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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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林殿寢殿中,隨著鑾駕離去,匍匐的宮人亦領命退出。
    陳婉幽戚的目光還留在江懷懋離去的方向,訥訥失神。直到身畔繈褓裏嬰孩的細弱哭聲將她驚到,方顫栗回神,又憐又疼地哄慰。
    這遭受驚難產,不僅要了她半條命,孩子也不甚康健。
    舞陽坐在床榻,聞孩子哭聲漸大,招來乳母帶去喂養。偏陳婉還巴巴看著,不舍分開。
    “你如今首要的是養好身子,旁的都是次要的。”舞陽端來湯藥喂給陳婉。
    陳婉就著母親的手,一口一口吞咽,猛然間拽住她,“阿母,您說是不是先皇後……”
    “夠了,已經不止一次與你說了,休要再提!”舞陽低斥,“你若心魔糾結,隻會困死自己。就如此番,你若放寬了心,管那端清公主是裝瘋還是真的被附體,何至於受驚難產,險些一屍兩命。”
    “可是、陛下他今日親去看她去了,還要與她共膳。”念及一雙兒女,陳婉稍稍平靜下來,卻依舊急切,“太仆令不是按您之言,說她克衝兕奴,讓她去封地的嗎?我瞧著陛下的意思,並不願意!”
    “陛下不願意非他本心,是受製於朝臣罷了!”舞陽歎了口氣,狹長的鳳眸中一點隱匿殺意破裂開來,“本來她前往封地,勢單力弱,正好可以了結她。如今麽——”
    她吹了吹手中湯藥,繼續喂給女兒,“阿母伴你過完除夕便該回杜陵邑。但你安心,阿母已留一計護你。未來半年,端清公主近不了你們母子身處,吾兒定要養好身子。”
    舞陽亦生冷汗,忽覺原本她們是攻伐一方,這不過百日,竟已攻守易型,被縛住了手腳,隻餘自衛之力。
    公主府中,江見月午後歇晌起來,依舊流連書房,這會正讀一卷《孫子兵法》。
    阿燦給她送來養生湯,見她形容一如往常,烏發挽成垂雲髻,九葉華勝做點綴,上襦下裙,青白相間。不由勸道,“殿下該稍作打扮,以顯重禮。”
    “君前不失禮便可。”江見月放下竹簡,拭手飲湯,片刻複有執卷閱覽,待一卷讀完,方意識到阿燦還在身側,不曾退下。
    “孤與父皇,父女小聚,家常最好。”自夜扣宮門,曆經法事後,江見月愈發平和,“姑姑且去督促督促湯令官,父皇今個不是要在府中用膳嗎?”
    “殿下安心,按齊太醫的囑咐,同陛下湯藥相衝的豆類菜肴都不會上桌,特別是魚生,雖名貴但陛下用不得。左右您的舊疾也是忌魚生的,府中一貫沒有。”
    兩人說話間,鑾駕已經入府。
    江見月依禮接駕,引君入內,待奉茶侍湯後,禮官退下,江懷懋隻留了幾個貼身侍奉的人,道是如此自在最好。
    父女二人幾乎沒有獨處過,這廂靜下,正堂之中難免生出兩分尷尬。
    “住得慣嗎?”江懷懋起身至門邊,眺望四下。
    這座府邸四五月裏他還是人臣時住過十餘日,不想這第二次到來竟已為君。
    天地翻覆,日月更改,夫妻生死永隔,父子君臣相稱。
    “這裏很好。”
    “領父皇走走。”
    江見月是在翠琅軒正堂接的駕,所謂“走走”,便隻能往西走去。然江懷懋隻在這軒中院落轉了轉,看著並沒有太多閑逛的興致。
    “聞你整日讀書,最近又讀了什麽?讓父皇看看。”江懷懋主動尋著話頭。
    江見月引君上入書房,端來茶水,捧過書案竹簡,“近些天,兒臣在重溫兵法。”
    “重溫?”江懷懋聞言,有些訝異,邊攤開竹簡邊問,“這三十六計你都讀過?”
    江見月頷首應是。
    【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
    江懷懋看著筆跡新幹的一處,“這你能看懂?可知其義?”
    江見月搖首,“兒臣雖溫故數遍,但隻覺讀來上口,還不知深意。父皇可能為兒臣解惑?”
    “你師父當年沒教你?”
    “抱素樓中,三年未盡,師父還來不及教授。”
    江懷懋輕舒一口氣,“小小女郎,能識字言詩便已很好。這等書勞人心力,往後少閱些!”
    “兒臣謹記。”
    這日,江懷懋後又問過府中侍者,公主飯幾盞,寢幾時,百日間病痛幾回,素日與何人交友等各處生活起居。
    儼然一位用心的慈父。
    轉眼日暮,膳食擺開。
    江懷懋道,“難得我們父女同膳。”
    江見月道,“除去與阿母三人共膳,這是第一次。”
    江懷懋持盞的手微頓,“你愛吃什麽,阿翁給你夾。”
    “兒臣都喜歡。”江見月盛了一碗濃湯捧給父親,“這是羊羔肉燉的,能驅寒,父皇嚐嚐。”
    “好,好。”江懷懋虎目盛笑,待飲湯畢,豁然想起一事,同女兒連聲致歉,隻讓宮人趕緊奉來。
    “如今長安高門盛行此肴,你阿弟隔三差五都嚷著吃,隻是製來繁瑣不易多得。阿翁今日特命湯令官製好帶來,予你嚐鮮。”
    八角朱木的錦盒中,冰霧繚繞。
    待白茫寒氣慢慢彌散,現出一碟擺盤精致,用料十足的菜。
    乃魚生。
    江見月麵容笑意未退,靜靜看著擱在麵前的膳食。
    “知你為母守喪,用齋已久。但這是阿翁心意,你阿母若知曉,定也盼著你食好物,寢好眠,不苛待己身。”江懷懋持箸夾至女兒碗碟中。
    江見月以目譴退欲上前言語的阿燦,垂首淺嚐,抬眸道,“很新鮮,就是有些腥。兒臣不太用得慣。”
    “這就對了,與阿翁一樣,阿翁也咽不下這東西。”江懷懋撫掌大笑,“既如此,我們不吃它,也省得那麻煩。”
    進膳始終,兩人息聲。
    這一靜,江懷懋便又覺開口不易。直到膳畢飲茶結束,他尚坐榻上。
    江見月道,“天色不早,恐要落雪,父皇可要起駕?”
    江懷懋點了點頭,召她至近身處,“今日阿翁來,見你獨自一人在這府邸,坐臥皆宜,便也放心了。”
    江見月笑應,“兒臣能照顧好自己。”
    江懷懋再度許讚,“誠如你阿母所言,你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
    頓了片刻,江懷懋起身,負手立在窗前,眺望暮色昏沉的天際。
    “有一事,阿翁要與你說。”他終於開口,“雍王出生於臘月初七,原是上弦月無月光之際,卻遇月華大盛,本以為好事,偏其命星暗弱。太史令處算出乃你克衝於他,手足不得接見,是故想讓你遷去封地。”
    江懷懋轉身回望靜默無聲的女兒,緩了緩笑道,“但念你守喪中,不可遠離。阿翁也舍不得你去那麽遠的地方,故而讓太史令尋了擇中的法子。你禁於府中半年,不入宮闕,屆時每月初七少巫入府作法,修正星軌。待你幼弟經曆春夏固基後,自不克衝。”
    江見月看著自己父親,半晌開口,“兒臣已經被禁足三月,如今又要被禁足半年,對嗎?”
    話出口,父女兩廂對望。
    前頭被禁足三月,是為了他的大兒子安王殿下。即便遇刺之後,陳唐兩廂猜疑,江見月洗清嫌疑。但是卻不曾被解禁。她便已想明白,是她的父皇故意的。因為就勢解禁,便是承認了她無錯,是被陷害的,如此則變相認證要害安王的是陳氏。他要朝局平衡,不許任何一方做大,便隻能將錯就錯,委屈她。
    而如今,也是一樣的,若自己被算計離開京畿,便是帝王之心明顯的偏移到了陳氏雍王處,世家會乘勝追擊,雍涼舊部會奮起反抗,甚至對君寒心。
    所以,也談不上舍不舍得,是否為她籌謀考慮,不過是這個方案剛剛好罷了。
    而他今日入府,共膳,大抵是因為前頭給與的委屈,加上近日先皇後的傳言,讓他心生了兩分愧意。
    “皎皎,你為長女長姐,又從來懂事,要理解父皇。”江懷懋的確感愧,走近女兒,拍了拍她臂膀,“阿翁知道委屈你了。”
    前有不悌手足的汙名,眼下又添妨弟命格的劣運。
    這個男人為了自己兩個兒子,便將這些都加諸在女兒身上。
    “不委屈。”江見月搖首,眼角甚至帶了點笑,“如此算,女兒除夕夜便不能入宮同父皇守歲。然父皇用心良苦,擇今日小年與兒共度,兒銘感五內。”
    公主俯身跪首,“來日數月不得見,兒臣唯盼父皇,龍體康健,事事如意。”
    江懷懋聞她話語柔婉,體態恭謙,遂攙她起身,感慰離去。
    夜已靜,外頭又開始落雪,書房內燭火靜燃。
    江見月還在看那策兵書。
    .
    ——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
    她反思,青衣夜行,闖禁叩宮門,沒有一擊即成,確實有些衝動了。
    阿燦過來催她就寢,見她持卷倚窗,形跡蕭瑟,雙眸凝向窗外大雪,銀白世界,眉目間帶著憧憬和企盼。
    “這雪瞧著一時半會停不了,縱是除夕日也是積雪鋪路。”阿燦擠出一抹笑意,“天寒地凍,不出門才是好的。”
    江見月蹙眉回神,想她話語,反應過來,是以為自己感傷守歲無親人,孤單寂寞,如此出口安慰。
    她笑笑,收了書卷,乖順隨她回寢屋歇息。
    長廊風大,燈籠燭火搖曳,微光明明滅滅。
    江見月看著那一點星火,自己提過來伸手捏碎燈籠盞,覆掌在燭焰上,由著燭火舔燒手心,感受奇異的溫暖。
    她沒有因不能與唯一的血親守歲而傷懷,也沒有因再度被困宅中而氣惱,多不值得。
    隻是想起了蘇彥。
    有一點點遺憾。
    渭河初見時,正是元豐十年的除夕夜。
    蘇彥收她為徒,贈她名字,與她說,“往後年年,都會有人陪你守歲,不會再留你一人。”
    雲樓欲動,鴛瓦如飛,瓊芳砌朱牆,青光凜凜。
    轉眼除夕,風雪稍歇。
    午膳畢,江見月送走夷安,沒有立馬回屋,隻立在門邊眺望西邊樓台。
    “殿下,事情已經辦妥。”陸青辦事歸來,隨她返身往府中走去,“溫氏南陽侯府門禁森嚴,屬下難以入內。但避身牆沿,尚見溫九姑娘撿了包袱,見到留言納罕,卻也歡喜。”
    江見月點了點頭,在庭院駐足,目光依舊流連在西頭的抱素樓上。
    陸青見雪花又起,小公主並無回殿內的意思,遂往她邊上站去,撐起一把青竹傘。
    “布施是好事,殿下為要借那溫九姑娘的手?就該讓外頭看看,殿下比那安王……”前後腳的功夫,阿燦亦踏雪歸來,卻是眉眼覆汗,薄怒森森,“……強不知多少。那樣多銀錢,總能換一條鱸魚吧!”
    縱是鑾駕於小年駕臨府邸,但公主克衝雍王被禁足府中之事,轉眼朝野皆知。鑾駕離府後,公主府府門便重新閉合。少府一貫拜高踩低,今日阿燦前往又是要這等稀罕物,自然不易。
    而阿燦此番氣惱,更是因為想著這才剛開始,就已這般艱難要不到東西,往後半年還不知會被怎樣克扣薄待。
    她揮著巾怕扇風,企圖讓自己消氣,示意婢子將木桶擱下,歎聲道,“溫氏位列五大世家,人家嫡小姐可不差銀子。”
    “財大氣粗的是家族,而非個人。”江見月轉身看木桶中一尾鮮活的鱸魚,將暖爐遞給她,自己擼起袖子伸手探入嬉戲,“阮囊羞澀的也是門戶,譬如這門戶裏安王殿下便是豪奢得很。”
    “一日兩膳鱸魚生,這麽冷的日子他倒也不怕!”
    “可不是,少府說要緊著飛翔殿使用,費了半日唇舌隻肯給冰凍的,奴婢搬了先皇後……”阿燦頓了頓,“話說回來,殿下您用不了魚生的,平素也不愛吃魚蝦類水產,這到底要來何用?”
    “做魚生。”江見月甩著指尖水珠,竟直起身自個拎去了膳房尋湯令官。
    魚生製法共七步:去鱗,開背,拔刺,片肉,潤肌,醃製,最後是調汁,
    湯令官詳細告知,又道,“魚生又名金齏玉膾,其中金齏便是指醬汁,乃整道菜精華之一,需蒜、薑、鹽、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飯及醬八味調製而成。”
    江見月邊聽邊學,完成了去鱗,開背,拔刺三步,剩後四步涉及魚生口感,則由湯令官主刀。自己又去清洗白梅,桔皮,剝栗子,淘粳米。
    湯令官同兩個副手餘光在小公主身上滯了片刻,皆心中納罕。
    雖有聞公主幼年流浪艱辛,一貫能吃苦自立,然卻也未曾想到竟會做這等微末粗活。那手在拔刺時分明被紮數回,她連眉頭都不曾皺過。眼下浸水洗料,也不覺兩手受傷,畏縮扭捏,隻埋頭幹得專注又細致。
    而更讓她們意外的是,魚生製成,公主竟隻帶走一碟十片,剩餘的讓府中喜愛者一同分享。
    江見月回來寢殿午歇。
    殿內地龍燒的很旺,鎏金銅熏爐中雞舌香被她多灑了一把,微辛甘香之氣自比往常濃鬱,一陣陣彌散開來。
    落了簾帳,脫剩小衣,她將被衾捂得嚴實,胸膛口還貼著一個暖爐。香薰嫋嫋,帷幔靜垂,臥榻慢慢升溫。
    小公主隔簾看案上食盒隱約的輪廓,濃密長睫顫顫。未幾闔上眼,沉入了夢鄉。
    夢中,她跽坐席上,正垂目看四方檀木案幾上的一盞佳肴。
    佳肴置於一個冰鎮的銅盤中,四下裏冰霧繚繞,隱隱約約現出膳食模樣。主食魚片豰薄絲縷,輕可吹起;配料醬汁金燦濃鬱,瑩亮生鮮。
    是她剛做好的一碟魚生。
    “是給阿母嚐鮮的嗎?”隔著朦朧寒濕的霧氣,一個聲音從對麵傳來。
    小公主抬起雙眸,隔霧深望。
    與她對案同坐的婦人,裸髻無飾,青裳素裙,不是尊貴無匹的大魏皇後,隻是蘭州城中操勞半生盼女歸家的母親。
    “阿母。”幼女的叫喚甜糯生脆,稚嫩麵容因婦人撫摸她腕間琺琅鐲而生出歉意,轉眼卻又揚眉,“您不愛食魚鮮,不是給您的。”
    “對,阿母愛湯餅,清粥,最喜春日新筍燉的老鴨湯。”婦人眉目慈和,笑道,“難為你都記得,前兩日祭灶時,你特意為阿母備下的,阿母都用過了。”
    婦人穿過繚繞冰霧的手鬆開鐲子,慢慢往上撫去,小公主乖巧探過身子將麵龐貼上來。
    “除夕了,阿母來看看你。”婦人的聲音盤旋在她頭頂,冰冷的手指輕輕蹭過女孩鬢發和眼角,“對不起。”
    她向女兒道歉。
    在年幼時將她弄丟,在少年時與她永別。
    “阿母很好。”小公主抓過她薄繭叢生的手,低頭卻見素手空空。
    婦人往後退去,彼此間霧氣又起。她安靜坐在案幾邊,隻將那碟魚生推來,目光溫柔落在孩子腕間的鐲子上。
    寒霧漸大,她的容顏模糊,話語飄飄幽幽。
    “好好過活,阿母伴不了你長久,索性還有你師父……”
    “不要走……阿母!”
    一陣轟鳴響起,夢中人化成萬千碎片,床榻上的公主猛然睜開雙眼。
    夢退,巨大的聲響卻尚在。
    她沒有起身,隻仰躺在榻,回想夢境,嘴角浮起弧度。
    隻是再難入睡,因為外間聲響連綿斷絕。
    欺她連一夢都不可得。
    方才的轟鳴,是除夕宮宴的禮炮聲。
    乃申時正,禮炮鳴聲,北宮門開,百官親貴赴宴起。
    公主府在北闕甲第東首,緊挨北宮門,車駕入宮皆要從府門過。從來騎馬駕車從人門前過,減速熄聲,乃是對主人的尊重。
    然從這端清公主府駛過的車駕,十中七八都是策馬飛輿,濺雪甩泥。剩得一二慢行,撩簾掃過,徒留一聲歎息。
    車馬不絕,落雪難積,門前雪路化開。直至天幕斂光,車輪轆轆聲方才慢慢止歇。
    二重禮炮響,北宮門閉。
    鑾駕高設未央宮,妃嬪攜子伴君側,高官權貴拱手上階陛,臣奴聲聲叩萬歲,歌舞笙簫鍾罄起,滿座推盞逐笑顏,九重宮闕燈火不夜天。
    君不見,陣陣風雪肆虐間,侵吞公主門前燈籠盞。
    燭火盡俱滅。
    靜靜地,府前道路又雪白。
    不知過了多久,一架馬車出現在西頭夜色中。
    初時揮鞭催駕,未幾收鞭勒馬,緩緩駛來,最後馬蹄落地無聲,安靜停在閉合的府門前。
    殘月清輝下,有人輕裘緩帶,提燈拾階,玉竹骨指扣住獸腦銅環,敲響門扉。
    後堂內寢,靠坐在榻正凝神食盒、猶豫是否嚐一片魚生,且當與師父共享的小公主自然聽不到。
    但她能見到疾奔而來的姑姑笑逐顏開,聽到她語無倫次地激動話語,“蘇、蘇禦史……殿下,您師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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