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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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美的自然環境能夠陶冶人的心情,壓抑的人文環境可以改變人的性格,當一個人長期處於被人嘲笑、冷落和鄙視的境地時,原本樂觀的情緒就會變得逐漸悲觀。
馮望舒變得越發沉默寡言了。
班長範建總是沒事找事地找馮望舒的茬,該他做的事情,安排他去做;不該他做的事情,也安排他去做。如果馮望舒的嘴裏說出半個“不”字,範建便皮笑肉不笑的要罰他的款,還奚落他說,自己是要把從前被他罰掉的款罰回來。
範建說的絕對不是笑話,因為馮望舒現在成了範建的手下,而班長擁有對班組成員的工資進行二次分配的權力。範建有n個理由給自己的下屬增加工資,也有n個理由扣罰下屬的工資,當然,扣罰和增加的額度,是控製在班組工資總額的範圍之內的。彼漲則此消,此消則彼漲。也就是說,如果這個月班裏的張三被罰了錢,範建有可能會把它加在李四的頭上;反之,這個月要是罰掉了李四的錢,範建也有可能會把它加在張三的頭上。
這裏說的是有可能,當然,有可能的事情並不一定全部能發生。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範建從來不會罰自己的錢。範建的頭腦沒有病,他是一個連一支煙都舍不得敬人的人,怎麽會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呢?因此,能夠罰他款的人不是他自己,隻能是他的上級。假如上級哪一天真的罰了他的款,對範建來說也不會有什麽損失,他會把不好的責任分擔到班組成員身上,讓大家共同承擔後果,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伎倆,他是沒少用過。通過扣罰下屬的工資,來補全自己的工資;即便是自己沒有被領導罰款,範建也有理由讓自己的工資富裕起來,富裕起來的辦法就是找出由頭罰下屬的款。
把別人的工資往自己的頭上加,有時會有一點兒麻煩,因為發的不是現金,可以揣在自己的口袋裏誰都看不見。班裏的工資總額必須要在班組成員的工資表裏體現出來,而後上報財務部門匯總審核,經公司領導簽字批準後,方可打到各名員工的工資折上,有那麽多雙眼睛盯在上麵,範建不敢做得太過分。
作為運行班的工人,平常很少會有加班的借口,想把別人的錢加在自己的頭上,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這也難不倒範建,他會把罰下來的大頭加在自己的工資上,理由是自己處理突發事件應得的獎勵,突發事件可以胡編,隻要跟上麵的人搞好關係,就不會有人跟自己較真;罰下來的小頭,他會加在事先打好招呼的要好的班組成員身上,因為要好,這些下屬到銀行領了工資之後,就會把多出來的錢如數奉還給他。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要好的下屬並不是在為範建做無用功,這個人會在班長分配任務或評先等事情上,得到範班長的大力關照。
總之一句話,自從公司裏實行了模糊工資製,範建是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班長權力的重要性,也切切實實的認為這是嘉信鹽化公司有史以來最好的工資製度,他甚至認為應該給創新這種工資製度的始作俑者頒發一個什麽獎項,最好是諾貝爾級別的那樣的獎項。
而今,夙仇馮望舒被分在了自己的班,這種模糊的工資製度,無疑又成了範建實施報複的有力工具。在班上,除了沒完沒了的安排馮望舒做事之外,範建在其他方麵也一樣能收拾馮望舒。班裏的考勤權掌握在範建的手裏,馮望舒沒有遲到,他考他遲到;馮望舒沒有早退,他考他早退;馮望舒上班時伸懶腰,他罰他坐姿不正;馮望舒上班時上廁所,他堅持認為他是串崗。
丟了值長的官,已經夠讓馮望舒鬱悶的了,當初分公司的領導明明答應自己,說自己從值長的位置上下來之後,各種待遇是不變的,現在是每個月都要被範建扣罰掉三、五百塊錢,而且都是些莫須有的罪名,馮望舒怎一個恨字了得!明知道範建是在報複自己,開始的時候,馮望舒選擇了忍耐,可是當忍耐達到了極限,馮望舒決定找機會跟範建好好理論理論。
低頭不見抬頭見,機會可以說有的是。有一次,馮望舒吃了冷東西鬧肚子,上班時上廁所的次數勤了些,範建當著全班成員的麵指責他消極怠工,並宣布了對他罰款一百元的處理決定,處罰依據是串崗。
“我拉肚子!”馮望舒解釋說。
“你是在上班!”範建笑著回答。
“企業的規章製度沒有員工規定上班時,不準拉肚子!”馮望舒辯解。
“規章製度是死的,處罰的人是活的!”範建笑著回答。
“你這是無中生有!”馮望舒說道。
“我就是無中生有!”範建笑著回答。
“你這是蓄意報複!”馮望舒又說道。
“我就是蓄意報複!”範建笑著回答。
“你這樣做會招天譴的!”馮望舒接著說道。
“有本事你搬石頭砸天去!”範建依舊笑著回答。
跟不可理喻的人講道理,隻能讓受傷的心靈更受傷。馮望舒的拳頭卷了又攄,攄了又卷,最後垂頭喪氣的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考慮過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一來擔心自己不是範建的對手,因為範建的塊頭比自己大多了,武力挑釁的結果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二來擔心周圍的工友會議論自己,說自己剛丟了官品,又丟了人品。
文不能服人,武又不能製人,剩下來的就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是選擇逃避,要麽就選擇沉默。
馮望舒不想離開自己熟悉的崗位,他渴望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因此,他選擇了後者。這次理論的結果,是馮望舒以頂撞領導罪再次被範建追加罰款一百元。其實,讓馮望舒選擇沉默的原因,不僅僅是他的渴望,馮望舒一直認為,在運行一值,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排斥他,接替自己的值長胡爾利就很尊重自己。
一個人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裏,可以被大多數人所不齒,但在這個圈子裏能有一個最高級別的領導禮遇自己,工作的環境就不算可怕。
之前,範建每次要擺弄馮望舒,胡爾利會站出來推翻他的命令,說馮工跟著自己有事,爾後便領著馮望舒以熟悉設備為由,帶著他離開範建的領地。在胡爾利麵前,範建的嘴臉跟自己以前做值長時沒有什麽不同,就是一副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的奴才相。有了胡爾利的命令,馮望舒免掉了n次莫須有的經濟處罰;有了胡爾利的命令,馮望舒n次解脫了人前遭辱的尷尬;有了胡爾利的命令,馮望舒可以自由離開電氣運行班而四處轉悠。
馮望舒成了胡爾利的跟班,在胡爾利一口一個“馮工”的尊稱中,到處為胡爾利講解工藝參數,設備性能,操作要點以及員工性格、家庭背景。每一根管道,每一隻閥門,每一台設備,用三個月的時間去熟悉和了解它們,並要將整個製鹽係統融會貫通,時間是顯得倉促了些,可是對新上任的值長胡爾利來說,雖然自己目前的技能還不能登堂入室,但是用從馮望舒那裏學來的知識應付生產,應該是綽綽有餘的,畢竟,自己手下還有幾名精通各自工段業務的班長,平時隻要用值裏扣罰的款項多請他們吃喝吃喝,他們沒有理由不幫自己。
三個月之後,胡爾利換了一副嘴臉,他不再需要馮望舒為自己講解生產上的事情。在他看來,能從馮望舒那裏得到的,也已經得到的差不多了,剩下來的工作要點就是靠自己努力去探索和實踐,因此,當範建再次以瑣事拿捏馮望舒時,他選擇站在範建的一邊,嘲笑,奚落,挖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稱謂上,他也不再稱呼馮望舒為“馮工”,而是跟值裏的人一樣,改口稱呼馮望舒為“馮大值長”。
那是一次例行的停機檢修,一號生產線的黃主管安排主控室當班人員清掃製鹽低壓配電室。那次正好是運行一值上早班,如此又髒又累且充滿危險性的任務,範建首先想到的人選就是馮望舒,任務下來之後,他便板著臉命令馮望舒拿上掃帚和雞毛撣子,跟隨自己一起到黃技術員那裏開操作票。
來到了主管辦公室,黃主管已經填好了工作票和操作票,他指著桌上填好的單子對範建和馮望舒說道:“我去檢查過了,就這上麵列著的幾個控製櫃比較髒。控製櫃的積塵太多,陰天下雨的時候,自然環境潮濕,灰塵容易吸潮,極易導致安全事故發生,你兩個清掃時一定不能馬虎!”末了,又特別叮囑範建和馮望舒一定要按照電氣運行操作規程辦事,強調說雖然清掃工作不是什麽技術活兒,但也不能忽視安全,在實際操作時,必須做到一人監護,一人操作,尤其是在進行倒閘操作時,必須要做到高聲唱票,以免出現誤操作,導致人身傷害。
聽完了黃主管的婆婆媽媽,範建領著馮望舒便前往生產線的一米層準備清掃。範建用手上的鑰匙圈打開低壓室的門,將手中操作票的副聯撕了一張遞給馮望舒,甕聲甕氣地衝他來了一句:“我在正麵負責拉閘,你到背麵負責清掃!”就算是將兩個人的工作分了工。
馮望舒和範建兩個人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再加上範建平時總是拿馮望舒當牛使,這次範建自己又挑了輕鬆的事情去做,馮望舒的心裏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便不名不姓地問道:“不需要唱票操作嗎?”
“唱什麽唱!難道說你馮大值長不認識操作票上麵的數字麽?”範建不陰不陽地回了一句。
人家是班長,自己是工人,被範建嗆了一句之後,馮望舒立馬變得無話可說。他知道不唱票操作是違反操作規程的行為,可是範建不願意配合,自己也沒有辦法。此事若是放在從前,他一準會把範建罵得狗血噴頭,並且還要扣發他的工資,現在不同了,自己除了無條件的服從之外,再不敢明確的表示反對,隻能悶聲大憋氣的苦著臉接過了操作票,乖乖地轉到控製櫃的背麵待命。
一溜排的控製櫃足有兩米多高,控製櫃與控製櫃之間隻有一米粒的間隙,站在前麵的人看不到後麵的情況,站在後麵的人也看不到前麵的情況。馮望舒聽見前麵先後傳來七次“啪!啪!”的拉閘聲,又聽見範建扯著嗓門大聲嚷嚷道:“閘已經拉了,你按照操作票上填寫的控製櫃序號去清掃,清掃結束知會一聲!”馮望舒低頭掃視了一眼工作票,覺得有些不放心,便用手指點著挨個數了一下,恰好是七個要掃的控製櫃,於是一句話也不說便開始工作。
為了不讓自己的工資被範班長挑刺扣掉,馮望舒在清掃時格外認真,他每清掃一個,都要拿出操作票來對照一下,以確定自己下一個清掃目標。
範建拉完閘之後,並不打算在低壓室裏呆著(他平時就對電力輻射耿耿於懷,盡管低壓室的電力輻射對於人體來說,可以忽略不計。),便自顧自地走出了低壓室。來到門外,又不敢走得太遠,看看前後沒人,便蝦著腰從胸前的口袋裏摳出一支香煙,又摸出打火機來點上火,神態悠閑地坐在門口的水泥墩上抽了起來。
雲淡風輕,秋色宜人。就在範建愜意的抽完了第一支香煙,準備續接第二支的時候,一聲巨大的轟鳴在他的背後響了起來。什麽聲音?範建一個激靈從水泥墩上竄了起來,他四下張望了一遍,並未發現什麽異常,就在他滿腹狐疑不得其解的時候,一股子熟悉的電焊味夾雜著衣服燒焦的味道竄入他的鼻孔,味道是從低壓室的大門裏傳出來的,範建勾著頭往門裏一看,見控製櫃後邊的天花板上有火光一閃一閃,忍不住大叫一聲:“媽呀,不好,出人命了!”扭頭便往分公司辦公小樓的主管室跑去。
製鹽分公司乃至整個生產區都被剛才那一聲巨響弄得亂成一團,大家見麵都相互詢問剛才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當範建氣喘籲籲地跑到黃主管麵前時,黃主管立馬意識到是自己分管的工段出事了。
“黃......黃......黃主管,大......大......大事不好了!低壓室爆炸了!”範建語無倫次地說道。
“低壓室爆炸?”黃主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壓室怎麽會爆炸呢?他問範建:“人有沒有受傷?”
“我不知道。”範建哭喪著臉回答。
“設備呢?設備有沒有損壞?”黃主管又問。
“我不知道。”範建哭喪著臉回答。
“低壓室裏究竟是什麽個情況?”黃主管再問。
“我不知道。”範建哭喪著臉回答。
“你媽**的!怎麽一問三不知!”黃主管忍不住爆開了粗口,接著問道:“馮望舒人呢?他為什麽沒有跟著一起來?”
“他......他......他還在裏麵......”範建低下頭,不敢看黃主管的眼睛:“是他負責清掃。”
“什麽?他還在裏麵?他現在是什麽個情況,你知不知道?”黃主管的嗓門越來越大。
“我......我......我害怕呀!”範建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不敢進去看。”
“你快跟我去看看!馮望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第一個就把你這個班長給捋掉!”黃主管說完便甩開腿往低壓室的方向跑去。
看見領導跑在自己的前麵,耳邊又響著領導剛剛放出的狠話,範建不敢怠慢,便也急急地跟著追了上去。兩個人跑到了低壓室,一起轉到控製櫃的背麵,看見馮望舒像個死人似的睡在地上,袖口上還有幾粒火星在冒著煙,便知大事不妙。黃主管此刻比較冷靜,他攔著範建不讓他靠前,自己先觀察有沒有導電體與馮望舒相連,在確定沒有之後,這才敢上前扶起馮望舒的腦袋查看傷情。
馮望舒仍然處於昏迷之中,右臉和右手背皆被電弧嚴重灼傷,黃主管用手指試探了一下他的鼻孔,感受不到出入的氣息,趕緊把他平放在地上實施急救。黃主管用雙手一起一落擠壓馮望舒的胸口,同時命令範建對馮望舒實施人工呼吸,範建的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是想到班長的位置可能因此被捋掉,便也不敢想得太多,連忙辦開馮望舒的嘴,自己也張開嘴巴深呼吸,像憋足氣的青蛙一般賣力地往馮望舒的嘴巴裏吹氣。
兩個人擺弄了有好幾分鍾,馮望舒總算是有了反應。馮望舒的命撿回來了,分公司的領導也趕過來了,宋大炮見馮望舒的傷勢比較嚴重,就地請示兩位上司後,趕緊又聯係了120把他送往醫院急救。
此事很快驚動了嘉信鹽化公司高層。嘉信鹽化公司向來不怕出安全事故,怕的是出了安全事故後,應該得到教訓的人得不到教訓,而有關職能部門又沒有得到才能展示的機會。按照“三不放過”的原則(未查出事故原因不放過;未拿出整改措施不放過;事故責任人未受到教育不放過。),生產技術部安全科科長刁茂輝第一時間趕到製鹽分公司主持召開事故分析會,與會人員有製鹽分公司主管生產的副經理兼副書記宋大炮、電氣工段黃主管、當班值長胡爾利、電氣運行班全體運行人員。
“說說看!誰應該為這次的事故負責!”也許是職業的習慣,刁科長很少以笑臉示人,永遠是一副分量十足的官腔。
“黃主管,你是電氣工段的最高領導,你說說看,具體是什麽個情況?”宋大炮對電氣知識不甚了解,生怕說錯了話,開始直接點將。
“情況是這樣的!”黃主管接話說道:“這次停機檢修,低壓室清掃是電氣工段停機維護計劃的一部分,工作票和操作票是我親自開的,具體的操作要求我在上麵都有說明。對了,範班長,工作票和操作票呢?你拿給刁科長瞧瞧!”
“工作票?操作票?”範建一直在想著如何為自己開脫責任,黃主管突然問起他“兩票”的事情,他有點兒茫然無措,兩手不自覺地在上下衣兜胡亂摸索起來,幸好“兩票”的第二聯還揣在褲子口袋,趕緊掏出來雙手捧給刁科長。
“你是當事人了?”刁科長問。
“是的。”範建小心翼翼地回答。
“這‘兩票’的第一聯呢?”刁科長又問。
“第一聯在馮望舒的身上。”範建誠惶誠恐地回答。
“那麽說說看,你和馮望舒當時具體是怎麽操作的?”刁科長再問。
“我們是......我們是......”範建變得口吃起來。他很後悔當初沒有聽馮望舒的話,在他看見馮望舒是倒在217號控製櫃後邊時,就知道是自己把閘拉錯了,要是當初唱票操作的話,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要緊張!”胡爾利用胳膊碰了一下範建:“你就把當時你和馮望舒具體的操作步驟講出來就可以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範建清了一下嗓子,用鎮靜的語氣說道:“我和馮望舒接到命令後,對工作做了分工,我負責拉閘監護,他負責清掃維護......”
“你們是按照兩票三製的程序操作的麽?”刁科長打斷了範建的話問道。
“是按照兩票三製的程序操作的!”範建的語氣比較堅定:“我高聲唱票拉閘,他高聲應票清掃。”
“這就奇了怪了!閘都拉了,控製櫃上怎麽還能有電呢?”刁科長的笑意裏充滿了諷刺。
“也許......也許......也許是馮望舒使用掃帚柄時不小心,結果被邊上帶電的控製櫃感應上了,因此造成了短路,產生了弧光,這才把人灼傷的。”胡爾利急於表現自己從馮望舒那裏學來的電氣知識,也是為了撇清自己身上的責任,自作聰明的分析道。
“是啊是啊!完全有這種可能!”範建趕緊跟著附和。如果胡值長的理論能夠成立的話,自己的身上就不會有一丁點兒責任,這次事故也就可以定性為一場意外。
“這麽說,這件事情必須要等到馮望舒好了之後才能知道結果了?”見一時難以厘清事故的真相,刁科長多少感到有些失望:“這樣吧,黃主管、胡值長、範班長,你們每人先寫一份事故材料報到安全科,待馮望舒的傷勢有了好轉,我們再將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散會!”
當天晚上,範建和胡爾利買了幾樣小禮物去醫院看望馮望舒。看望馮望舒是假,去統一事故的口徑是真。馮望舒的臉上除了嘴、鼻子、眼睛外,都被蒙上了紗布,右手掌也纏滿了紗布,看見胡爾利和範建進門,他氣得背過身臉朝牆不理他們。
“馮工,感覺好些了嗎?”胡爾利和範建分站在床的兩邊,胡爾利開口問道。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馮望舒冷冷地回答。
“哎呀!還生氣呐!我和範班長是專程來給你賠不是的,平時對兄弟照顧不周,害得你這次吃了苦,可不要往心裏去啊!”胡爾利陪著笑臉說道,說完話,又朝範建擠了幾下眼睛。
範建會意,忙也陪著笑臉說道:“老馮啊,這次是我監護不力,害得你遭了罪,我給你賠不是了!”
“你有什麽不是?怪我的命不好才是。”馮望舒不想看他,閉著眼睛說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範建連連認錯,道出了自己此番的來意:“老馮啊,你看公司領導要我和胡值各寫一份事故報告,我們想啊,如果沒有你的意見在裏麵,事故報告就不是完整的事故報告,所以呢,還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
“事故報告?”馮望舒氣得坐了起來:“事情不是很明擺著嗎?你該拉的閘沒有拉,害得我差點兒被電死,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天地良心,我跟你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妻之恨,我幹嘛要害死你!”範建尷尬的笑著拍著胸脯說道:“隻是我想不明白,我拉的是211控製櫃的閘刀,老馮你怎麽會被217控製櫃電著?”
“我的工作票上分明寫的是217控製櫃要清理,哪裏有什麽211?”馮望舒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沒好氣地回答。
“是嗎?馮工,你把工作票掏給我看看!”胡爾利是個聰明人,一聽話音就明白了意思。
馮望舒從口袋裏掏出工作票,遞給了胡爾利。範建趕緊繞了過去一起看工作票上填寫的內容,事情果真和自己預料的一樣,自己拿的第二聯上的筆跡淡了些,根本看不出來第二組數字的尾數是7,因為7字上麵的短橫太短,色澤又太淺,不留心根本瞧不出來寫的是7。
“範班,看來這就是你的責任了,,你看,這上麵寫的分明就是217嗎?”胡爾利指著工作票上的“217”數字對範建說道。
“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範建連連點頭,既而用委屈的語氣說道:“但這也不能怪我呀,都因為低壓室的光線太暗,害得我當時沒有看清楚。”
“沒看清楚是理由麽?”馮望舒反唇相譏:“如果當時你我要是遵守規定,唱票操作,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麽?”
“老馮,我知道錯了,我腸子都悔青了!”範建連連點頭,不敢反駁。
“馮工啊,你看......事情已經出來了,分公司的領導和總公司的領導都在追查這件事情,你有多年的工作經驗,能不能幫兄弟支個招,指點一下我和範班這份事故報告應該怎麽寫?”求人幫忙,胡爾利顯得分外虔誠。
“如實寫!”馮望舒不假思索,隨口答道。
“如實寫?”胡爾利皺起眉頭:“不能啊!馮工,如實寫我和範班就完了呀!你想想看,因違反操作規程而發生安全事故,處理能輕麽?既要掉官,也要罰款的!”
“那麽你說該怎麽寫?”馮望舒反問。
“馮工,你看能不能這樣?”胡爾利用商量的語氣說道:“你呢,就說因自己操作不慎,超越了規定的警戒線,才導致被弧光灼傷,這樣呢,我們的事故報告就好寫一些。”
“你的意思是事故責任由我一人扛,你們都沒有什麽事?”馮望舒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放心!公司處罰你所產生的全部經濟損失,全部由值裏承擔。”胡爾利拍著胸脯打保票。
“我不幹!”馮望舒一口拒絕:“是誰的責任,就由誰來承擔,我憑什麽替別人背黑鍋!”
“老馮,你就救兄弟一次吧!”範建“噗通”跪在了地上:“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可不能失去工作啊!”
“你上有老,下有小,難道我就沒有嗎?”馮望舒不屑看他,毅然決然的說道:“你就是跪陷了地板,我也不會答應的,再說了,這也不會丟掉工作,至多把你的班長給捋了!”
“你不同意是吧?”範建兩手一撐地站了起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說我有責任,我什麽責任都沒有!”
“我要求你唱票操作,你不同意,這就是你的責任!”馮望舒說道:“你必須為這次的事故負責任!”
“哈哈哈!你說我沒有唱票?誰看見了?我要說我唱票了呢?你說領導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範建耍起了無賴。
“是沒有人證明!但是工作票不會有假吧?你拉錯閘了,你就是故意陷害我!”馮望舒毫不示弱。
“工作票!工作票呢?”範建一把從胡爾利的手裏搶過工作票,把它揉成一團,塞到嘴裏,嚼吧嚼吧吃下了肚,噎得滿臉通紅,伸長脖子說道:“你還有工作票嗎?我看你拿什麽證明!”
“你......你......你......”馮望舒氣得一個勁的拍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馮大值長,你就同意了吧!不要叫大多數人為難!”胡爾利不想在醫院裏糾纏太久,見沒有了證據,便拉下臉來說道:“你要是堅持認為沒有唱票操作的話,豈不是我和黃主管管理上的失職麽?不要太執著了,如果範班長需要,我可以替他證明你兩個是唱票操作的,你說領導會不會信你的片麵之詞呢?”
一個是現任的值長,一個是落魄的值長,現任的值長稱呼落魄的值長為“大值長”,那神態,那腔調,顯然讓馮望舒一時難以適應,從心理上也接受不了,他的內心裏有了一種假李逵遇著真李逵的尷尬與無奈,也有一種被人利用後慘遭拋棄的悲哀和酸楚。
“你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吧!反正我是不會在上麵簽字的!”馮望舒朝床上一躺,用枕巾蒙上了自己的臉。
十天之後,馮望舒出院了。事故調查正如胡、範二人所設計的那樣,馮望舒找領導申辯,但是沒有一個人聽他的。他知道胡爾利一定跟莊來福打過了招呼,所以下麵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話。不僅如此,胡爾利和範建更不拿他當人看了,認為他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自己在運行一值是難以立足了,於是找到分公司的經理和書記,果斷要求調離所在值,分公司的兩個頭頭倒是沒有為難他,笑著答應他說會幫他協調這件事情。
一個星期後,宋大炮找到了馮望舒,告知他分公司領導為他的事情所協調的結果:四個運行值,沒有一個值長願意接受你,如果你堅持調值,那麽你自己去找值長協商,隻要有人願意接收,分公司領導絕對成全。
馮望舒算是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於別的值長來說已經構成了威脅,或者說是無形中成為了別人的負擔。唉!說什麽工友如手足,說什麽同事如兄弟,其中的一個韓值長,也是製鹽分公司的老值長了,平時沒少在酒桌上跟自己稱兄道弟過,如今到了兄弟真正落難的時刻,就把什麽都忘了。可見世間所有的情感,在涉及到利益的時候,哪怕是莫須有的利益,終將是是不堪一擊的。
既然在製鹽分公司沒有自己的安身之所,那就選擇逃避吧!思之再三,馮望舒做出了離開的抉擇。
離開自己熟悉的崗位,選擇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對於年過四十的馮望舒來說,無疑是痛苦的。痛苦的原因有三:一是在“三定”的背景下,自己已經成為一名淘汰者,一名淘汰者留在原有的一畝三分地裏,注定難以找到適合自己施展才華的職位;二是淘汰者主動提出離開領導安排的職位,就有著不服從領導的嫌疑,重新安排職位時,注定不會有比原來更好的職位;三是離開製鹽分公司,就意味著放棄原有的職業技能,一切從零開始,在沒有任何後台的情況下,自己注定會成為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日後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在到處遭受白眼的狀況下,自己還死皮賴臉的去哀求別人,在討厭自己的人眼皮底下生活,不是更痛苦麽?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當人生處於低穀的時候,古人的胸襟是值得借鑒的,對!請求製鹽分公司的領導把自己退到人力資源部,再到人力資源部去找陶部長,隻要離開製鹽分公司,到哪裏上班都行。
對於一個鐵了心要離開製鹽分公司的人,製鹽分公司的頭頭當然不能攔著,一來自己心中有愧,二來又不能給馮望舒以更好的職位,所以隻能放行。
離開製鹽分公司的第二天,馮望舒便到人力資源部去報到。陶仁賢還是那副娘娘腔,老實說,從三定工作開始到現在,到他這裏來要求調換崗位的人已經不是馮望舒一個了。從情理上講,他是比較同情馮望舒的遭遇的,知道馮望舒對於嘉信鹽化公司來說是個人才,但是作為人力資源部的部長,他還是幫不上馮望舒什麽忙,理由是他自己本人並沒有從馮望舒那裏得到過任何好處,這個年頭,誰會願意去幫一個對自己無實質利好的人呢?
“你倒是說說看,你想到什麽地方去?”陶仁賢的娘娘腔裏夾雜著官腔,並沒有讓馮望舒坐下來的意思。
“隨便!最好是一個人呆著的崗位!”馮望舒苦著臉回答。
“為什麽要選一個人呆著的崗位?那不是顯得太孤獨了嗎?”陶仁賢陰陽怪氣的笑問。
“我不怕孤獨!我就喜歡一個人呆著!”馮望舒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哎呀!這個你得讓我好好想想!”陶仁賢的身子往老板椅上一靠,右手捏著腦門做沉思狀。
“陶部長,來時匆忙,也沒有什麽準備,這是一點兒心意,懇請您能笑納!”馮望舒上前兩步,把手裏提著的黑色塑料袋往陶仁賢麵前的抽屜裏塞。
“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陶仁賢急速直起身子,滿臉拒絕的神態。可是當他裝模作樣地伸手從抽屜裏掏出塑料袋,準備退還給馮望舒時,好奇心又指使著他的食指與中指迅速撐開袋口,他一眼瞥見裏麵是一條軟中華香煙,臉上的表情立馬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雙手快速地把黑塑料袋塞進抽屜裏邊,隨手就合上了抽屜,爾後板著臉對馮望舒說道:“老馮啊,我們同在一個企業上班,也就是在一張鍋裏攪勺子,大家都是兄弟,你說我要是不收下,倒顯得見外了,以後可不興這樣了!”
“謝謝陶部長!”馮望舒感激涕零,因為陶部長把自己當成兄弟了。
“你快坐下說話!”陶仁賢指了指牆邊的一張沙發,撓著頭皮說道:“老馮啊,這一個人呆著的職位在公司裏可不太好找,除非是做領導,你看經理啊,書記啊,再者就是像我這號的,倒是每人一間辦公室,絕對的獨立。至於工人,還真不好找!”
“我想到一個職位!”閃念之間,馮望舒突然想起了一個地方,那是他的已經退了休的叔叔曾經呆過的地方。
“什麽職位?”陶仁賢問。
“巡道工!”馮望舒說道。
“巡道工?什麽巡道工?”陶仁賢一時想不起來。
“就是采鹵分公司的野外巡道工。”馮望舒回答。
“那個崗位都是些沒有文化的土地帶工人員幹的,每天要在土路上騎上幾十裏的車子,風吹日曬雨打臉,不行不行!”收了人家的禮物,再把人家安排到艱苦的崗位上去,陶仁賢有些過意不去。
“我就是想到那個崗位上去,自由!接地氣!”馮望舒執拗地回答:“而且值班室又在野外,就是夜裏領導查崗,都沒人敢去打攪,安全!”
“你想好了?”陶仁賢笑著問。
“我想好了!”馮望舒毫不猶豫地回答。
“行!我這就替你協調!”陶仁賢說著拿起了電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