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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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5
見到楊麗麗羅漢非常高興,多年沒見,她沒怎麽變。
兩人出了冰場,走到1路汽車站,在那兒說話。各自打量了對方一秒鍾就相視而笑,楊麗麗笑,還捂嘴,一秒鍾裏,腦子裏同時冒出來一堆往事,楊麗麗說:
“嘿,電影院裏,你的,知道像什麽嗎?”
羅漢說:“不知道。”
“狼爪子,可怕極了。”
羅漢問:“鍾樓上你的嘴像什麽,知道嗎?”
她也不知道。
“是黑的,像巫婆,也不怎麽樣。”
楊麗麗說:“咱們那時候怎麽那麽傻呀,尋找羅曼斯。”
她的態度剛想轉為嚴肅,好好說話,用一拍羅漢的胳臂,棉花渣兒掉一地,跟著風慢慢走,有的掉進了陰溝。
她實在忍不住,彎腰大笑,羅漢就等著她,等她笑完了,問她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她打量著羅漢,認真地說:“大概比你好點兒。”
說完了又笑,她根本忍不住。
當年,羅漢他們走後,楊麗麗參了軍,在部隊工作。她讓羅漢給她好好講講這幾年在北方的情況,羅漢隻是淡淡地說:“那邊不太一樣。”
楊麗麗見他臉色有變,不再追問,後來就說起以前在學校裏的一些記憶。
兩人說著話,羅漢一回頭,看見幾個人正站在旁邊認真聽,都穿黃大衣,拎著冰刀,有的背著冰球杆,就不再說下去,拉著楊麗麗往一條胡同裏走,那些人橫過來擋住他們的路,一個人跟羅漢說:“給根兒煙抽吧。”要煙。羅漢跟他說身上沒有煙,對方聽了口音,知道是北京人,就問了:“那兒的?”羅漢說,在附近住。
“怎麽沒見過,穿得夠花式的,流氓吧?”
看明白了,是不是流氓並不重要,他們實在是沒事幹,要取樂。那些人跟羅漢說話,眼睛看著楊麗麗,看來北京街上的老規矩還在,男的揍一頓,女的帶走。
羅漢一想,明天要找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找到,一時沒有錢,在城裏不好生活,需要解決,就問麵前那個問話的人身上有錢沒有。
那人正點煙,就把煙給扔了,很驚訝,臉伸過來,睜大眼睛對他仔細瞧,目不轉睛看羅漢的臉,很不解,又很生氣,嘴裏往外冒煙。
羅漢估計他不會給,就把那人揪過去,一隻在他兜兒裏掏,那人腳離開地,掙不過他。他從那人的大衣兜兒裏摸到幾毛錢,再從領口伸進,在裏麵掏,從裏麵衣服兜兒裏找到一塊多,把那人一扔,又走過去找他的朋友們要。
那些人正從包兒裏往外掏冰刀,他們裏麵有個女的就往後閃了。後來,就是簡單的街頭暴力,男的倒下以後,剩下的那個女的已經往胡同裏跑,沒見過這麽壞的流氓,一個人搶那麽多人的錢,很害怕。
羅漢在後麵追。
他在黑胡同裏追人,返祖的力量也在追趕他,往他身上撲,他越跑越興奮,越跑內心越凶狠,就越過了史前時期,進入了史前時期以前的蠻荒,在那片從土地升起來的黑暗裏,人什麽都幹。
他抓到她,把伸進她的懷裏掏,也拿到了幾毛錢。那時候,他的心思在跟著環境演化,回歸到很早以前人和物都缺的那個時期,追上了,就是吃和用。
他撐著牆,眼睛看著麵前靠在牆上的女人,覺得下麵應該還有什麽該幹的事,就開始想,一時沒想起來,楊麗麗已經追上來了,趕緊把他拉走。她害怕了,剛才眼看見的這個人,根本不是和她一起跟羅曼斯玩捉迷藏的那個羅漢。
楊麗麗問他:“你怎麽了?這麽野蠻,瘋啦?”
羅漢黑暗的意識還沒有來的及從遠古趕回來,認為這沒什麽野蠻的。搶,是進步和明的表現,在這以前,人和人見了麵,不認識的就宰了,後來才知道見麵不要殺,但也不能白見麵,所以才搶,讓人活,這已經是很進步的見麵方式了。那是又過了很長時間以後,才省略了打的那段兒,見麵直接抱拳,假裝已經打過了。
羅漢沒有說什麽,他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麽病。後來,兩人沒再多說話,楊麗麗有直感,瞧得出來,他以前肯定遇見了什麽事兒,現在不太高興。
剛頭一眼見到羅漢的時候,以為是龍回來了,因為兩人有些相像,她身上立刻冒出來很強烈的桂花香味,自己都覺得有點頭暈。
羅漢在永定門火車站找到一份工作。每天一早去,跟力工們等活兒。有人來問,卸火車皮去不去,去;來人問,扛大包,去不去,也去;卸煤,去,有什麽幹什麽。
一般到了十一點多鍾,活兒就能幹完,拿了錢就走,在南橫街陳家擺的小攤兒上吃鹵煮,然後回家。
後來,索性在家入夥,交夥食費,回來的路上帶點熟肉,蒜腸什麽的,捧著荷葉包回家,就過起平常的日子。給做了一身新棉襖新褲子,晚上沒事跟她爺爺聊一會兒,爺倆有時也喝兩盅。
有一回老爺子喝得有點多了,話就說得多,他喝了一瓶二鍋頭,忽然很生氣,放下酒杯說:
“和尚,你這麽過,不行。我看著別扭。”
羅漢沒來由挨了說,不明白。
“你是讀書人家出身,整天這麽晃悠,不是個長久之計。”
羅漢像平常一樣,笑著問:
“老爺子,那您說我應該怎麽晃悠哇?”
老頭沒跟他開玩笑。
“你是整天不讀書呀。知道嗎,不念書,人倒是還在,可神形就全散了,看看你,現在都會搶錢了。”
羅漢一看他是真生氣了,不敢再說什麽話。
後來羅漢回家開始看書了。
最先看的一本,是跟門口小孩兒借的《榆木生的故事》,主人公是個抵製看書成了名的時代英雄,讓她爺爺一把從裏薅出來給扔了,給他一本《古觀止》上冊叫他看。
的爺爺教羅漢看書,跟他說:先看平易的好章,往下慢慢來,以後就能看先秦的書,該知道的,都在那些書裏頭,別的,看不看不打緊。你爹不一樣,什麽都不看他也全知道,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那叫生而知之,咱不跟他比,啊。你,得學。
常去家吃飯,聽她爺爺講書,羅漢心就有些明白事理,知道,書裏,不光是知識和道理,還有味道,看多了,就能品嚐出平常日子裏的味道。
比如喝茶吧,自己隻記得,很早以前自己的族人把茶葉當菜吃,卻不知道茶能喝,更不知道喝茶裏麵很有講究,很有學問,很有意思。糊裏糊塗的喝也是喝,看過杜育,陸羽,宋徽宗他們寫的茶,那就不一樣,嘴裏的味道能變化得極為熱鬧,什麽都是這樣,當然也包括工作和活著,工作會越幹越精,越幹越有起色,吃的喝的用的玩兒的,都是一樣,就精致,就有趣,做事能做得更好,能做出心思,做出意境,做到極致,活得品級不同,在高處,人,也貴重。
家裏收藏的那些東西,都不是一般人製造的,裏麵都有‘神韻’,大約就是‘味道’,人活的,不就是味道嗎?不然幹巴巴的,多沒意思,再好的東西,不知味,吃了也白吃。
這都是的爺爺教的。
羅漢懂了這個,就把家書房裏的書拿出來幾本給老爺子看,問該看哪本兒了。
的爺爺見了,眼就直了,有兩本是海內孤本,問怎麽回事。羅漢告訴他,以前聽父親說,這些不算什麽,老家寺廟裏的,才是好的,也說了藏書的名稱。
的爺爺聽了,差點背過氣去,咳嗽了半天,喘了半晌,才說:他一生沒別的,就是想看上一眼太陽沉淵樓藏書,讓他跟那些書打個照麵,當場可以抹脖子。
羅漢在北京一邊工作,一邊看書,覺得挺好。
屋裏吃飯的口人裏邊,有兩個人心裏裝著放不下的過去,都丟了想有的人,想有的家,所以覺得能像一家人那樣吃飯很好,他們吃飯時,聊天沒有邊際。
的爺爺說,以前出土的東西裏麵,有古代最早的字,一般人看不懂,據懂的人猜,講的是一段事,大意是:有個女子在東海邊看上了一個過路的少年,第二天這個男人走了,她才知道,世上最重要的是個根本:天、地、和走進天地間的那個行旅倉促的人,後來,從古至今,大家也都這麽看,同在天地,人就沒有散。
他跟羅漢說這個,是說給聽的,要讓她想的寬一些。當時當刻,羅漢不敢說話,不敢提二舅,知道和二舅以前有一段事情。
後來,羅漢不能在北京住了,沒有合法的身份證明,連出生證都沒有,逢年過節就往外趕。
但羅漢無處可去。
的爺爺在山西有個舊交,就跟人家聯係,看能不能讓羅漢去那邊,當個合法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