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有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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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真獻自覺得碰了個釘子,臉色陰沉了一下,很快恢複過來,開始思索下一步應當如何。丁靖析很明顯是不打算和他搭話,正常來說陽真獻的選擇應該是掉頭就走、絕不糾纏。但此時他真的忍不住了,心中的焦躁和疑惑逼得他這幾日來都徹夜難眠,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他必須要問出自己想要的dá àn。



    



    想了又想,他朝著丁靖析拱手躬身,禮數十足,之後問道:“我們要去尋找魔門的蹤跡,前輩對此,有何指教?”



    



    他這個問題很聰明,陽真獻猜對方是和他們一起來尋找魔門餘孽的,那麽對這個問題多少都會在意。就像淘金人在談到和金子有關的話題時,總能滔滔不絕說上很多,因為那本就是他們最在意的東西,否則當初為何吃那麽多苦、冒那麽多險去奮力尋找?



    



    可惜他猜錯了,丁靖析對尋找魔門沒有絲毫的興趣,他這次會來,完全是因為一個女人。除此之外毫不在意。



    



    況且陽真獻年紀輕輕就很睿智,相比較他二叔陽義,還是差了點火候。第二個問題還算可以,第一個問題就大錯特錯。以陽義的沉穩,就不會率先問如此直接的問題,那會導致對方一開始就產生警惕。



    



    陽真獻犯了錯誤。



    



    丁靖析把雙手環抱在了胸前,仿佛要和陽真獻築起一道無形屏障。



    



    場麵一度非常尷尬,至少陽真獻很尷尬。



    



    他怎麽也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連問對方兩個問題統統被無視。好在常年的教養讓他還能保持鎮靜,但呼吸已經明顯加重了。勉強讓自己恢複了常態,陽真獻就開始盤算著下一步的計劃。他有著堅韌不拔的心,否則也不可能在如此年輕就修煉到這個境地。



    



    不過他的這份堅持,會讓丁靖析繼續覺得厭煩罷了。



    



    好久之後,陽真獻口幹舌燥,疲憊到了極點。他從來沒這麽挫敗過,曾經所有的失敗加在一起,和現在比起來都微不足道。正在此時,大家又開始趕路,陽真獻方才無奈地回歸到了曦族的隊伍中。不過臨走前,他還是用略帶憤怒的目光看了丁靖析一眼,那種鍥而不舍,簡直是戰鬥宣言。



    



    感覺到對方終於走了,丁靖析始張開雙眼,右手按在脖子上輕輕huó dòng了一下,頸椎骨骼內發出輕微的響動,像是積累了很多的疲勞。雨夢清來催促他的時候,見其如此也略感詫異。



    



    眾人繼續行路到夜間後再次停步,兩夥人各自覓地安營紮寨。他們的實力本不在乎白天黑夜,但夜間也是大多數猛獸活躍的時期,封無森林中生活著眾多洪荒巨獸,其中不乏一些奇種,天生神力強大無匹,誰都不希望沾染這些不必要的麻煩。曦族還是駐紮在地麵上,很快夜間的密林中點燃了一捧捧閃亮的篝火,趕走了寒夜的濕冷。



    



    其實錢為承對曦族是有些誤解的,他們之所以不和新界衛盟一般在半空修整,完全是因為曦族的飛行功法長於急速卻不擅滯空,又沒有彼岸舟一類的載人法器,所以滯留地麵要比在樹枝上或半空中方便很多。當然對自己實力的自信也是不可或缺的,他們認為無論什麽猛獸來襲擊,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丁靖析仍舊孤身一人待在最高的樹枝上,冷暗的雙眸比夜空還要深邃幾分。與白天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坐在了樹枝上,因為白天隻是修整,這一次他是要休息。雨夢清之前還是想來陪他,但被他說了回去。在丁靖析看來,待在彼岸舟中要比待在他身邊安全很多,他不能讓她涉險。



    



    涉險?他無法保護她嗎?



    



    當然不是,隻是丁靖析覺得,在自己身邊碰到危險的幾率,要比和新界衛盟的人在一起要大很多。



    



    他會引來危險,因為自己沾染了太多的殺戮。就像荒野孤狼,身上血腥的氣息會吸引來更多的敵人,殺死敵人後卻漸上了更多的血腥。無法逃脫的惡性循環。



    



    無形中的一種預感,沒有人能證明這一點,但丁靖析覺得,它真的存在。



    



    像是一個詛咒。



    



    沉默許久,他不知從何掏出了一個酒壺,把酒杯擺在旁邊空曠的地方,自斟自飲。喝酒,算是丁靖析為數不多的一個愛好,行走在外,他身邊帶著的東西,現在就是錢、衣服、wǔ qì,還有酒。自從盡十年前他知道錢的作用後,身邊就不會缺錢;衣服是因為戰鬥後經常損壞,故要隨時更換;wǔ qì自不用說,戰鬥中不可或缺,而且自己還要去尋找它們的來曆。這麽一來,酒就是唯一並不必需、但不可或缺的東西了。



    



    杯中酒晶瑩湧動,波光粼粼,閃亮了這一片區域,飲下驅散了暗夜清冷。暖意從小腹部緩緩升起流淌在全身。丁靖析的酒並不是什麽好酒,但這種感覺並不二致。熱流盛開成一朵花,輕柔溫暖地包裹住了他。早已不會喝醉、但依然喜歡喝酒,就是這個原因吧。丁靖析有些惘然,母親的懷抱也是像這樣嗎?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雨夢清的母親也在已去世,她也沒告訴過自己那是一種什麽感覺。



    



    母親,和他還有什麽聯係嗎?



    



    也許自己長得很像母親。



    



    因為丁靖析看不出自己和父親相似的地方。



    



    也許是件好事,因為這樣在照鏡子的時候,自己就看不到那個男人的模樣。



    



    但丁靖析不敢確定,他沒有找到過母親的圖像,自然也無法確定。



    



    那麽剩下唯一的聯係,就是他的名字了吧,靖析,代表著安寧



    



    丁靖析默默飲酒,一杯接著一杯。稍許酒壺已經見底,再搖晃壺身隻能發出輕微的響動。將最後一杯酒飲盡,再把酒壺、酒杯重新收起,一切似乎就到此為止了。丁靖析沒什麽別的事情要做,剩下的就隻有休息。



    



    “前輩可要嚐一嚐這個?”陽真獻的聲音不出所料的傳來,一陣銳風與此同時也向著丁靖析拋來,夾雜著熱氣和一股醉人異香。赤色流光劃出標準的曲線,輕鬆落到丁靖析的手中。丁靖析即刻感覺握住了一個溫暖的事物,細細看去,是一個精致的酒盅,通體赤紅,呈半透明狀,不知是何材質,起本身不斷向外散發著熱量,不至於燙傷別人,恰好讓人覺得暖洋洋。盅身上刻著琉璃紋飾,造型流暢、雕工精湛,雖看不懂到底在描繪什麽,但僅僅一掃而過就讓人讚歎其神韻。不過這都不是丁靖析最在意的,他最在意的是酒盅裏麵流淌的赤紅晶瑩液體,液體清澈剔透,毫無雜質。香醇氣息散發出來,光華浮靄,濃濃異香不斷被吸入鼻中,令人心馳神往,雖未品嚐,已不飲自醉。



    



    上等的好酒,丁靖析心中如此想。敖興初曾請他喝過一些非常好的酒,但和這個相比,都要差上一些。這種酒在曦族族內想必也是不多得的珍品,丁靖析沒想到陽真獻居然會拿出來送給自己。他當然知道陽真獻是有自己目的,不過這一次,自己無論如何似都無法拒絕對方。輕輕抿了一口,口感柔和,回味悠長。丁靖析的詞匯匱乏,無法形容出個中滋味,但不妨礙他切身體會。第一口酒下去,他的表情緩和了些許,周身的氣氛也不似以往般冰冷,可以讓人稍稍靠近了。



    



    陽真獻見到如此笑了一笑,手中也拿著相同的酒盅走到了丁靖析身邊。方才他看到丁靖析在獨酌,就猜測他是不是喜好飲酒。思索後下定決心拿出了“永日輝煌”這種曦族好酒再來嚐試一番,沒想到真的有奇效。雖然對方還是沒有和他說話的打算,但也不再那麽排斥自己了不是嗎?



    



    這種好酒陽真獻也沒有很多,他父親還有幾個叔叔送他的一共不過十盅,平時自己都舍不得來喝。“永日輝煌”不僅口感極佳,煉製起來也異常困難,這種酒可不是單純用來享口腹之欲的,特殊的手法使其蘊含這至陽精華,對曦族感悟大道別有奇效,多喝一杯,對修煉就多一分好處。但此刻陽真獻心中沒有絲毫的心痛,相反還覺得有些值得,他太想知道dá àn了。



    



    陽真獻一邊想著,也喝了一口,頓時濃重的酒勁刺激著他所有的感官,熱流在丹田出升騰而起,滾滾不絕,一直衝到他的大腦,很快就有了一分醉意。陽真獻暗暗吃驚,他也是第一次喝這酒,未曾想如此霸道。不過靜心內視,絲絲熱流最終湧入了焚日輪內,赤色火輪以不可察覺的速度擴大了些許,讓他心中也是一喜。不過此時不是為修為精進喜悅的時候,陽真獻最重要的是下一步如何開口詢問。



    



    看著陽真獻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丁靖析自然知道他在盤算什麽。自己的打算不過問什麽都不說,照舊如常。丁靖析沒有“吃人嘴短”的意識,當初也沒人教他。一邊繼續飲酒,一邊隨意四下看了看。“永日輝煌”雖是好酒,但在丁靖析這裏和普通的酒也沒什麽區別,一如既往快時像喝水、慢時似品茶。突然他的視線被什麽吸引了,一道赤紅流光自地麵高高升起,直衝入半空停下,沉靜的目光四下掃視,警惕和警告的意味同時存在。熾烈波動引得空間都隱隱震蕩,黑暗的森林深處,聽到了些猛獸威脅的叫聲,很快又沉寂下去,遠遠不敢靠近。



    



    丁靖析看著不遠處的陽義,微微眯了下眼。對方絲毫沒有注意他,隻是一心一意承擔著警戒。他是曦族隊伍中最強者,理所應當要為所有人的安危負責。丁靖析之前就察覺到他很強,比“有小智”的陽智、性情火爆的陽天情,無論心性還是資質要高出不止一星半點,但現在他才察覺到陽義居然如此之強,單憑一己之力就能震懾住這片森林內的一方霸主,另其都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其現在實力未到一流之境,但假以時日,必可成諸天中一代英豪。



    



    隻是不知那時,曦族是否可以完成其夙願,變成真正的諸天大族。



    



    可問題是,陽義還有那個時間嗎?



    



    丁靖析看到了陽義濃眉間的那抹暗青色,幾乎微不可見。



    



    “你在看我二叔嗎?”注意到了丁靖析的視線,陽真獻問道。喝了第二口“永日輝煌”後他的醉意更濃,加上想要套丁靖析的話,說的也就隨意起來:“我父親和我二叔一共五個兄弟,被我爺爺用‘仁、義、禮、智、信’命名。我的父親排行老大,名為陽仁,這次一起來的是我二叔陽義、四叔陽智和我三叔公陽天情。”



    



    說到這裏,陽真獻有些暈,他以為是酒勁湧了上來,本想到此為止,但看到丁靖析依然在不緊不慢地喝著酒,毫無影響,少年的競爭心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不服輸地又喝了一大口“永日輝煌”,同時說出的話更加脫離意識。



    



    陽真獻的雙眼已經迷離,他沒有看到丁靖析的眼中閃爍的光芒,那種光芒,催動著空間都發出了陣陣奇特波動,向陽真獻蔓延。



    



    “我爺爺是我們陽脈上一代脈首,他對我父親他們都寄予厚望。而我爺爺那些子嗣中,還是要屬我父親和二叔天賦最好、精進最快,一門之中兩子天賦異稟,得到了很多人的讚歎,爺爺也說我父親和二叔將來都必成大器。不過後來爺爺曾私下裏告訴我,和二叔相比,父親始終欠缺了一些東西。”陽真獻一念及此,一種痛苦而憤恨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他知道這是為什麽,因為這就是他最想逃避的事情。他告訴自己應該就此停下來,可是酒精的作用讓他已經沒法再像正常那樣思考。



    



    人心真的很奇妙,希望講給他人的,除了喜悅的,反而是痛苦的。



    



    這,不能怪陽真獻還不夠成熟。



    



    “後來我才知道,爺爺當時想說的,是我父親始終沒有二叔的那種進取心、上進心,更沒有麵對險境一往無前的氣勢!爺爺曾把我父親和二叔同時叫到身邊,問他們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他最喜歡的那隻金烏有一天既不吃飯、也不喝水、更不會啼叫了,該怎麽辦?父親的回答很出人意料,是:‘大不了放了它。鳥禽本就是自由的生物,被人束縛本就是對天地的不敬,既然它都不吃飯、不啼叫了,對人也就沒用了,不如放它離去吧。’眾人當時稱讚父親的大度和宅心仁厚,爺爺也笑了。可是聽到二叔的回答,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二叔說:‘首先要殺掉負責看管金烏的人。照看好這隻金烏本就是他的責任卻沒有好好完成,連一隻鳥都管不好的人,留著還有什麽用呢。’可是二叔沒說完,爺爺就讓他住嘴了。眾人都以為當時爺爺動了怒,可是後來一次和爺爺詳談的時候,他才告訴我真正dá àn。”



    



    “那時,爺爺也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先想辦法看看鳥有沒有什麽問題,如果實在不叫,就殺了算了。’爺爺聽完歎了一口氣,告訴我:‘當時我心中最後的dá àn也就是這個,我以為他們再怎麽回答也不會超過它了,可是小二兒比你我都還要優秀啊。’。那時我才明白,爺爺心中是更偏向二叔的,他更希望二叔在未來繼承陽脈脈首。”



    



    陽真獻說到這裏,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盅內的酒,未免暴殄天物,但他也顧不上了。喝完之後,腦子立刻更加混沌,嘴角處浮現出了一抹嘲弄的冷笑,像是在嘲弄自己,也想在嘲弄自己那個“窩囊”父親。忽然之間,意識隱隱又清醒了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丁靖析說這麽多,對一個陌生人、而且讓自己感到疑慮的陌生人說這麽多,這已經脫離了他的本意,他不應該說這些的。下一刻,稍清醒的意識再次模糊,心中釋懷了起來。



    



    也許這些事情自己真的忍耐的太久了,也許是自己真的太需要發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