道波紋一閃而過,幾乎無從查覺。
這不值得有什麽注意。但正如想在深海中感受到水流的震動,海麵上,又會是何等的滔天巨浪。
可是這一切,終究慢慢平靜了下來。丁靖析的瞳孔,終究變得再次平靜。他終究沒有說什麽,一切似乎都回複了原樣。然而丁靖析整個人,都“矮”了一些,因為他的整個身體,似乎縮成了一團,有些柔弱,有些疲憊,還有有一些傷感。
“他是什麽時候”
“在你離開後的第三年。”雨夢清打斷了丁靖析想要說的話,表情黯然,繼續道:“那一年雨下得特別大,父親和我為了躲避山洪不得不離開家。但走到半路時,他突然想起還有東西他忘記拿了,就讓我先拿著我們的行李走到城鎮,他要獨自一人返回。我害怕他出什麽事情,就說我代替他回去拿東西。他卻說,我不知道放在哪,說他很快就會趕過來,大不了我把行李在城鎮中放下後再回來找他。我當時也是天真,就真的按他說的辦了。”說著,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剛剛到達城鎮裏,就聽到山上傳來了隆隆巨響,心中就十分焦急,不顧一切的又往家的方向趕,心中祈禱著父親一定要沒事,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看見原本平靜清澈的小溪,變成了一股渾濁粗壯的泥水。山洪裹挾著我的父親,向著山下飛速衝去。可是他的手上,依舊死死抓著什麽。雖然我把他救了出來,但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了。從此之後就染了一身的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再也沒能好起來。”說到這裏,雨夢清的雙眼之中,湧出了淚花。晶瑩的淚珠噙在眼眶上,始終沒有落下,因為她強忍著悲傷,不讓它們從臉頰滑落。
“你知道父親要找的東西,是什麽嗎?”聲音中帶著顫抖,對於那一天的事情,雨夢清始終記憶猶新。
丁靖析看著她,偏白的麵龐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凝固的雕塑。雙眼一眨未眨,靜靜聆聽。他猜到事情應該和自己有關係,但是他不知道,究竟為什麽。
“你的劍,你留下的那把木劍。父親從家裏出來,偏偏忘記了那把木劍,因為在之前,他把它收到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就是害怕它被丟掉。可是最終,卻是因為它,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父親臨終前,我問他為什麽那麽掛念那把木劍。父親說那是你留下的唯一的東西,現在也不知道你去哪了,還會不會回來。但隻要那把木劍還在身邊,就好像你還在陪著我們一樣。每天早上拿著它坐在門檻上,父親似乎還能看到你迎著朝陽練劍的身姿,久久不願離去。”
雨夢清還在竭力克製著情感,她不願意將內心的真實情緒全都表現出來。重逢的喜悅、對他的關切,還有父親離世的痛苦,多種感情混雜在一起。也許,自己在心中還是有些恨他吧。不僅因為他當年的不辭而別,而且父親的去世,也和他相關。但她終究還是克製不住,豆大的淚水掉落下來,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淚水沾濕了她的衣襟,打在坐著的樹枝上,在林中發出了清脆的回聲。
突然,一隻修長的手掌伸了過來,幫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丁靖析不善於表達感情,很多事情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態度去麵對。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歡看到她哭,既然不喜歡,那麽就會自然而然地去這樣做。
感受著臉上輕柔的觸感,雨夢清的心情平複了一些。隻是下一刻,她聽到丁靖析的話,又十分不合時宜。
“如果是因為那把木劍,它最初還是因為你,我才雕出來的。”丁靖析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自己乘朝陽習劍之時,少女纏著他也非要學這個。不得已他才用木料刻出兩把木劍,教她劍術之法。
“你的意思是要怪我了?”聽著他不鹹不淡的話語,雨夢清似乎沒有怎麽生氣,她卻避開了丁靖析繼續給自己擦淚的手。眼中雖還隱有水光,更多的是一種平靜——近乎於冷的平靜。
她還是生氣了。
“我沒有這麽說。”丁靖析收回了自己的手,深黑的雙眼看著她,一字一句的很認真的說著:“我沒有這麽說,我隻是陳述了事實。”
看到了丁靖析的樣子,雨夢清忽然明白了過來,他其實沒有看上去的那般無所謂。對於自己所說的事情,丁靖析的心中還是十分在意的。自己之前的話,其實真的有些說重了。他這個樣子,會讓人產生說什麽都無所謂的誤解。但他並非沒有情感,隻是不懂得。所以看到自己的哭泣,才會說出那樣的話語,一方麵是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另一方麵則是在說服他自己,讓他也不去想那些事情;所以在他被誤解之後,也才會試著去辯解,想讓她知道自己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雖然方法還是那麽笨拙,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一念及此,雨夢清輕輕笑了出來。她不知道為何要笑,笑的原因都是喜悅,自己又為何喜悅呢?因為發現他實際還是如八年前那般,並沒有改變到令她陌生的地步嗎?
“你還是沒怎麽變。”看著她方才明明是在哭,現在又笑了出來,丁靖析眼神閃爍了一下,之後說道。
很奇怪,他現在心中想的,居然和她一樣。雨夢清吃驚的抬起頭來,想必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吧。
“心中想到什麽,都會直接表現出來,毫不掩飾。而且態度轉變的還很快,方才還是一副樣子,轉眼又換了一副。”丁靖析眨了下眼,想到了另外一個人,下意識地道:“倒是和那個家夥一樣。”
“誰啊?”雨夢清清晰的聽到了這句話,好奇的問道。她很在意,丁靖析會和誰產生交集,似乎建立了很好的關係,以他的性格,都在用“家夥”來稱呼那個人。
聽到她的問話,丁靖析稍稍沉思了一會兒,在想用什麽方式和她可以說得清楚。他並不擅長講故事,完整的事情經他的轉述也會變得紛亂零散,讓人不明所以。想了一想之後,覺得還是隻挑一些重要的事情說才好。於是開口道:“是兩年前了,喝酒的時候。他闖到了酒館中,不由分說地就大喊著上酒。滿臉笑容,放浪形骸。但不湊巧,酒都被我一人買光了,於是他就要找我鬥酒。”
話語簡單,雨夢清也猜出了大概。想必是一個“酒鬼”來到了酒家內方想痛飲一番,卻發現酒都被另一個人包下了,這樣一來當然痛心疾首。見到自己沒有酒喝、別人身邊酒壇卻堆積如山,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就索性走上前來出言挑戰,比鬥喝酒看兩人誰先醉倒。如果贏了,當然大快人心,輸了也有酒喝沒有損失。這樣想著,一抹笑容也在嘴邊浮現。她沒想到天下還真有這樣的人,言出隨性,放蕩不羈,和丁靖析平素的冷靜淡漠、毫不在意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二人一冷一熱,簡直毫無相同點。但是卻沒想到,這樣的人也會和丁靖析產生了交集。
“我想離開時,他還纏著我,不善罷甘休,不過,他還居然很高興,說終於見到了像我這樣的人。”“想必是你們把酒都喝光了,也沒有分出勝負吧。你自然是見到沒酒了就要徑直離開,對方的性格就是不分勝負決不罷休吧。你說他很高興,是因為他第一次見到可以和他對飲的人吧。‘酒逢知己千杯少’,這句話大多數時候其實是反過來的,真的陪一個人喝了千杯酒,都也會成為知己。不過,”說到這裏,雨夢清笑了笑,對著他道:“你的酒量,倒是強了不少,真的是千杯不倒了。明明當初連我父親都喝不過,醉倒之後爸爸還歎氣,說難得有人來陪他喝酒。”提到自己的父親,她怔了一下,隨即眼神黯然了下來。對於自己最重要的人,都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意識到的時候,才是最為深情一刻。
習慣,原本都是最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