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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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七淩晨,端清公主於府中遇刺,陪宿在此的夷安翁主受傷。
    事情上報,直接呈到了掌管京畿衛隊的楚王章繼手裏。
    章繼踏夜入府,目光落在兩個少女身上。
    夷安翁主左臂被劍刃劃傷,深可見骨,醫官還在包紮。端清公主受了驚嚇,手中握劍不肯鬆開,一臉煞白,被掌事姑姑阿燦摟在懷中。
    屋中很靜,江見月喘息聲格外清晰,冷汗濡濕鬢發。
    “六叔,你定要查出到底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您轄內行刺天家女。”夷安曆過戰場殺伐,看起來明顯比小公主鎮定,隻是扯到傷口,還是抽了口涼氣。
    “這個自然。”章繼環顧四下,問,“夷安,你們同刺客交手,可發現旁的端倪?”
    “刺客許是沒想到這麽快被發現,吼了聲“快走”,聽著是京畿口音。但是……”夷安看了眼自己臂膀傷口,頓了頓,“來人使的是煌武軍的一刀斬,隻是對方沒想到我也會,被我格去半招失了準頭。”
    沒多久,外頭勘查也出了結果。
    因為晚間夜雨,足跡尚留。
    從東窗到廊下,從屋簷到牆外,有三雙不同的足印。雨天之故,甚至點足借力的地方還有一點碎泥。
    很清晰,是來往一趟的足跡。
    再從府邸西牆一路尋找開去,有明顯離去的足跡。但來時足跡並不明顯,當是一路而來有時間掩蓋,而逃離時倉促方有遺留。
    故而再按此刻逃跑的零星足跡尋找,卻出現了讓人撲朔迷離的事,足跡斷斷續續遍布整個“北闕甲第”,從東邊的宗親府邸到西邊的世家府邸,都有那麽一兩處足印。
    如此判斷,對方皆是高手,事發至今不到半個時辰,竟然行遍有十餘畝地廣的權貴重地,且能在如此警衛中消失不見。
    未幾,廷尉亦聞訊趕來,同執金吾匯合。因為牽涉到端清公主和夷安翁主,茲事體大。故而直將整個北闕甲第不分宗室還是世家,皆搜了個遍,但是沒有絲毫刺客的蹤跡。
    天光大亮時,京兆府尹也參與其中,搜完東西二市,仍舊一無所獲。
    這日沒有朝會,江懷懋在宣室殿理政,頭一樁處理的便是此事。
    待閱過呈上的結果,又從章繼口中細聞了昨夜情形,隻默了片刻,讓黃門前往梁王府傳旨。
    ——夷安翁主救護公主有功,裳金銀絲綢,鹿茸人參,已示撫慰。
    其餘揭過不提。
    宣室殿中,為這事複命的楚王章繼,廷尉王璞,以及因京兆府尹病假不在,代其前來的屬官趙謹皆心照不宣地跪安離去。
    這樁刺殺,沒法定案。
    為何要刺殺端清公主?
    觀公主生平履曆,可謂一眼到底。並無仇家。
    若非要尋個嫌隙,便是七日前同安王殿下之間的手足不睦。
    故而若將疑犯定為安王的人,動機是為報當日之仇。
    證據勉強能有。
    既刺客使用的是煌武軍中的“一刀斬”,同時能夠在北闕甲第全身而退,顯然有權貴庇護,如此看且可當是安王派遣的人。但刺客是京畿口音,煌武軍入長安不過兩月還不曾招募,全是雍涼兵甲。是故刺客身份難辨,也可認為是京畿人氏。那麽按這個思路查下去,就一種可能,查到最後此人便是陳婕妤的人,一切乃陳婕妤處所為。如此,安王一箭雙雕,刺殺公主已報私仇,同時陷害政敵。
    然也可倒過來看。
    將刺客定為陳婕妤處的人,動機是隻為除去安王。也是一樣講得通。
    是故這場刺殺,壓根沒法徹查。
    因為根本就是唐氏與陳氏之間的黨派之爭,而無權無勢的端清公主最是無辜,成了雙方博弈的一顆棋子,無端受其害。
    天子擺明看清了形勢,不欲查下去。
    三司走出殿門,楚王章繼驀然頓住了腳步。
    王璞和趙謹敬他藩王之尊,駐足陪立一旁,卻見他返身入殿。二人一時不知何意,隻當他發現了旁的端倪,遂隨他入殿。
    卻聞他與陛下論起了七日前的端清公主同安王殿下的那樁子事。
    章繼直言不諱,“陛下,由此可見,當日也未必是端清公主對安王下的手,隻怕同今日事是一樣的。”
    就差說是陳婕妤處一石二鳥了。
    黨派之爭今日扯進了端清公主,那麽也就未必是今日才將她拉入局的。七日前,原就是一般無二的格局。
    但終究是點到為止,章繼沒提陳氏,隻繼續道,“還望陛下解了公主禁。”
    唐氏處,除了母家宣平侯支持,原還有五王中的老大長沙王,老二膠東王,和老五趙王。楚王章繼和梁王範霆尚不再其中。
    這廂章繼開口,原是昨夜見那個即便嚇得滿臉濕汗卻依舊不肯棄刀的少女,起了惻隱之心。
    年幼流浪,少時喪母,又平白給人利用。
    無妄之災。
    “此乃兩回事,豈可混作一談。”廷尉王璞出身世家,雖沒有明確站位,但也不想輕易得罪京兆陳氏。
    即便章繼的說法完全合理。
    江懷懋掃過說話的兩人,最後望向趙謹,“趙主簿怎麽看?”
    趙謹低眉拱手,模棱兩可地回話,“端清公主左右已經受罰數日。臣聞公主在府中靜心禮佛,想來已有改過之心,陛下或許可以撤了懲罰。”
    三人說了三個意見。
    江懷懋沉吟片刻,譴退了他們,隻讓黃門傳旨,午膳前往飛翔殿用膳,讓唐婕妤預備接駕。膳後,又查閱安王騎射,用心指導。
    直到晚間時分,擺駕去了蘭林殿看望陳婉。殿外秋風蕭瑟,殿內靜謐柔暖,江懷懋撫摸妃妾高聳的胎腹,擁她同榻而眠。
    翌日,天子如常上朝,仿若什麽也不曾發生,隻將心力都放在洛州水患上。
    唯陳、唐處,皆惴惴不安,刺殺端清公主一事原與自己無關,卻又無從辨起。而帝王溫和無聲,竟比雷霆之怒更令人恐懼。
    陳婉隻得再三叮囑母親暫且收手,唐氏得了母家人提點亦不再繼續在兒子麵前對公主非議。
    數百裏外的洛州城中,蘇彥接了趙謹的回信,回想陸青前頭給他的傳話。
    【我很好,很開心,就是……有些想他。】
    這麽多年了,那個寡言謙默的小女孩終究還是這樣,不敢與人添麻煩,唯恐自己是多餘,將傷痛和情感都竭力隱藏,隻小心翼翼表達微薄的需求。
    蘇彥眺望窗外磅礴大雨,昔日繁華的街市如今荒涼凋零。
    十月上旬,洛州突發水患。正好他在此處,上報朝中後,得詔令讓他留此治理,原定月底歸京顯然來不及。
    這個局勢,或許最快也要來年正月才能回去了。
    蘇彥看過這前後兩封信。
    如他意料,待又一封陸青的信傳來,關於江見月被刺殺的事隻字未提。上頭說的盡是小公主如何修身養性,如何得了多少年例賞賜,又如何和夷安翁主一起讀書練劍,日子過得如何平靜安樂。儼然是受盡榮寵的天家帝女。
    到底誰才是你主子!
    蘇彥冷嗤,提筆回信。
    恐江見月憂懼發病,本想直接寫信慰她,信中可言的話比同暗子之間的飛鴿傳書能多些。然轉念一想,如今她已是天家公主,十餘歲的姑娘,若是信被旁人截去做文章,有礙她名聲,累她入更大的險境,得不償失。
    是故落筆還是給了陸青,隻四字爾,“全力護主。”後在尾端描了一彎新月。
    江見月從陸青處得了傳書,目光從字跡移向尾部的新月,再觀鏡中自己眼角邊的月牙。
    出自同一雙手,自然無異。
    她又看了會熟悉的筆跡,將那新月裁下鎖入錦盒,剩下的紙張投入炭盆裏。
    炭盆中火苗舔盡,她合上妝奩,去書房修補書籍。
    修書閱書,都能讓她靜心安神。不知不覺又是一晌午過去,她看著又一卷被補好的典籍,心中寬慰,隻小心收到箱中放好。
    “殿下,這兩冊可是忘了?”侍奉在側的陸青指著案上典籍提醒道。
    如今陸青在府中明麵上的身份是阿燦新提上來的近身女使,兩人輪流掌事,服侍公主。
    .
    書案上留下的是《尚書》中的兩卷《虞書》和《夏書》,江見月回來席上,瞥了眼,沒說話。
    時值午膳的時辰,江見月正欲往偏殿用膳,夷安入府而來。
    “阿姊傷還未痊愈,天氣又陰沉的厲害,跑來作甚?”江見月看她手臂纏著紗布吊在胸前,趕忙上去迎她。
    “想你了,來看看你。”夷安捏捏她麵頰。
    姐妹二人用膳無聲,膳畢屏退左右,在書房聊天。
    “這不養了一個月了嗎,今日阿母總算許我出屋子,我便趕緊來了。”夷安環顧四下,悄聲道,“你不是說按那計劃,陛下定能明白你是無妄之災,可是這都一月過去了,陛下為何還不給你解禁?那事翌日就被壓了下來,好像沒發生一樣。反而陳唐兩處,我聽阿翁說,陛下入後宮的時辰多了些。”
    “不會沒用吧!”夷安看了自己手臂,沮喪道,“索性換了我,否則你身子骨本來就弱,白白挨一刀。”
    上月裏的刺殺,原是她二人外加一個陸青所為,外頭足跡更是全部由陸青一人換鞋完成,以此設下迷障。
    而夷安不舍江見月接連受傷,臨時教了陸青“一刀斬”,代她受過。
    這一月安穩,沒有暗刺,也無明辱,就說明暫且是有用的。
    至於為何沒有被解禁,江見月攏了攏身上的衣衫,想起她禦座上的父親,隻覺無話可說。
    她伸手撫過夷安受傷的臂膀,神態有些疲憊,輕聲道,“有用的,多謝阿姊襄助了。”
    以前流浪的時候,稍有經驗後,她便計算著半個饅頭能抗一天,若是掰碎兌水就可以抗過兩天,所以藏著半個饅頭,定要尋到河邊井口才舍得吃。而乞討到的一碗麥粥,她也會摘了野草樹皮混在裏頭,一碗變作兩碗,多吃一日。
    因為她想活下去。
    如今她依舊想活下去。
    縱是刀光劍影無數,她施一計也隻能得屈指可數的短暫平靜。累,卻也不再過分憂慮,且走且看,總有機會。
    故而警戒之餘,讓自己慢慢定心。
    每日於府中禮佛,修書,用藥養生,偶爾夷安或齊若明過來看她,說一些外頭的事。
    夷安原本的五個屬下,如今隻剩了三人,另有兩人覺得前途渺茫投奔了他處。
    江見月安慰她,“人在心不在,才可怕。走了是好事。”
    齊若明給她搭脈,欣喜她心神穩了許多,感慨人就不能過分思慮。宮中的陳婕妤眼看下月就要臨盆,憂思太過致脈象虛浮,胎相很是不穩,這月裏已有兩次早產之兆。
    夷安好奇道,“難不成早先誤診,不是兒郎?”
    “那倒不是。”齊若明換方配藥,“確實兒郎無疑!”
    “那她憂甚?”夷安蹙眉。
    齊若明搖頭,“這微臣便不知了,左右婦人臨盆恐懼,難免憂思。隻是唯恐她這般不安神,有個萬一,心氣上逆導致難產,太醫監如今日日拜菩薩。”
    深宮事宜,多談無異。
    夷安挑眉不再多問。
    江見月本就不關心,隻默默聽著,直到齊若明轉過話頭,說起蘇彥的消息,方聚起兩分精神。
    洛州水患有所控製,但又扯出了背後的貪汙案,蘇彥掌著禦史台,本就有糾察百官之責,這廂估計要留得更久了。
    江見月抬眸,看那外頭黑雲壓城、即將落雪的天。
    這日之後,她又多了件事做。
    她想繡一個香囊,就普通的如意紋,正麵繡“平安”二字即可。
    趁年節前送去給蘇彥。
    卻不想自己不是這塊料。光一個“直針繡”就學了好幾日,待將常用的幾種針法學會,能下針時,已經是這月的廿七,便隻得擱下。
    而這一放,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再繡過。
    因為這月廿八,府中僧侶九九八十一日為君祈壽結束。需她一整日跪坐佛前,完成最後的儀式。
    初冬日,金烏早早西墜。
    北風孤鳴,搖木為霜。
    江見月手捧一柱清香,隨在大師玄真身側。身後是持木魚的四十八位高僧,口誦經文,行遍府邸。
    送亡魂歸去,為生人添壽。
    她如今依舊住在母親的翠琅軒,從東至西的路線,依次經過居中的瓊英閣、菡萏台,再到西邊的九華閣。
    “香盡,續香。”
    至菡萏台還有一半路程,江見月手中香已經燒完,僧人唱喏上前,又奉一炷香。
    然而,她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隻怔怔看著手中香灰。後遙望菡萏台,又回首來時路。
    “殿下。”僧人喚她,一連喚了三次。
    江見月方回神,接過香,卻沒有繼續往前走,隻返身回去。
    一步一步,不緩不急,亦不管身後四十九僧侶麵麵驚愕。
    到達翠琅軒,自然一炷香又盡了。
    她便自己點香,再往西去。
    至眾僧滯留處,再次低頭看手中香盡成灰,隻口中喃喃,“原來如此……”
    這夜的儀式江見月未能堅持完,她在一聲“阿母”的痛呼中暈了過去。
    之後數天,每日的午時四刻,她都青衣裹身,銀簪挽發,從翠琅軒出發,往西走去。兩眼呆滯,神情木訥,遇柔弱侍婢便拉她逃命,遇持刀侍衛則驚叫逃離,整個人瘋癲癡傻。
    府中掌事急急上報宮中,得太醫令會診,卻藥石無用。小公主不是懨懨臥在榻上,便是撒潑哭鬧。然時辰一到便靜默下來,更衣理妝,向西去。
    青衣銀簪,是先皇後一貫的裝束。
    午時四刻,是她最後離開寢殿的時辰。
    從翠琅軒往西走,是她生時最後的一段路。
    北闕甲第開始傳言,非端清公主患病瘋傻,是聖懿仁皇後憐女孤苦,回來了。
    不然端清公主如何敢在被禁足的情況下,闖出府邸,奔跑在隻有天子禦駕才能行走的馳道上,夜扣宮門。
    天子親出殿宇,在雍門看見自己的長女。小小的一團伏在宮門旁,散亂的長發跌散在背脊,銀簪斷裂,青衣裹泥。
    朔風割麵如刀,新月隱在樹梢。
    江懷懋有些恍惚,胸腔氣血翻湧,踉蹌吐出一口血來,低低喚“蘭娘……”
    蘭娘,先皇後的閨名。
    公主被送回府邸,做了一場法事,兩日後清醒。
    消息遞入宮中,江懷懋卻也興奮不起來。因為陳婕妤胎動發作,正在臨盆。已一天一夜過去,卻絲毫沒有生下來的意思。
    日落月升,月降日出,又是一晝夜。
    蘭林殿中婦人的喊叫聲隨著力氣散盡而漸漸息弱,隻剩得一點含泣的呻|吟,孩子卻始終沒有落地。
    如太醫監前頭所判,乃憂思受驚而導致氣血上逆的難產。
    直到這日餘暉斂盡,雪飄人間。三天兩夜,方九死一生誕下龍裔。
    “九死一生,也是生。”公主府中,江見月捧著暖爐,隔窗賞雪,“這樣都沒死,真是好福氣!”
    少女的話語出口即散,給她添衣而來的阿燦聽得並不真切,隻滿心歡喜,叮囑道,“如今殿下的病也好了,陛下又得麟兒,年關將至,雙喜臨門。陛下定會給您解禁,屆時除夕宮宴,您且多盡孝心。”
    “怕是一時半會出不去了。”江見月望著簌簌落下的雪花,將披風攏緊,麵上帶了點笑,“但又可以關起門來過段清淨日子,也很好。”
    阿燦不解,亦不信,隻絮絮叨叨安慰她。
    半月後,乃臘月二十三,小年。
    黃門傳旨,午後禦駕駕臨公主府。
    阿燦看著滿殿賞賜,欣喜萬分,急忙讓梳妝女侍給江見月更衣理妝,“婢子就說陛下大喜,定不會再罰殿下。您看,如今都要親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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