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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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4
個月以後,羅漢回到北京城。
像一個親曆新石器時代的人,退回到第五冰川紀,舊地一切都沒變,看著卻都不一樣了。
他夜裏在豐台跳下拉貨的火車,清晨五點走進北京城。
北京真美麗,細膩,幹淨,纖弱。他眼有了曾經在那裏丟失的顏色,看見街麵上的一切都很精致細巧,電線杆子是根小細棍兒,人也小,已經有人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像騎個閃亮的玩具。
街道和房子的線條筆直而簡單,不太像真的,人們的臉上不像以前那樣激動,淡漠了很多。
羅漢走的時候,忘了想家,四年以後的此時,人都回來了,倒開始有點想,他往遙遠的北方看,再往西城區北海那邊看,不知道哪邊是家,就一邊走路,一邊看北京。
上午他在後海西邊的老街裏閑逛,趴在店鋪的窗戶上往裏張望,在那個他的父母相遇的餛飩鋪裏坐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餛飩。那個有毛病的電燈泡還是有毛病,他一進門,也閃滅幾下。
路過了那個和楊麗麗去過的電影院,他曾經覺得裏麵的黑暗太可愛了,比電影好。他在街上迎著風用力深呼吸,但還是覺得餓,城裏的空氣和風沒有那邊好吃。
記得小九說:餓,有個階段,開始是身上軟,眼睛裏有星星晃悠;後來就生氣;最後是身上冷,心裏不好過,想哭。羅漢認為,自己處於第二階段,他一直很憤怒。
從北方往北京走,一路上生氣,但是羅漢認為自己是明社會的人了,所以光搶吃的,不傷人,人可以跑,不能像以前有些氏族的人,相信殺人越多,祖先保佑得越周到。
他在街上往西口袋胡同溜達,看見湖邊正在蓋房,發癢,也不問人家讓不讓,就去幫忙幹活兒,人家見這孩子幹活不惜力,搬磚跟玩兒命似的,就給他一塊錢。
羅漢轉頭,過銀錠橋,去了地安門合義齋,吃了八碗炒肝兒,二斤包子,就不餓了,但是還很生氣,他不能想任何事情,一想就什麽也看不見,眼前一片漆黑,隻能看見奕巧在黑暗燃燒,所以就非常生氣。不想,就不回憶,不回憶,就看不見以前,雖然看不見,還是非常生氣。
他站在湖邊上看風景,看著看著,忽然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從湖麵傳開,激起波紋往四處擴散,湖邊散步的退休人員頓時也都往四處散,全跑了,他就被附近值勤的工人民兵帶走了。
西城工人民兵分部裏的人問他是幹什麽的,羅漢想了想,說不太清,就告訴他們是開荒農民。他們問他怎麽流竄到北京城來的,他說是回家。又問他,農民,家怎麽能在北京,他說以前在北京,後來當了農民就不在北京了。又問,回北京是怎麽回的,有沒有證明件,等等。
大概羅漢的樣子很不像農民,他穿的棉襖還是那件癩蛤蟆皮式樣的幹棉衣,顯得很野蠻,能看出衣服以前是統一發放的服裝,又是北京口音,沒介紹信,肯定是個在逃的勞改犯。
他們讓他站在一塊磚頭上,臉對著牆,有倆個人在身後左右一站,掄起棒球棍打他的腿,讓他說實話。羅漢說,都是實話,所以倆個人就用力打,他們越打,羅漢越惱怒。
奕巧死了,帶走了感覺,羅漢人活著,對什麽都失去了知覺,亦巧死後,他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釘子紮了,不疼,頭撞了門框,不疼。他想,要是身體外麵疼就好了,裏麵可能就不疼了,所以很懷念疼。
越懷念越珍惜,越珍惜越沒有,越沒有越生氣,一直生氣到進了北京城,還在氣,多麽希望自己是條狼,不舒服,嚎叫一聲就好了,當個人類,實在是太憋得慌,所以那天就在湖邊狼叫了一下,可是沒起作用,正來氣,就給抓了。
原始的情緒最盲目,最愚昧,不講道理,亂發泄,不可理喻,明明是自己失去的,偏偏要嫁禍於人,他忽然無端地對身後的兩人很不滿。
兩個人在後麵打他,越打越不疼,羅漢認為是他們剝奪了疼痛的權利,認為他們的罪過跟切除了他的一個內髒一樣,所以變得十分惱怒,一開始,他還跟後麵商量:“他娘的怎麽不疼啊?好好打,使點勁兒,沒吃飯呀!”
後麵兩位很意外,楞柯柯眼對眼發傻,沒見過,還有這樣的,行,好哇,那就好好打唄,所以再下,就更用力。
還是不管用,羅漢就喪失了理智。
他下了磚頭,走到牆邊,把一個放件的書架端起來,往牆上一磕,連掰帶劈,把人家的家具給拆了,然後憤然離去。
裏麵的人沒有想的時間,沒攔他,都在琢磨,這人是怎麽啦?
羅漢回到胡同,家裏鎖著門,家沒人,胡同裏冷冷清清,很久以前進京給藥師佛上香的那些人唯一留下的一家人開的早點鋪,也關著門。
他看見16號院彈鋼琴的老太太出來拿奶瓶,再一看,才知道是幻覺,看到的,是她那隻波斯貓,那貓一點都沒有老,羅漢認識,是它搶走了自己做的永久饅頭,於是它青春永駐。他和那隻貓對看了一會,看來那貓還認識他,衝他喵的招呼一聲,意思是:哎呦,你怎麽回來了
羅漢因為他搶東西的事,不是特別愛理她,就從胡同出來,走到街上,去安定醫院。
到了醫院一問,說肇姨出差了,借調到別的城市一段時間,現在不在,個月以後才回。
醫院裏連醫生,帶病人,都知道是來找肇姨的,就對他特別客氣,有人給他削蘋果,很多人來看他,留他吃晚飯,醫院裏的人很有禮貌,但是不多說,隻是說,肇姨很好,等她回來會立刻通知他,羅漢不明白,肇姨作為醫院的精神病人怎麽還出差了。
羅漢吃了晚飯回家,打掃了一下院子,給丁香樹澆了水,看了看後院,把井蓋兒蓋上,別往裏掉樹葉兒,作壺開水,喝了一杯茉莉花茶,躺在自己屋裏,想了一會兒姥爺姥姥,想了一會兒爹媽,想了一會兒二舅,想了一會兒小九,想起李老師,不知道他們現在都怎麽樣了。自己現在是一個人,明天出去找工作,當臨時工。
晚上沒事,去十刹海冰場看一看,那裏,自己從小就滑冰玩,在那兒,人沒有翅膀就可以有飛的感覺。
冰場晚上開放,一派燈火,羅漢不在的時候,已經變成了每天晚上城市青少年的娛樂心。四周圈著席棚,湖周邊,立起高架探照燈,把冰麵照射得一片通明,在冰麵上幻化出一個透明精致的樂園。
發亮的冰麵上,比較專業的人們穿的絢麗多彩,在他們每天晚上的春天裏無憂無慮,在外圍優雅地速滑,時不時左觸地,像是樹林滑翔的快樂精靈。他們要是突然挺身急停斜立,就喜歡鏟起一道晶瑩耀眼噴射的冰花。
羅漢喜歡看這個,喜歡看不用動就能走的漫步,能一直看下去,也喜歡看冰球,人們圍著一個會飛的目標迅疾穿插,在冰上競爭的強勁風貌很好看。
冰場上有很多穿黃製服和藍製服的青年,他們跟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時隔多年,一點都沒變,還是成群結夥,嬉笑怒罵,喜歡用眼睛仔細打量生人挑釁,以幼稚浮淺為榮。羅漢想,這是李普大夢故事的反,山一世紀,地上隻一天,北京沒變樣。
他看了一會兒,就下場跟大夥兒一起滑冰,沒錢租冰鞋,所以光打出溜,他在冰場上比較顯眼,是一個衣服破爛,腰間係條繩子的稻草人,雙臂平伸在冰上夢遊,就有側目冷眼看他的。
他正在舊日的迷夢滑行,聽見有人叫他:“和尚!”
睜眼看,原來是楊麗麗急停在麵前站定了,萬般驚喜無狀、難以置信的樣子,還指著他問:
“你是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