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驛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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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芳一肚子的怨氣,可他也不敢當著關羽的麵發作。都是十來年的同事了,彼此的脾氣還是知道一點的。隻好打落牙齒和血吞,自認倒黴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從江陵跑到了襄陽。正是那位越來越傳奇的世子劉禪。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給醫學院的師生帶隊,來襄陽為降卒做體檢。
收編俘虜在任何時代都是個大問題,弄得好可以快速形成戰力,弄得不好就是個巨大的隱患。關於這一點劉禪有清醒的認識,他主動請纓也是為了能出一把子力。
若蟬得知弟弟來了,高興得什麽都不顧,硬把他從館舍拉到家裏來住。這下可好了,隻要劉禪不上班,就得被姐姐按著把家裏人的近況挨個說一遍。尤其是若娟,她兩姐妹從許都回來後就形影不離,若嬋出嫁後兩人徹底分開,那種思念不親身經曆是體會不到的。
“大姐,我真沒啥可說的了。別光讓我說呀,你也說說,你咋樣?”
劉若蟬抿嘴:“我好著呢,看不出來麽?就是,唉——”
“看出來了,一點也不好。”
“別胡說。是你姐夫,二舅父什麽事都找他,快忙脫相了。”
“哦”,劉禪哦了一聲,這才想起糜芳來。這人可是有“前科”的,明明是劉備的小舅子,卻投降孫權出賣關羽,實在令人費解。不過在做這件事之前他一直不怎麽出彩,因此劉禪也沒關注過。
“那怎麽辦?要不我去說說?讓他給姐夫少派點活兒。”
“才不用你去,我跟家翁說了。”
“啊?那二叔咋處理的?”
若蟬被弟弟的反應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緊張什麽,支支吾吾地說:“聽、聽說訓斥了舅父一頓。阿鬥,你沒事吧?”
劉禪心說不好,邪惡的種子就是這樣種下的。以糜芳的身份被關羽當麵訓斥,他受得了才怪。表現得越平靜就越危險,就像火山爆發,越醞釀越致命。
劉禪沒心情跟姐姐嘮家常了,隨便找個理由就出來叫人備車。趙雲不明所以,上前詢問:“世子,出了何事?”
“啊——,暫時沒事。我先回房拿點東西,四叔,你送我去後備軍營地,我找二舅父有事。”
趙雲答應一聲,親自在前方開道。馬車出了城門向左,不遠處就是後備軍的營地。守營的衛兵見是世子,不敢阻攔,直接開門放行。車子一路行駛到中軍,劉禪跑進去一看,關平正對著賬冊核準,壓根沒注意到他。
“姐夫,忙著呢。”
關平聞聲抬頭,見是劉禪到了帳內,滿臉愕然,愣了一下才起身行禮:“世子。”
劉禪趕緊擺手:“啥世子不世子的,我姐管我叫阿鬥,姐夫也這麽叫吧,一家人那麽見外幹啥。”
關平赧然一笑:“世子係家國於一身,並非普通家人。”
見姐夫堅持,劉禪隻好攤了攤手,問:“姐夫,聽大姐說你都忙脫相了。收編俘虜這麽忙麽?”
“唉——”,關平歎了口氣:“從漢中押來的降卒有兩萬人,無法集中安置,隻得分成四個營看管。後備軍一分為四,委實忙不過來。”
關平訴了一句苦,繼續校對他的冊子。劉禪踮著腳看了兩眼,問:“我去看看行麽?”
關平聞言嚇了一跳:“這怎麽行?那都是些什麽人,誰知會幹出什麽?”
“有官軍看著,還有四叔在,怕啥?我去了解下情況,說不定還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關平一想也是,世子幹過那麽多大事,他說出主意那還真不是吹牛。於是找個校官帶一隊人,跟著一起去戰俘營視察。
後備軍的收押點位於城南的四座丘陵上,它們具備了監獄的一切特征——六丈高的木柵圍作三層,上麵有崗哨,下麵有巡邏,想要逃走除非生了翅膀。
降卒的夥食標準與荊州士兵一般無二,但居住條件可就差遠了。三十個人住一間臨時板房,沒有任何取暖設施。此時已是十一月,隻能和衣在木板上擠成一團取暖。
衛生條件也很一般,軍營裏要求的石灰消毒、地板硬化都沒有。不用想也知道,降卒的個人衛生肯定好不到哪去。
劉禪把四座營地全都轉了一圈,越看越惱火。看來這後備軍得好好整頓了,軍規隻固定了俘虜的夥食標準他們就隻管夥食,其他的能湊合就湊合,這種工作態度怎麽可能做好降卒的轉化工作?
“回去,找關平。把你們主將也給我叫來!”劉禪很少這麽嚴厲,他陰沉著臉跟陪同的校官說,顯然是動了怒。
趙雲也看出劉禪的不悅,上前一步彎下腰小聲說:“世子稍安勿躁,切不可失了分寸。”
劉禪輕輕點頭,沒說什麽,抬腳往中軍走去。趙雲跟在後麵,看著這幼小的背影,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世子在那一刹那似乎有了王者之氣。
關平沒想到世子這麽快就視察完了,還沒說話,隻聽劉禪先開了口:“關平。”
關平心頭一緊,世子的措辭和語氣跟走的時候截然不同,顯然帶著情緒。關平不及多想,趕緊答了聲:“在”。
“拿紙筆來。”
關平快速取來筆墨紙硯,研好了墨,將筆拿給劉禪。劉禪一言不發,接過來就著案頭寫了起來。這時候糜芳也讓部下找了回來,進帳後見劉禪坐在上麵寫字,上前一步問了聲:“阿鬥怎麽來了?”
劉禪沒說話,接著寫他的東西,心裏在想這個舅舅倒是不認生,自己跟他也沒什麽互動,上來就叫我乳名。和關平比,倆人一正一反,正好互補。
大約一柱香的工夫,劉禪寫完了字,抬頭看兩位後備軍的正副領導,問了句:“二位將軍,降卒是什麽?”
糜芳和關平聞言一愣,互相打量了一眼,都沒明白劉禪的意思。呆了良久,糜芳囁嚅著說:“降卒,不就是罪犯麽?”
劉禪歎口氣,搖了搖頭:“犯了罪的叫罪犯。戰士拚殺,不是為私憤,而是責任使然,這叫犯罪麽?”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劉禪接著說:“如果隻是為了將這些降卒看管起來,為何不在漢中就地關押,卻千裏迢迢送他們來荊州?”
“這——”,糜芳支一聲,心想這我哪知道。關平有點明白了,輕聲問:“世子是覺得對他們關照得不夠?”
劉禪點點頭,把剛寫的東西交給糜芳。這是一份關於關押點的整改方案:一,擴建住房,將三十人一間改為十人一間;二,按照軍營的標準,營地內實現地麵硬化和石灰消毒;三,增設溫水沐浴,保證個人衛生,營地內禁止出現虱子跳蚤等寄生蟲;四,定期體檢,傷病者專門看護;五,發放被褥,每人一套;六,增設驛工,專供降卒與家屬通信;七,明確獎懲機製,與關押時限掛鉤;八,公示所有改造政策,接受檢舉。
兩位主將看了一遍方案,糜芳立刻叫起屈來:“這是強人所難嘛!咱們後備軍本就又缺人又缺錢,建這四個營地已盡了全力。若照這標準,三五年也改不好。”
關平也說:“世子有所不知,戶掾撥給營地的錢糧僅夠維持。不是我們不想改,實在是力不從心。便是如今這般,每日的用度還需精打細算,否則就會入不敷出。”
“哦!”劉禪明白了。他點了點頭,沒有苛責二人。看來對改編工作的忽視不是後備軍一家的問題,而是整個係統都出現了偏差。
“錢的問題我來解決,三日之內到位。改變觀念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還是那句話,降卒不是罪犯,要拿他們當自己人,用真心才能換來真心。”
說完了公事,公子禪給趙雲遞了個眼色。趙雲點頭,去車上取來兩個漆盒,一手一個交給糜芳和關平。劉禪仰著脖子對二人道:“二舅,聽糜威說你關節不好,一到冬天就發作。這是我做的一對羽絨護膝還有藥酒,天冷用得上。姐夫,大姐擔心你太勞累,囑我幫你開些補藥,用法都在裏麵,記得按時吃。走了,三天後再來,我要看到變化。”
公子禪說到做到,當真拔腿就走,動作相當幹脆。趙雲跟在他身後,看那幼小的身軀漸漸偉大起來。世子真是了不起呀,既能發現問題,也會解決問題,更懂得體貼部下。糜芳和關平這會兒對著那兩個漆盒,怕是得暖乎的話都說不出了吧。
事實正是如此。糜關二人聽完世子的話,再看那兩份禮物,心中忽然一片暖陽。這不是輕重的問題,而是被關懷備至的感動。尤其是糜芳,讓關羽一通臭罵糟心了這麽多天,忽然被這個不怎麽熟稔的外甥照顧到了膝蓋,這個落差令他差點掉出淚來。
“世子如此重視,我可不能讓他失望啊。”糜芳心中暗想,轉臉看關平,似乎也是一般的心思。兩人不說廢話,立刻對著整改方案研究起來。
劉禪出了後備軍軍營,趙雲在馬上問:“世子,改建所需錢物須戶、儲二掾調撥,還得軍師批準。咱們可是加緊趕回江陵?”
劉禪搖了搖頭:“我答應三天籌到錢,回肯定來不及了。去府衙,找關二叔借。”
趙雲答聲是,領著車隊趕到襄陽府衙。府衙的守衛不認識二人,攔住了進去通報,不多時出來放行:“世子請,關將軍在正堂迎候。”
到了正堂,關羽端坐於台上,劉禪看見首先行禮:“二叔,侄兒有事相求。”
趙雲跟在後麵,朝關羽拱了下手,就站在一旁等候。
“世子有話請講,關某必盡全力。”
於是劉禪說了來意,關雲長聞言啞然,心想這娃兒借錢借到我這來了。正在考慮,劉禪走近了開始遊說:“二叔,父親初定漢中,當廣施恩惠爭取民心。這些降卒多是漢中子弟,若不善待,必然影響漢中的穩定。昔日霸王坑殺秦卒,以至關中盡皆歸漢,便是前車之鑒。況且這些都是精銳,若能盡早完成改造填充我軍,比招收新人再訓練省事得多。就算不從軍也都是壯勞力,發還鄉裏種地也是好手啊。與其這麽關著空耗錢糧,不如再多花點讓他們早點出去才是正舉。”
這一通搶白說的關羽頻頻點頭,暗想這小娃兒當真名不虛傳。讓他這樣一分析,改造關押點果然是非搞不可。於是大手一揮,找來督使趙累,讓他負責出借錢物。
關羽親自交待的事趙累自然上心。不過還是要劉禪寫了字據然後才給安排。當然這隻是啟動資金,救急用的。後續的還得諸葛亮批複從財政支出裏拿,借人家第一軍的也得歸還。
即便如此也是賣了劉禪天大的麵子。說好三天解決的資金問題一天便搞定了,弄得糜芳和關平又驚又喜。關平得知是走他爹的後門,心中暗想,在我爹那裏也就主公和世子有這等麵子,換個人不攆出去才怪。
有了錢就有了動力,兩位正副領導落實起方案來腦筋也靈光多了。趁著劉禪借錢的空當,他倆已經討論出一個草案來。
首先製定新的營區生活標準,並向關押點內的降卒公示。然後規劃工期,就讓降卒們自己出工改造營房。這樣既省了雇工的費用,還能調動降卒的積極性,畢竟是改善他們自己的生活條件嘛。地麵硬化可以緩緩,先完成營區消毒、人員洗澡和體檢的工作,被褥立刻采購,到一批發一批,能解決多少解決多少。至於和漢中的通信,建立專用驛道後備軍自己協調不來,可以先安排文書為降卒們寫信,走普通驛路寄往漢中。慢雖慢了點,但好歹是個盼頭,好過沒有。以後建成了專用驛路再改過來。
一切恰如預料的那樣,整改方案一經公開,原本死氣沉沉的關押營立刻炸開了鍋。這些原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降卒們,忽然被莫名其妙地關心到了衣食住行,在他們心中泛起的漣漪就遠不是一床被褥或洗一次澡可以代替的了。尤其是開通了家信,更是激起眾人的思鄉之念。報名寫信的擠爆了營區,後備軍會寫字的都不夠用,隻得臨時從第一軍調人過來幫忙。
降卒們的眼睛裏終於不再是灰暗,僅僅一封家書便是他們生命的纜繩,那是光,是希望,是穿過陰霾走出這戰俘營的前進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