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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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有此異能,可否讓在下開開眼界?”張鬆也不客氣,壓根不拿自己當外人。
    龐統眨了眨眼,正尋思能不能讓張鬆看到,左將軍卻已發話:“永年既有興趣,不如一起都去看看。隻是這小兒一向頑劣,他搞些什麽,我這做父親的也不甚知之。”
    一群人暫時離了席,裹挾著劉禪到了院子裏。隻見院中停著一架車,看起來也無甚特別。
    劉禪拉著他爹的衣袖道:“欲知此車玄妙,不可觀之,隻可乘之。”
    張鬆更加興奮了,走上前一步:“既然如此,何不上車一試?”
    玄德便邀張鬆同乘。兩大一小擠進車輿,劉禪執轡催動馬匹走了起來。他駕車的技術可真一般,勒的那匹馬時快時慢、左右晃悠。可奇怪的是輿中之人幾乎感覺不到顛簸,無論道路如何崎嶇,車廂裏卻是平穩異常。
    這真是令人咋舌,劉備激動地從兒子手裏接過車轡親自操控,這一來就更穩當了,除了車軸旋轉產生的摩擦聲,幾乎感覺不到它在行駛。
    “禪兒,這是如何做到的?”
    左將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輛普通的車,為何走起來如此順滑?這體驗感簡直拉滿了呀。
    張鬆也已目瞪口呆,若非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相信世上還有這麽舒服的馬車。這體驗跟從前相比簡直是天上人間,別說見,吹牛都吹不出來。
    “這、這、這……”
    張永年連說了十來個“這”,愣是沒找出一個完整的詞來形容此刻的震驚。有了這東西,誰還要坐其他的垃圾呀?不說別的,光是屁股都不會答應!
    三人乘車轉了一圈,張鬆還在發呆,半晌才想到問題的要害:“玄妙!玄妙!此物如此平穩,想必有甚機關?”
    劉禪剛要張口,那邊龐統已招呼孔明也來試乘,兩人跑了一圈,當然也是讚不絕口。
    “禪兒,有此一改,非同小可啊!”諸葛亮感慨,他總領政務,比旁人更能預見到這東西的價值,心想這孩子如此能幹,莫非是月英偷教他墨術了?
    龐統也點頭:“若將荊襄車輛改良一半,運輸效率必大為提高,無論軍、民、商,所利不可估量。”
    “禪兒,快來說說,這輛車有何不同?”
    劉備故意這樣問,一點兒不打算對張鬆保密。劉禪便介紹了車輛的底盤結構,以及原先的方案卡在車軸這裏,最終想到的解決辦法。
    辦法說難也不難。
    經過幾輪比較,劉禪最終放棄了製造滾珠軸承的設想。原因無他,以當前的工藝水平根本做不出來,即便發生奇跡搞了出來,那成本也承受不了。相比之下,選擇性能稍差但更易實現的滑套加潤滑油的辦法才更現實。
    所謂滑套是將兩塊以滑軌嵌套的鋼圈固定在車軸兩端與車身的支點處,再配合懸掛,就基本能解決舒適性、穩定性與耐用性三者的矛盾。試驗的結果幾人都感受到了,如能繼續壓縮成本,大規模改進指日可待。
    這馬車的改良前後折騰了兩年,一直是劉禪心裏的一個坎兒,今日初見成效,他當然異常興奮,要不然也不至於就在院子裏跑起來,平白無故惹來一通訓斥。
    張鬆徹底服了。來之前他還認為益州是大漢最好的地盤,可來江陵一看,無論是生活水平還是科技程度,跟人家荊州壓根沒法比。
    照此推算,不要說左將軍劉備,搞不好眼前這個稚子都能讓荊州脫穎而出,統一天下。這樣的潛力股那可不好放過啊,否則定會抱憾終生。
    想到此,張鬆再也按捺不住,忽然向著劉備稽首參拜,把底牌掏了出來。
    “張鬆不識將軍之威徳,實乃平生憾事。今既相見,願舍命報效,為主公霸業略盡綿薄。”
    在場的全都愣住了。這亂世裏改換門庭雖然常見,但像張鬆這樣明目張膽的還真沒見過。更何況人家劉備都還沒表明態度,你就把熱臉貼了上去,萬一被人拒絕,以後還咋見人呀?
    張鬆卻不管這些,他已篤定劉備有意於西川。否則何必費盡心力搞得荊州有聲有色,你說他誌不在天下?鬼都不信!
    張鬆賭對了。
    劉備當然想要西川,當然不會拒絕張鬆。左將軍內心一陣狂喜,雙手將張鬆扶起,握住他的上臂,許久才鬆開。
    “永年大才世所罕有。若得相助,備之福也。此天以公賜備,今當對天盟誓,永不負君。”
    說罷竟對著蒼天拜了三拜,將感人的氣氛烘托到了頂點。
    話說到這裏,就該來點幹貨了。張鬆於是老調重彈,又提起入川的計劃。劉備還是沒有表態,隻看看孔明和龐統,道:“事關重大,且去內室攀談。”
    劉禪見幾個大人轉去了書房,便也跟了過去。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曆史上劉備率軍入川,名義上幫助劉璋抵禦張魯,實際上並不與張魯交戰,反而廣施恩惠收買人心。劉璋白替劉備養了一年的兵,結果漢中的威脅一點兒沒少,還弄出個荊州兵尾大不掉,連怎麽送走都成了問題。劉璋後悔不迭,最終還是跟劉備翻了臉,兩家兵戎相見。
    從襲殺白水關守將楊懷、高沛算起,劉備的滅蜀之戰足足打了兩年,雖然最終拿下了整個巴蜀,但副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是政治上的損害。劉備一向提倡漢統,以劉氏子孫自居。現在不顧政治規矩,以客人的身份攻打邀請自己的主人,而且這主人還是名副其實的漢皇後裔。這一來,什麽中興漢室什麽遵奉天子統統都成了笑話。鬧了半天你這濃眉大眼的左將軍也跟曹操一樣,搶別人地盤建自己的基地啊。如果這樣,那些個忠於大漢的士人跑來事你劉備跟跑去事曹又有啥區別?
    其次是戰爭嚴重破壞了益州的經濟,使本就脆弱的生產麵臨崩潰。戰前益州有戶籍人口134萬,土地產出豐富、府庫充盈。因戰亂人口銳減30餘萬,糧食匱乏,不得不下禁酒令節省口糧。為緩解軍資,虛發“直百錢”,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進一步消耗民財。
    外交上則徹底終結了孫劉聯盟。由於荊益連成一片,使整個長江中上遊完全掌握在劉備的手裏。對於下遊的孫權而言,這個威脅已經超過了曹操。自此孫劉矛盾頻出,雖多次交涉達成了一個以湘水為界的暫時方案,但這還是不能打消孫權的忌憚。219年,呂蒙趁關羽發動襄樊之戰偷襲荊州,致使荊襄易主關羽被殺,劉備的大本營就此被人連鍋給端了。
    再往後就是著名的夷陵之戰。陸遜的一把火徹底終結了蜀漢逐鹿天下的資格,提前退出了競爭。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此刻的決定。劉禪作為後來人,當然不想看到曆史重演,哪怕隻是為了救龐統,他也要試上一試,改變這個曆史進程。
    幾人落座之後,龐統問了個戰術問題:“益州道路險阻,縱有大軍,不識地理亦難以作戰。”
    這是龐統精明之處,他跳過打不打的環節直接討論怎麽打的問題,實際上就是確定了打的戰略。張鬆聽出來了,會心一笑,從袖筒中取出一筒絹,當著眾人的麵鋪開,上麵畫的密密麻麻,卻是一幅地圖。
    “此四十一州地圖,鬆耗時十年,查閱史誌卷宗無數,遍曆益州而繪成。其上注有城池、關隘、道路、山河、倉廩、人口,今獻與主公,可為日後大軍指南。吾更有密友法正、孟達二人,皆欲棄暗投明。此二人熟知蜀中風土人情,又懷韜略,使來相助,大事可濟。”
    “不行!”
    劉禪稚嫩的聲音劃過空氣,把大家的注意力從地圖上拽了回來。眾人不知他何意,都好奇地看著,卻沒有發聲。
    龐統遂問:“禪兒,何事不行?”
    “先取西川不行!”
    “……”
    房內一片寂靜,就連諸葛亮也沒想到這個八歲的娃娃現在開始涉足戰略規劃了。劉備的臉再次板起,斥道:“胡鬧!此軍國大事,汝豈敢多言?”
    劉禪卻不打算放棄,嘿嘿笑一下說:“爹與諸位先生皆世之英傑,何懼小兒之言?禪以為奪取西川有三不宜。劉璋領州牧二十載,根深蒂固,非速敗之君。益州人口百萬,糧食兵馬充足,本地將領皆願死戰。我孤軍深入,既無糧草,更無退路,是為死地,此其一也。父親受邀入川,若反客為主,於理不合,此其二也。劉璋亦漢室宗親,受命封於益州,今無詔討之,有違法理,恐失天下人心,此其三也。何況勞軍遠師,荊州空虛,恐為孫權所趁。以此度之,奪川絕不可行。”
    劉禪這番話講得有理有據,就連一直主張入蜀的龐統聽了也不住地點頭,皺著眉毛嚴肅地說:“此非杞人憂天,若謀劃不當,確有可能全軍覆沒。”
    這一來可急壞了張鬆,心想這小天才一口一個不行,那我這趟棄暗投明不是投了個寂寞?這頭也磕了圖也獻了,末了你來個不去了,擱這兒逗我玩兒呢?
    當下顧不得劉禪的公子身份,開口辯道:“幹大事者不拘小節,但問利害而已。荊襄為曹操孫權覬覦,難以久守,唯有西取益州方能用為根基。今劉季玉主動邀約,入蜀不費一兵一卒,又有鬆等為內應,此等便利求之不得。荊州兵馬入川,劉季玉為探看戰力,必親自勞軍。若酒宴之上忽然發難,生擒劉璋奪其印璽,四十一州傳檄可定,更無需久戰。”
    張鬆這主意並不新鮮,就是現實版的鴻門宴。可他此刻還是劉璋的使節,這就給新東家設計陷害舊主,這麽玩實在不怎麽地道。更何況就算真辦成了,靠兩顆圖章就真能讓西川軍民臣服嗎?那簡直是神話。
    因此不等劉禪開口,孔明先搖頭反對:“挾其主而製其軍,聞所未聞。劉璋雖弱,卻非眾叛親離。倘宴殺主人,蜀中精英豈肯罷休?若擁立其子嗣,堅壁清野,我軍無其所歸矣。此事萬不可行!”
    見劉禪和孔明都站在了對立麵,龐統怕張鬆下不了台,連忙岔開話題:“永年所慮亦有其理。荊襄天下要衝,如無後盾,難以久持。為長遠計,取益州勢在必行。隻是此等大事,非等閑可定,今永年奉命邀主公共擊張魯,還是先了了此事,其他徐徐商議,不必急於一時。”
    龐統這話取得了共識,眼下最緊迫的的確是如何回複劉璋的邀請。龐統故意要考考徒弟,欠身摸了摸劉禪的腦袋,問:“此事禪兒有何見解?”
    劉禪神秘一笑,蹦出四個字:“順勢而為。”
    “哦?如何順勢而為?”龐統勾起了嘴角,等著弟子的回答。
    “既然受邀對付張魯,那便就去對付張魯。糧草物資,皆由益州支給,如此劉季玉亦可放心。”
    “這是何言?”張鬆憋不住了,心想這孩子馬車弄得挺好,說起打仗淨出餿主意,爭道:“轉戰千裏,耗費人力,徒為他人做嫁,而己一無所得,世間豈有此理?”
    龐統點點頭,臉上掛著笑意,順著張鬆說:“是啊,豈有此理?”
    麵對質疑劉禪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張先生所見至為允當,西川定然是要取的,隻是顛倒一下順序。”
    “順序?”
    張鬆的腦袋快給這娃兒弄崩了,順序是什麽?這小子是怎麽從漢中跳到這玩意兒上來的?根本驢唇不對馬嘴嘛。
    劉禪卻很認真,點頭肯定:“順序!先取東川,再定西川,得隴而後望蜀。”
    “啊?!”
    沒人想過這件事,因為取東川比取西川聽著更不靠譜。張鬆似乎抓到了劉禪的痛點,立刻火力全開:“不可!不可!以鬆度之,棄蜀而取漢,有三不宜。
    蜀中黨爭激烈,東州與益州士族涇渭分明,又有鬆等以為內應;而漢中官民皆信五鬥米教,並無門派之分,誠難滲透,此不宜之一。
    劉季玉邀主公入蜀,兵不血刃即達腹地,可出其不意奪其要害;而漢中險塞,難以攻取,此不宜之二。
    劉璋北與張魯有殺母之仇,南與百苗有奪地之怨,一旦失勢,並無外援;而張魯可向北求救於馬超、曹操,此不宜之三也。
    有此三不宜,取舍之事,惟諸君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