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桃花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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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桃花源記
成德二年陽春。
這一年南方的氣候很暖,穿過桃峪,便可見大片大片的桃花林,粉霧磅礴,幾裏開外的空氣都氤氳著淡淡的清香,一切都那麽美好閑適。
桃峪坐落在臨安外的深山間,鮮有外人尋到來路。這裏隱居著千百戶南宋遺民,村落屋舍儼然,人們遠離塵世,安居樂業。
是那昏暗世道中,唯一的一方淨土。
祁寒已在此處生活了一年。
她是跟隨逐世來的,起初還驚異於這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逐世告訴她,這裏居住的盡是尋常百姓,此地並非他手下的義軍駐點。
至於他口中的“義軍”,即前朝餘黨這些年暗中統籌的兵馬勢力,則零星分布在江南各郡的山林間,蟄伏伺機。祁寒隱隱覺得,從逐世麵對部下們老成持重的神態看,隻要他想,隻要他一聲令下,宋軍便會“揭竿而起”,同元軍正式開戰。
不過,逐世很少會將“反元”之事同她講起,以前就幾乎不提,後來他帶她隱居桃峪,更是極力規避著那個話題。他和宋民們一起在田間耕作,助黎庶發家致富,哪裏遇災他便去哪兒支援周濟,有時喬裝帶著手下去城裏置換物資,有時閑暇了,也會與她出穀、僞裝身份去臨安城漫步夜遊。
善良如他,似乎過得很累,也似乎,怡然自得。
於此,祁寒不覺意外。她能懂他內心,知他是全天底下最盼著中原安定、百姓裕足之人。
祁寒不覺得逐世會挑起戰事。
他比誰都不想要戰爭。
他最大的願望,僅是守護黎民的安寧。
而非推翻元朝做回宋帝。
隻是祁寒也覺察到,衆人對他滿口異議。去年逐世剛帶她回來,她便感受到一些前朝老臣明裏暗裏的惡意和唾棄。
那些人居高臨下般指責逐世,一口一個“官家”地叫他,斥責他不該為了個女人重返大都,後來又責備他不該貪圖安逸,不該就這麽兩手一撇地隱居。他們想讓他起兵,反元複宋……總歸說過很多難聽的話,常教人下不了臺。
每逢氣氛如此尷尬的時候,逐世會讓滄笙拉祁寒去外麵轉轉。
他不想讓她也麵對這些。
他好像,始終習慣了……有什麽重壓都自己抗住。祁寒想,他或許是不希望被她看到他的為難,所以才終日佯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他給她的,永遠是溫煦輕鬆的笑臉。
且說這一年,祁寒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用回了本姓“顏”,在臨安城內租賃門麵,新開了家醫館,雇傭看診的大夫和抓藥的夥計,憑借赤誠的杏林之心,短短一年便在江南有口皆碑。她雖久居桃峪,不常奔波去臨安坐診,卻也在盡心盡力地行醫救世,不負初心。
醫館的名字,祁寒取了“素問”二字,與靈樞出處相同。
一切都在好起來,對吧?她是這樣問自己的。
離開大都城,一切都在變好。
祁寒席地坐在山坡,望著絢麗的桃花海,感慨萬千。
阿孜在一旁抱臂,煞風景道:“隻要離了那隻姓祁的狗,你什麽不會變好啊?”
阿孜是祁寒曾在漠西救過的回回姑娘,當時她染鼠疫,是祁寒前去照料的。
她們重逢,是在從汝寧南下的路上。
彼時,阿孜本就是顆棄子,又因得知了國師黨內機密,差點被滅口,所幸她伶俐,從國師的手裏成功逃脫,一路往南逃。阿孜身上沒盤纏,隻能靠乞討和偷竊果腹,在客棧偷食物時被店小二抓住,說什麽也要拉她去報官。
爭執拉扯時,阿孜聽到了一個清淡的女聲。
那人說,這位姑娘是我的舊識,她方才拿了什麽,我來付錢。
然後阿孜擡眼,隻一瞬便認出了祁寒。
記得她關切攙扶住她的模樣。
記得她細心為她施針的模樣。
記得她輕輕吹涼了湯藥,再遞到她嘴邊的模樣。
愧疚之情翻攪在心裏,阿孜深感不安。眼前人越是溫和善良,她便越難受。
尤其是後來,祁寒給她找了件幹淨衣衫,還讓她跟他們一起坐在桌前吃飯。
“那場鼠疫,因我而起,”阿孜不敢看向祁寒,“國師給了我老鼠,讓我放入北境軍儲水的地方。”
她能察覺到祁寒愈濃的氣憤。
“你是薛兀疊爾的人?”祁寒語聲淡厭。
“不是!”阿孜自辯,“我與他隻是相互利用!我怎會和那種惡人為伍!”
“可你幫他害人了啊!!”祁寒攥拳,冷厲地嗬斥,“你害了那麽多無辜的兵士!可有想過,他們因你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我想害的人是——”
“祁念笑?”祁寒挑眉。
阿孜錯愕地盯著她,“你……猜到了?”
祁寒道:“你說過,你有個枉死的信兵弟弟,你想為他報仇。而在我熟知的某件往事裏,也有一位信兵的出現,”她眉目嚴肅,微微冷笑,“我猜,你弟弟就是阿勒臺穀鏖戰當夜,岱欽派去鎮海關求援祁念笑的信兵?”
“是。”阿孜答。“當年,國師找到我弟弟,攜他在聖汗麵前,指證祁念笑當時根本沒在鎮海關。”
“卻被祁念笑以‘道戈辛設伏罔山路’、他‘繞路遠行’為由,巧妙規避了。”祁寒接過話。“皇帝駁回了國師的訴狀。”
“然後我弟弟就莫名其妙地被滅口了!”阿孜情緒激動,“肯定是祁念笑怕夜長夢多,怕我弟弟多說什麽,才先下手為強!”
通往鎮海關,的確有許多條路能走,信兵自罔山路而去,祁念笑若沒走此路,他們的確有可能相遇不上。但所有的路,在中途都必有一段交彙。信兵尋不到祁都尉,就一直等在那段路上。
若真仔細計算過,就會發現,祁念笑來回鎮海關的耗時與信兵估摸的時間,根本對不上!
“不是祁念笑,”祁寒忽然淡淡開口,“殺害信兵之人,不是祁念笑。”
不僅阿孜,連逐世等人也怔愣地看她。
“阿勒臺穀慘案,祁念笑已好不容易找借口遮掩過去,若再節外生枝,滅口信兵引人矚目,則又將矛盾和疑雲轉移回他頭上——不就是自找麻煩?”祁寒的臉色平淡無奇,冷道,“他向來利己,權衡取舍,從不做無意義的事,在他看來,除掉信兵,想必得不償失。”
她稍停頓,略垂眸道:“祁念笑雖作惡多端,但這事,應當不是他做的。”
阿孜足足愣了好久。
信兵死了,於誰而言最有利?
是國師啊!
國師能拿信兵之死擴大事態,重新讓祁念笑陷入爭議!還能激起阿孜的仇恨,誘她成為細作!
“所以,害我弟弟之人……”
“你恐怕被國師利用了,”祁寒說,“嫁禍,挑事,是國師一貫愛使的手段。”
阿孜如遭五雷轟頂。
先前的認知被推翻,隻剩迷茫無措。
這時,祁寒與逐世等人準備離開了。
阿孜慌忙拉住她袖口,問,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走?
祁寒沒給她什麽好臉色。阿孜知道,祁寒是醫者,有一顆最純粹的仁心——怎可能原諒她這種蓄意傳播疫毒、害人性命的壞人?
“我會贖罪的!”阿孜淒切道,“鼠疫之罪,我願伏法!之所以茍活至今,隻想將來有一日,能去指證國師的罪孽!我知曉他很多秘密——”
祁寒的步子停住了。
“我們有著共同的仇敵,”阿孜知道祁寒這些年的遭遇,“我知你定不會放棄正義,所以我想跟著你,作為一個證人躲避國師追殺……也作為一個‘人’,”
她將“人”字念得很重。
“有意義地活著……像你那樣行善。”
……
這就是阿孜和祁寒重逢的故事。
一年了,她隨他們來到桃峪定居,祁寒對她始終冰冷淡漠。哪怕阿孜為醫館幫了許多忙,也常跟著魏予滄笙扶傾濟弱。
祁寒不是不認為人能棄暗投明洗心革麵。
隻是,她親歷過別失八裏的困境。
見過那麽多被病痛折磨致死的活生生的人命。
忘不了那段煎熬壓抑的時光。
也就不可能諒解阿孜的作為。
阿孜倒並不介意祁寒這態度。若祁寒不生氣,那才不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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