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待客佳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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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住張鬆的是一個體格勻稱且結實的中年男子,高約七尺五寸,身材挺拔,手足修長。方麵闊額、濃眉銳目,短髭須、唇色深重,雖是一身儒士裝扮,目光中卻透著武人的堅韌。
    劉璋見他上來,忙向龐統介紹:“此吾之主簿,黃權黃公衡。”
    龐統連忙拱手:“久仰大名。”
    黃權側目掃了龐統一眼,沒有理他,向台上的劉璋奏道:“稟主公,川道險阻,雄關穩固,區區張魯,何懼之有?倘召外兵至此,令之不從,驅之不動,豈非作繭自縛?況劉備素有驍名,一旦入川,以部曲待之則不滿,以賓客待之則不從,但懷罅隙,難保不反目成仇。請客易,送客難,主公須三思啊!”
    龐統見黃權言辭不善,本想說話,未料一旁的張鬆惱黃權阻其辦差,搶先開了口:“西川與張魯累年征戰,人民不堪重負。今有強援不用,徒耗錢糧與賊僵持,非上策也。兵法雲,兵貴勝不貴久,公衡之言,誤君不淺。”
    龐統聞言一愣,心想這張鬆咋胳膊肘往外拐、幫我說話呢?忍不住挑眉偷瞄他,張鬆卻一臉凜然之色,向劉璋慷慨陳詞,壓根沒注意龐統。
    黃權聽張鬆這樣說,氣得須發皆張,攥緊了拳頭怒視張鬆,喝道:“張鬆!汝身為別駕,不以益州為安,引狼入室,是何居心?”
    張鬆料到對方有此一言,輕蔑一笑答道:“欲結交左將軍共擊張魯者,主公也。鬆不過受命而行,是何居心,公衡自問主公可也。”
    “你——!”
    黃權被張鬆一句話噎住,不知該如何繼續。劉璋卻已聽的不耐煩,對黃權擺擺手,厲聲喝斥:“永年所言不虛,此吾之決斷,公衡不必執拗。兩家共擊張魯,速平邊患,此百姓之福,吾意決矣。”
    黃權急得直跺腳,還想再諫,被一直一言不發的王商走過來扯住,勸道:“主公的脾氣公衡還不知曉?既已決定,便無更改。汝累次犯顏,屢受其害,猶不肯罷休否?”
    黃權完全聽不進王商的勸解,甩開衣袖還想爭辯,劉璋卻不給他機會,隻對龐統客套一句,命張鬆盡快出發,甩甩袖子轉進內室去了。
    當天晚上,龐統便在張鬆的陪同下登船返回荊州。之所以如此匆忙是為了避開益州的反對派,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此行張鬆帶了劉璋給的蜀錦千匹作為見麵禮,意在勸劉備盡快發兵。
    船隻離開成都一路順流而下。龐統一直不理解張鬆的行為,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單獨問他:“永年為何執意邀我主入川?”
    張鬆神秘一笑,不答反問:“士元兄遠來成都,果真是為結交益州?”
    二人撫掌大笑,彼此心領神會,未再多言。
    行船向東一路順風順水,看看離江陵不遠,龐統便差人先行一步告知劉備。消息傳到將軍府時,劉備正和孔明商議封四公的事,得知龐軍師這就回來了,兩人不禁疑惑。這才去了多久,事情是辦成了呢還是辦砸了?
    正在這時,夜梟也送來了陳到的情報——張魯奉曹操之命起兵葭萌關。孔明笑道:“定是張魯攻打益州,劉璋急於與主公聯合,因此速遣士元返回。”
    劉備點頭,趕緊收拾收拾,同孔明一道去碼頭迎接。船隻剛一靠岸,龐統便迫不及待地下船向劉備匯報工作,再回頭引薦張鬆。
    左將軍不等張鬆開口,主動行禮道:“別駕遠來不易,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張鬆慌忙還禮:“鄉僻小吏,累將軍遠迎,罪莫大焉。”
    劉備轉身介紹孔明,然後與張鬆攜手同乘,回將軍府擺酒接風。
    酒宴很快準備停當,規格是張鬆從來沒見過的。他雖偏居成都,卻也出使過許多地方,按說世麵見得並不少。但眼前的菜別說是吃,簡直聞所未聞。這也難怪,因為這些都是洪天亮最新開發的菜式。
    洪大廚可是今非昔比了,拿著楚苑流觴的分紅,早已從廚子搖身一變成了美食家。他現在也不用親自掌勺,每天就跟師父金三胖悶在專用的廚房裏研究新菜品。
    今天這道龍鳳呈祥就是最新的成果。將菜花蛇去骨,以料酒醃製,然後置於滾水汆熟,同整隻去了內髒的白羽烏雞,佐以薑片、蟲草、紅棗、胡椒熬煮,擺盤後再點綴上尖筍絲和芫荽,湯清如白,筍青如玉,盤龍如栩,鳳翅如飛。形意味香皆為上品,無愧龍鳳之名。
    酒更不必說,用的是玉係列的玉壺春,以青梅和玉冰燒泡製,酒色翠綠如竹,酸甜適口,非但不會影響味覺,還能提升菜肴的口感。玉冰燒成都也有銷售,但價格卻是天價。張鬆雖受器重,卻也僅藏得二三瓶,隻能偶爾小酌一口解饞。至於這玉壺春,更是隻聞其名未見其身。
    這也怪不得誰,因蜀道艱難,酒瓶又是易碎品,成本自然居高不下。傳聞玉壺春酒便是蜀主劉璋也隻藏得數瓶,連愛姬都不舍得給,更遑論他人。
    “別駕,請!”
    左將軍先勸飲一杯,揭開了宴會的麵紗。張鬆急忙舉杯致謝,仰頭一飲而盡。
    好喝!
    這酸甜清冽的口感,配合少許酒精刺灼的痛快,瞬間就把人的胃口打開。再配一口帶皮的蛇肉,脆爽香滑,真恨不得連舌頭一起吞下。
    “荊州不愧富饒之所,此酒此饌,勝蜀地多矣。”張鬆品一口酒咽一口菜,不由沉浸其中,搖頭晃腦地稱讚起來。
    “別駕謬讚。備常聞天府之國,雞犬相聞、路不拾遺,高祖因之以成帝業,想必富庶非常。況口腹之欲不過末節,弘毅任遠方為本色。別駕輔佐皇裔十載,使蠻夷不敢覬覦漢土、張魯不敢妄顧西南,國士之姿也,非尋常可比。”
    張鬆聽此言,急忙放下酒杯,拱手笑答:“鬆一介腐儒,不堪將軍美譽。今有一言不吐不快,還請見諒。”
    “別駕何必太謙,請暢所欲言,備洗耳恭聽。”
    張鬆坐直身體,整了整儀容,正色道:“荊州強敵環伺,終非根本。若止步於此,漢室恐難複興。公欲申大義,豈可坐困愁城?當早做打算,以免事到臨頭不及準備。”
    孔明聽出弦外之音,搖了搖羽扇,搶著替劉備回答:“永年之言真肺腑也。奈我軍實力不濟,空有抱負,難以有所作為。”
    “不然!”張鬆來了精神,也不管別人愛不愛聽,開啟了滔滔不絕模式:“當今之世,曹操獨占北方,最為強橫。今坐領魏公,俯視群雄,欲各個擊破,效仿始皇帝平六國故事。荊吳長於水戰,又能聯合抗敵,曹操無能為也。今邀張魯進擊益州,是為牽製隴蜀。操必趁機西征,以圖雍涼。倘如此,東西兩川終不能保,荊州亦早晚為其所困。”
    “先生所見極為高明,敢問可有對策?”
    張鬆聽劉備這樣問,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垂頭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操有四州之地,欲與之爭,僅荊襄一州無能為也。劉季玉坐領西川一十九載,隳德寡恩,勞民傷財。益州百姓,畏吏如虎,民生之殆,幾近沉屙。東州士族,橫征暴斂,四處濫殺無辜,早已眾叛親離。將軍今受邀入蜀,當趁勢拿下西川,然後尋機攻取漢中,跨有荊益,則鼎足之勢成矣。”
    劉備見張鬆把話挑明了,也不得不表態:“吾固知荊州之弊端,然劉季玉漢室宗親,今以同宗之誼邀吾前往,取而代之,有違天德,非君子所為。”
    張鬆聞言一愣,心想劉備素以梟雄聞名,今日怎麽還裝上了?莫非他無意於天下?不可能啊,若真如此,他當初又何必從許都出走,以微弱之力與曹操周旋?
    張鬆愣神的功夫,忽聞院子裏傳來一陣響聲,是馬蹄踏在青石板上,伴隨著吱吱扭扭發出的動靜。
    “何人喧鬧?不知貴客在此麽?”
    劉備聞聲不喜,轉頭詢問從人。從人急忙跑去查看,稍後返回,拜而回複:“稟主公,公子禪在院中試驗改良的馬車,不意驚擾貴客。”
    “馬車?改良?”
    眾人一臉呆滯,劉禪這娃娃又在鼓弄什麽新奇玩意兒?怎麽還弄上馬車這種大物件了?
    “胡鬧!小小年紀不知進退,速帶回府內,好生看管。”左將軍擺出嚴父的威風,當然多半是做給張鬆看的。
    張鬆早聽聞劉禪的傳奇經曆,今天既然碰上,免不了想親測一下,因此拱手問:“聽聞公子禪與眾不同,可否請來一見?”
    “這——”
    自己這兒子的名聲竟傳到了成都,這的確超出左將軍的意料。人家現在點了名,咱能說不行嗎?隻得命人將劉禪帶進來,板著臉嗬斥:“走馬於堂前,驚擾貴客,該當何罪?”
    “啊?”
    劉禪聽的有些懵,來貴客也沒通知我呀,我怎麽知道?試驗馬車還不是為了公事,這咋還成了罪過了?
    玄德還想接著訓,張鬆卻站了起來,走上前將劉禪扶起,仔細打量半天,忽然笑道:“公子雖少,卻有雄主之姿,將軍之福也。敢問公子,適才聲響所為何事?”
    劉禪也在打量張鬆,這人雖矮小,卻處處透著精明,一看就不是善茬。見他把自己捧得挺高,趕忙先施一禮。
    “永年先生遠來,劉禪唐突,多有得罪。”
    “……”
    場麵忽然凝固住了。從沒人給劉禪介紹過張鬆,他怎麽一眼就認了出來?張鬆可是第一次來江陵,別說是劉禪,就是劉備也不可能認識。
    張鬆驚詫,張大了嘴問:“公子如何得識張某?”
    劉禪這才反應過來,敢情自己這會兒不該識得張某。呆了一會兒,拖著長聲往回找補:“哈——,這個麽——,這個、不難猜——。士元師父出使西川,今與先生同回,先生自是益州之重臣。劉禪曾聞益州牧麾下張永年有晏子之才,今見先生風采,故能料之爾。”
    張鬆呆了片刻,笑道:“公子聰慧,人不及也。晏嬰之譽,過而甚焉。晏子相齊三世,食不重肉、妾不衣帛,令齊民省刑薄斂、減賦輕徭,使楚而不辱、諫主以親人,中興五十餘載。此等賢才,鬆豈可望之項背?”
    “先生過謙。孔明師父曾言,先生代益州覲見天子,曹操侮慢使節。君鼓唇為槍、闔齒為劍,曆數操之劣跡,視刀兵如無物,比群英皆庸才。操雖震怒卻無計可施,隻得避而不見,任君西歸。此等豪傑,雖比晏嬰亦不遜色。”
    劉禪說的正是張鬆的高光時刻,他聽了暗暗得意,口中卻連稱不敢。斜眼瞅了一下諸葛亮,暗想原來伏龍先生也知我之名。
    這同樣是馬屁,若是大人來拍,人家不會覺得怎樣。但若是個孩子拍的,那人一定十分受用。因為孩子不懂奉承,說的肯定都是心裏話。
    張鬆被拍得暖洋洋的,卻不知劉禪的心思。他之所以奉承張鬆,是因為對他來此的目的一清二楚。劉禪也知道他爹快要取西川了,這一去雖然建立了蜀漢基業,但承受的代價也十分高昂。例如這位士元師父,就是犧牲在了取雒城今四川廣漢)的戰鬥中。
    對於入川這事,戰略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入川的時機和方式劉禪卻有不同的看法。為此他還專門做過研究,得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結論。
    當然在這一刻,這些東西都還隻存在於劉禪的腦袋裏,旁人不可能知道。
    張鬆見劉禪不說話,以為他還在糾結老爹的訓斥,遂又問了一句。
    劉禪咧嘴一笑:“不瞞先生,那是工掾改良的馬車,禪前日送仲景師父回公安,想到改進的辦法,便順道去工掾一試,今日樣車做成送了來,因此才驚擾到先生。”
    在場之人全都來了興致。須知馬車可是代表著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從沒聽說這東西還有改良的空間。如果是真的,勢必大幅提高運輸能力,那對生產生活的影響會有多大,誰都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