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氣氛因幾位巨頭的分析而陷入沉默的拉鋸。
    一方是以拓明遠、萬濤為代表對渺茫前路的現實憂慮，一方是慧空長老揭開的荒古秘辛與逍遙老人玄奧暗示中透出的那絲微弱的希望。
    小九的目光穿透大殿厚重的牆壁，仿佛已經望向了那傳說中冰封萬裏的極北之地。
    去，是必然的。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必須抓住。他在心中盤算著何時動身、如何準備……
    就在這思緒湧動之際。
    “諸位…諸位師尊！不好了！” 一聲帶著尖銳破音的驚呼猛地撕裂了大殿的沉寂。
    一個身著聖道院弟子服飾的年輕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滿頭大汗，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疾奔而來。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拓熊海本就因父親的質疑而心頭煩躁，見狀更是眉頭倒豎，聲如悶雷炸響，斥責道：“聖道院的弟子，當處變不驚！你看你這副樣子！”
    那弟子被拓熊海的氣勢所懾，嚇得一個哆嗦，但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頭都不敢抬，幾乎是尖叫道：“少…少主息怒！真…真的大事不好了！我們的山門……被…被人堵了！”
    “什麽？！”
    “山門被堵？！”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堵聖道院的山門？！”先前還嗬斥弟子的拓熊海，此刻竟然也是瞬間站了起來。
    而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得殿內所有人勃然變色。
    無論是年輕的萬雲霄、文羅、歲桉等天選，還是幾位見慣風浪的教主巨頭，無不是驚怒交加！
    聖道院重建數年之間，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
    而小九涅盤歸來力壓群雄，更有西域幾大頂尖勢力的掌舵者齊聚於此！如此陣勢，竟還有人敢堵山門挑釁？這簡直是赤裸裸地打所有人的臉！
    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怒意從幾位教主身上升騰而起，空間都為之扭曲震蕩。
    拓熊海更是怒極反笑，捏緊了拳頭，骨節發出爆豆般的聲響：“好！好得很！老子倒要看看，是哪方的神聖，活膩歪了！”
    歲桉相對冷靜，壓下心中驚怒，沉聲喝問那弟子：“休要驚慌！說清楚！是哪一方道統？還是上蒼的鷹犬，來了多少人馬？！”
    那弟子聽到歲桉沉穩的聲音，略略定了定神，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古怪，混雜著驚恐、茫然和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
    “回…回歲桉師尊！不是…不是哪一方道統勢力！也不是外域修士！”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帶著一絲扭曲的顫音：“是…是城中！整個西洲都城！所有的…所有的百姓！還有…還有散布在西域各地的散修！人山人海，望不到頭！他們……他們都朝著聖道院湧過來了！現在山門外的廣場、台階、所有空地……全都被擠得水泄不通！若非有護山大陣隔絕，那些人怕不是……怕不是要把整個聖山都淹了！”
    寂靜。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充斥著殺伐與怒火的大殿，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個荒誕又震撼的消息驚得呆立當場，連怒火都凝固在了臉上。
    百姓？散修？ 堵山門？為了什麽？來討伐？還是……
    拓熊海、萬雲霄、這些天選之子，臉上隻剩下徹底的茫然與難以置信。他們預料過無數的強敵，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堵門”。
    “喬……喬洪！” 歲桉仿佛想到了什麽，猛地看向一旁有些尷尬地縮著脖子的喬洪。
    “這也怪不得我啊，實在是…”喬洪一張臉憋得通紅，撓著頭，語氣帶著十二分的無奈。
    明白了！全明白了！
    並非有人來犯，而是民心所向！是整個西域的凡俗生靈與底層修士，聽聞了他們的景喻竟然強勢歸來，並且展現出了通天徹地的威能，心中的希望、信仰、感激徹底爆發了！
    短暫的沉寂後，震驚逐漸被一種更深刻、更撼動靈魂的情緒所取代。
    萬雲霄等人看著小九，眼神複雜無比。他們身為天選之子，自有無數追隨者和光環，但何曾見過這等架勢？
    這哪裏是被追隨，這分明是被……朝聖！是整個西洲城，甚至整個西域的意誌，匯聚到了那個銀發身影的身上！
    小九的表情也從初時的錯愕，變得複雜，最終化作一聲苦笑，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這萬眾景仰的場景，並非他所求。但那份沉甸甸的情意，他不能無視。
    他抬步，率先向殿外走去。不需要言語，幾位教主巨頭也收斂了氣息，默默跟上。殿內眾人對視一眼，紛紛湧出大殿，淩空而起。
    當眾人升到半空，望向聖道院山下的景象時，饒是以他們的定力和閱曆，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心神劇震！
    視野所及，早已超越了“人山人海”的形容！
    從聖道院的護山大陣之外開始，目之所及的所有平地、山坡、道路，甚至遠處的密林邊緣，全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影覆蓋！黑壓壓一片，像一片正在湧動、匯聚的海洋！
    人數比之前觀摩大戰時，至少多了數倍不止！不僅有氣息各異的修士——散修、小門派、世家子弟——更有無數眼神熾熱的凡人！
    有拄著拐杖的老者，有懷抱嬰兒的婦人，有半大的孩子，有穿著布衣的商販……他們攜老扶幼，拖家帶口。
    許多人甚至沒有修為在身，徒步跋涉而來，隻為能夠離這座聖山更近一些，離那位更近一些。
    他們的口中沒有喧嘩的吵鬧，而是一片巨大的、嗡嗡作響的低語匯成的洪流。
    所有人的目光都虔誠而炙熱地聚焦在聖道院最高的那座主峰——小九等人所在的方向。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無比的真摯與渴望，那是一種最樸素也最強大的力量——信仰與感激。
    “景喻大人！”
    “景喻院長！”
    “神尊！”
    “求院長保佑！”
    無數虔誠的呼喚，如同最執著的信徒在呼喚他們的神明。
    這陣仗，讓見多識廣的萬濤、拓明遠都為之動容，逍遙老人眼中星河流轉的速度也加快了，慧空長老更是口中低誦佛號，為這眾生願力而觸動。
    萬雲霄、拓熊海等年輕一輩更是徹底失語。他們引以為傲的天選光環，在這覆蓋了平原山野、包含了所有階層生靈的“朝聖”洪流麵前，顯得如此單薄。
    這，就是民心。這，就是改天換地帶來的力量。
    西洲都城那數萬年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受盡欺壓、隻能如老鼠般晝伏夜出的扭曲生活，被小九一手終結！
    是他重建秩序，帶來了安定，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份沉甸甸的恩情，早已在每個普通生靈的心中生根發芽，化作了此刻山呼海嘯般的崇拜與信仰！
    這一刻，所有人都深刻地感受到了，眼前這個銀發青年，不僅擁有睥睨天下的實力，更深得這方天地的民心！他是真正的西域之主！
    感受到那無數雙真摯而飽含熱切的目光，小九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念微動。
    下一秒，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沉靜而安撫人心的力量，溫和而又不失威嚴地響徹雲霄，覆蓋了整個山下沸騰的人群，也回蕩在西洲城的上空：
    “諸位鄉親！”
    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巨大的聲浪陡然降低，隻剩下緊張的呼吸聲。
    “我是景喻，我……回來了！”
    簡單的幾個字，卻如同點燃了引信的炸藥！人群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發自肺腑的歡呼！
    “我向諸位承諾！今日之後，西洲之內，眾生平等！隻要聖道院在，隻要我景喻一息尚存，這方土地，將永不再受無序的壓迫與動蕩！安心回家吧！好好生活，無需憂慮！你們的願望，亦是聖道院的使命！”
    聲音平和，卻帶著無與倫比的堅定與力量，如同一股溫潤而不可撼動的法則，浸潤著每個人的心神。
    激動、焦灼的情緒，在這平靜的話語中奇跡般地平息下來。
    人們仰望著空中那模糊而高大的銀發身影，雖然看不清麵容，卻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厚重如山的承諾。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出了欣慰的哭泣，然後是此起彼伏的感恩呼喊，人們激動地相互擁抱、道賀……最終，在小九的再三耐心安撫與勸導下，如同潮水一般，有序地、帶著滿足的笑容和巨大的希望，開始緩緩退去。
    看著那漸漸散去的洶湧人潮，小九立於虛空，心中卻是百感交集。這幅萬民來朝的景象，何其相似……卻又何其不同。
    他不由想起了當年初來時，向老師淮南提出的那個天真的問題：為何不在西洲建立秩序，讓百姓不必再日伏夜出，能如常生活？
    淮南老師當時隻是微微一笑，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潭，仿佛能看穿萬古：
    “小九，世間萬物，無論是什麽，都不可以無序的發展與擴張。力量需要製衡，秩序需要基石，即便是人心所向的繁榮，也需要與整體的天地運行相協。”
    “過快、過猛、過剛，便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看似絢爛，實則極易崩解。西洲這攤死水，積弊太深，沉屙太久，引入一股清泉，亦需有堤壩、有河床、有引導。這‘平衡’二字，是治理的根本，亦是天道的運轉法則。操之過急，看似烈火烹油般的繁華，實則埋下傾覆的種子。”
    這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當時滿腔熱血、恨不得立刻滌蕩一切汙穢的小九冷靜下來。他曾經不懂，覺得老師太過中庸、太過保守。
    此刻，親眼目睹了這洶湧的民心洪流，感受到那如同山呼海嘯般的信仰之力時，他才真正體悟到老師淮南的智慧。
    人心如火，可烹美食，亦可焚城。
    百姓的狂熱和依賴，本身就是一股強大無比卻又難以駕馭的力量。
    若自身沒有鎮壓一切的實力與決心，沒有平衡各方、梳理規則的能力，這股力量隻會被野心利用，或者反過來將他徹底吞沒。
    他允諾眾生平等，給予安定繁榮，但這承諾背後，是聖道院必須擁有的絕對武力與秩序製定權！
    是必須以強大的實力來維係這來之不易的“平衡”！否則，剛剛建立的脆弱秩序，就會在這狂熱的洪流下輕易崩潰。
    這責任，比斬斷天柱更加沉重，也更加深遠。
    小九的目光從山下漸漸空曠的原野收回，投向身邊依舊震撼莫名的眾人，尤其是拓明遠、萬濤等巨頭，最後落向那遙遠的、冰寒刺骨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