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0章 助夫子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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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回京的消息,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宮中散朝後,爭相打探天子如何定奪。
消息,根本瞞不住,如何決定的,也沒人想瞞。
整座京中,安靜的可怕。
直到夜晚,以南門為始,直到泰隆坊,沒了巡夜的武卒,也沒有京衛,隻有一個又一個換下官袍穿著便服的官員與武將走出了府門,沉默無聲的人越來越多,行走於黑暗之中,麵無表情的麵孔之下,隱藏的是世人永不知曉的猙獰。
大量的讀書人,聚集在了泰隆坊,沉默著,安靜的如同幽魂。
熊府開了側門,熊思賢走了出來,等候多時的禮部尚書周介迎了上去,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熊思賢望向走來的人群,臉上滿是難掩的悲涼之色。
這並非是他想要的結果,卻是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
他依舊是賢相,大康朝朝廷的賢相,為了朝廷穩定,為了大康朝穩定,為了穩定的秩序,他隻能取舍。
“仇侍郎。”
熊思賢望向周介身後的仇潤豐,又將目光掃過工部官員和其他穿著便服的文臣。
“今夜,隻可熄滅陛下心中怒火,一人一門,也隻能熄滅陛下心中怒火,老夫不說你們也心知肚明該如何去做,那真正滿腔怒火之人…”
仇潤豐躬身施禮,一副認命的模樣:“大人無需多言,下官,不,草民罪有應得,隻求彌補昨日之過。”
“好,好。”
黑暗之中,二十多名官員躬身施禮。
數百人的隊伍,除了腳步聲,沒有發出任何其他聲音,走向了院牆焦黑的孔府。
孔府外是有門子的,早在剛才看到無數人聚集於熊府之外時就跑了進去。
大門已是敞開,一身老舊儒袍的孔璟站在台階之上,手捧《一卷論語》,朗聲開口,搖頭晃腦。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輕聲一笑,孔璟合上《論語》,看向熊思賢。
“熊兄以為,你這當朝賢相,是君之手足,還是君之土芥?”
“孔兄。”熊思賢施了一禮:“土芥。”
“哦?”
孔璟對熊思賢的答案頗為意外。
“瀛島戰陣,陛下也視龍體為土芥,親上戰陣,身先士卒。”
孔璟搖了搖頭,表示對戰陣上的事不感興趣。
殊不知孔璟這一副絲毫不感興趣的模樣,反倒是令熊思賢徹底下了決心。
看向沉默不語的人群,孔璟麵帶幾分不屑:“熊兄率諸官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孔兄明知故問。”
“好一個明知故問。”
孔璟雙手一背,目光越過熊思賢,看向了百官,看向了無數讀書人,看向了最後側的百姓。
“老夫,斷然不會離京,國有妖孽禍亂天下,老夫豈能抽身世外,熊兄請回吧,將老夫這一番話告知陛下。”
“噗嗤”一聲,人群中傳出了笑聲。
身穿麒麟袍的康凜走了出來,望著孔璟,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你以為本王與諸臣以及京中名士大儒,是來勸你離京的?”
孔璟終於意識到事情並不如他想的那般簡單,瞳孔頓時縮的如同針尖一般:“你等意欲何為!”
熊思賢不想繼續看堂堂孔家後人如小醜一般遭人恥笑,再次施了一禮。
“本官,請孔兄為國朝就義。”
孔璟頓時變顏變色:“你說什麽?!”
百官齊齊施禮物,康凜也是如此。
“請先生為國朝就義。”
無數讀書人,跟著施禮。
“請先生為國朝就義。”
噔噔噔,孔璟後退三步,既驚且怒。
“你等要老夫死,膽敢要老夫死,豈敢要老夫死?!”
孔璟哪裏還有剛剛那般鎮定自若,大吼連連:“老夫是孔家後人,祖上至聖先師,你等竟敢叫老夫死!”
康凜麵無表情:“孔家後人,不應參朝議政。”
周介長歎一聲:“孔家後人,不應打壓百家學說。”
孫功冷哼道:“孔家後人,不應逼走國朝戰功赫赫之功臣。”
董孝通指向孔璟:“孔家後人,國朝優待奉為上賓,安心做學問即可,為何入京,為何舞動風雲,孔璟,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錯在何處!”
“賊子爾敢,老夫…”
“夫子為何還要自欺欺人。”
仇潤豐搖著頭,道:“世子殿下退了,成就了你孔家後人無上賢名,可孔家後人賢名的背後,又是多少人苦心經營毀於一旦,學生如今已是知錯,覆水難收,夫子為何還要執迷不悟。”
“仇潤豐,你可錯,老夫不可錯,你不過是區區禮部左侍郎,老夫是孔家後人,老夫不可錯,你好膽的膽子,竟敢說孔家後人有錯!”
工部尚書石蘭灃將懷中玉帶拿了出來:“錯,便是錯,老夫亦錯,因老夫之錯,草原大敵又可叩關擾我大康百姓,北關軍伍何辜,北地百姓何辜,因老夫之錯,不知要戰死多少我大康好男兒,老夫知錯了,夫子為何還不知。”
“齊燁,定是齊燁!”
孔璟麵容逐漸扭曲,失聲吼道:“是齊燁叫你等來的,是也不是,好一個威風凜凜國朝世子,權傾朝野,竟令君臣懼怕至此,竟令…”
“住口!”
一名年紀輕輕的讀書人走了出來,指著孔璟的鼻子叫道:“無顏老匹夫,你入京前,我輩讀書人無不敬重,誰知你入了京竟是為了孔家遮羞,你孔家女婿遊正逍作惡多端人神共憤,多少東海無辜百姓慘死,皆是因你孔家女婿!”
“不錯!”
又是一名讀書人叫了起來:“你孔家顏麵堪比千萬金,東海百姓的命又如草芥,你好不知羞還以孔家後人自居,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國朝好光景如今變成了何等淒慘模樣。”
“草原大敵逍遙自在,又要叩關,皆因你暗中搬弄是非,朝廷遲遲定不下計來,凡是與世子殿下有關,你不問青紅皂白皆要橫叉一手,害了多少人,多少軍伍…”
“南關如今失了山林,南軍枕戈待旦草木皆兵,你這耳聾目瞎的老匹夫難道未曾聽聞…”
“陛下撤兵,東海三道民心如火怨聲載道,今是為何,皆因你這孔家後人口中的教化天下,本將恨不得今夜押你遠去東海三道,叫你親眼瞧瞧你口中那可教化的瀛狗是何等凶殘…”
“口口聲聲祖上至聖先師,一言一行無不小人行徑,你知曉世子殿下憂心東海戰事,竟以此為要挾逼的殿下卸下官職遠離朝堂,看看如今我大康何等危矣…”
一聲聲叫罵,一聲聲憤怒,泰隆坊中,從未有過的喧囂。
“住口,給老夫統統住口,你等搬弄是非,罪該萬死!”
孔璟瘋了一樣,大吼大叫,吼著吼著又開始大笑。
“老夫不懼死,隻是你等就不怕遺臭萬年嗎,史書之上,必留下一筆,滿朝君臣無不魍魎鬼魅…”
“嗚呼哀哉。”
一個滿頭華發的老者走了出來,手持紙筆,手中筆不停,朗聲開口句句如刀劍。
“朝中多奸邪,賢達如璟難自安,恐愧至聖傳永世之聖名,夜,以命證道,焚於火中”
“你…你是…張奎,你這史官膽敢篡改…”
熊思賢讓開了身:“我等,助夫子證道!”
憤怒的人群,衝進了府中。
那高傲一世,高傲至死,也會因高傲而死的孔家後人,淹沒在了憤怒的人群之中,被怒火點燃了每一寸皮膚,以最惹人恥笑模樣,躺在地上,流出了自以為高貴卻與常人無異的鮮血。
這便是孔家後人的賢名,國朝,會維護著孔家後人的賢命。
或許到死的那一刻,孔璟依舊無法理解,命,是命,僅僅是命,賢名,是賢名,僅僅隻是賢名。
命,並不是與賢名捆綁到了一起。
命,是可以被奪走的。
被奪走的命,並不會影響依舊存在的賢名。
國朝,需要有人死,需要很多人死,第一個死的,必須是孔家後人。
天子、太子,宮中。
文臣、武將,朝廷。
名士、大儒,士林。
百姓、軍伍,坊間。
孔璟觸犯了太多太多人的利益了,他不屑去想齊燁帶給了多少人希望。
因此他也不清楚,當他為了證明孔家後人多麽特殊時,一次又一次撲滅了希望之火時,莫說孔家後人,便是孔聖在世也難保他性命。
今夜,有人死。
死的人,名為孔璟,孔家後人。
孔家後人之死,京中,家喻戶曉,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康朝將會無人不知,無人不知曉,無不知曉孔璟已死,又是如何死的。
孔家後人,不應這般死。
可國朝,可所有人,都會保守這個秘密,保守孔璟是如何死的這個秘密。
死掉孔璟,也並不知曉孔家將會慢慢衰落。
儒學,依舊會存在。
這個世界不會因缺了任何人,任何學說而停止運轉。
曆史也會證明,時代會拋棄所有不熱衷於改變之人,包括孔家後人,也包括齊燁。
二者的不同,在於齊燁帶來改變,喜愛改變,善於改變,孔璟,懼怕改變,不願改變,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康凜再次丟出了火把,這一次,孔府真的燃起來了。
人們望著火光,希望這把火能再次點燃希望,每個人都如虔誠的信徒,祈求著這把火將那個人召喚回來。
火光照耀著每一張麵孔,將每一張麵孔照既猙獰又虔誠。
小巷中,季渃嫣瑟瑟發抖。
“夫君,我…我怕,我怕有一日當國朝不再需要…”
“本世子手中有十萬山林戰卒,他沒有,本世子有幽騎羽衛,他沒有,本世子有無數忠心於我的謀士猛將,他也沒有,拳頭大,才他媽是硬道理,如此淺顯的道理,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蠢貨不鳴鞭。”
在季渃嫣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齊燁笑道:“我可顛覆國朝,他呢,他有什麽,又能做什麽,我活著,他死了,這本就是早已注定了的結局,走吧,在去山中打幾天獵,又要再次啟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