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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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格格不入
伍至清就是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
因為格格不入,所以伍至清的處境可以用“落魄”兩個字去形容。
伍至清知道導致自己落魄的原因在哪裏,那就是看了太多的書,而且是經史子集一類的古典文學。能夠在經史子集上留下一筆的人,都是些個性十足的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太多的光明磊落的形象讓伍至清養成了羞為五鬥米折腰的性格,因此他在嘉信鹽化公司的仕途一直較為悲催,最大也就幹到車間技術員、車間副主任之類的綠豆芝麻官。
因為不喜歡送禮,嘴又不甜,就是這樣的芝麻小官,也隻是伍至清生命長河裏的短暫一瞬。換句話說,這些小官或許根本就是某些領導搭錯神經的產物,也許他們的本意是想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等著某一天伍至清能夠腦袋開竅,知恩圖報,誰知左等右等杳無音信,過了三節,沒情況;過了生日,沒情況;甚至家人生病住院,都看不到伍至清的影子。播下的種子沒有收獲,失望難免轉化為怨氣,你伍至清就算再有能力,官也不能讓你幹了。在國企生存,一個人可以沒有才幹,但絕不能沒有眼頭見色,因為領導是需要下屬的嗬護和關愛的,施以滴水,必望湧泉。
想想做領導真的不容易啊,上麵的領導還等著自己孝敬,總不能從自己的口袋裏掏錢吧?錢從哪裏來,隻有等著下麵的人送了。以官養官,天經地義,誰不希望下屬時刻想著自己呢?所以說,誰敢於無視領導的存在,領導就會讓誰從他們的眼睛裏消失。
有官風光在,無官一身輕,這句話對於有些人適用,對於伍至清來說卻不是這樣。曾經當過幾天小官,時常被同事拿來取笑,善意也罷,惡意也罷,伍至清倒是沒怎麽往心裏去,因為他明白,隻要你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一天,你就會留下曆史,有曆史,就會有人評說,這就是做人的悲哀。讓伍至清感到不舒服的是,自己隻想要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可是稍不留神,就會招來狗咬,不是上級給下級小鞋穿,就是同事之間為工作的事情相互拆台,猜忌詆毀。
上級張口咬你,原因無非有兩種。一是領導跟你的交情不夠深厚,或者說瞅著你不順眼,領導要扮演鐵麵無私的角色,在你的身上樹立權威,追求政績。譬如,領導說某一天要檢查衛生,到了那一天,領導會帶著潔白的手套下來檢查,他們會要求員工所打掃的設備,必須比自家的鍋台還要幹淨,即使用白手套去摸,也不能沾有一絲塵垢,其實當官的自己心裏也清楚,這樣的要求有些過分,甚至說在嘉信鹽化公司這樣的處處跟油汙、粉塵打交道的地方,這樣的要求根本就是一個傳說,但是你卻不能阻止領導們異想天開,否則,你就等著挨罰。第二種原因是,領導希望能從你的身上得到些什麽,結果卻沒有得到,偏偏你所遇到的又是一個斤斤計較且素質不高的領導,那麽你的倒黴的日子就開始了,他會成天把眼睛放在你的身上,沒事唬著個臉訓導你,有事就更不用說了,小則拿你發泄,大則拿你發飆,標兵、先進這類有獎勵的好事永遠不會有你的份,苦、髒、累這類吃力不討好的活,他會第一個想到你。
至於說同事之間相互詆毀,互相找茬,這些都屬於小兒科,伍至清也從來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有人會說了,同是工人,鬥來鬥去能鬥出什麽名堂,殊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矛盾,這與人的閱曆、學識、財富、心態有關。活得不如人,心裏卻又不服氣,當然是巴望著比自己強的人能倒黴了,可是以自己的力量又不能讓對手折服,便舔著領導的**讓領導出麵收拾你,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盡管有些無聊,但自己能等著看到笑話,此乃人生最愜意不過的事情。
當然,領導並不是某位工人家養的狗,說讓他咬誰,他就能咬誰的。素質稍高一些的領導,不會理你的茬。素質低一些的領導則不然,你朝他扔一塊饅頭,他馬上到處齜牙搖尾巴,他們的心理很簡單,那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敬他一支香煙,抬舉他幾句,他便飄飄然,認為自己高你一等,此刻你一說某人耍不中他,他便懷恨在心,視某人為死敵了。
有時候領導咬人也不全是出於有人挑唆,領導也會有自己的考慮,因為他們最不願意看到工人太團結,工人太團結了,領導想要幹點兒壞事都難,怕工人合起夥來對付自己,因此,把工人攪成一團散沙,也是他們希望看到的事情。這種想法到了文化人的嘴裏,就成了領導藝術。所以,今天順著你罵他一頓,明天順著他臭你一通,既達到攪和的目的,又耍了做官的威風,實在是兩全其美的事情。領導想讓工人不和很簡單,借口也很堂皇,其實說白了,無非是古人一桃殺三士伎倆,沒事拋出幾塊小糖,諸如崗級浮動、先進評比、優秀黨員評比、文明職工評比、企業標兵評比等等等等,讓下麵的人爭去,下屬之間越是爭得你死我活,越是爭得不團結,才是領導最願意看到的,因為在這個時候,領導的作用和價值就體現出來了,此刻他們大權在握,是非的標準全在他們一句話,誰順從,誰聽話,誰會討領導喜歡並能成為領導的心腹,誰就會得到領導的青睞。
在領導的眼中,伍至清就是一個另類,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是能力有餘,處世不足,屬於直棍搗南牆不知拐彎的那種人。
在嘉信鹽化公司,伍至清屬於元老級的員工,一直在製鹽分公司上班。公司投產之初,他一直上的是日班,因為業務突出,曾經做過年把班長、技術員、副主任。那個年頭人還比較實在,領導也不像現在這般功利,自從領導發現權力可以成為謀利的工具,伍至清的官途便戛然而止,他的位置很快被人取而代之。取而代之的人不是別人,是他曾經的下屬,下屬一直提防他鹹魚翻身,站穩腳跟之後,毫不猶豫地把他從白班打入夜班的行列。
長夜漫漫,形單影隻,一個人的崗位很有些孤寂。伍至清曾經沮喪過,也曾經抱怨過,甚至想過砸錢買官,以牙還牙,但是後來他想明白了,以自己孤介的秉性,願意向那些諂諛無恥之徒獻媚麽?不能!既然不能,那就老老實實的做回原來的自己吧!肉體也許會累一些,但是心不會累,不用為了多拿幾個錢而仰人鼻息,像個小二子聽人使喚苟且偷生。伍至清不清楚自己是進入了曠達的境界,還是步入了頹廢的人生,周圍的同事笑他無能,家裏的老婆罵他沒用,他卻依舊我行我素,上班時混時度日,下班後,沉湎典籍,尚竹林七賢,慕陶潛南山,自以為超脫。
伍至清的另類還表現在他的筆杆子上。
伍至清喜歡寫寫劃劃,偶爾來了閑情逸致,也能胡亂寫一些隨筆***他不太愛看白話文,認為白話文廢話太多,不似古文精煉耐讀,許是古代典籍看多了,腦子看壞了,不知道白話該怎麽講了,他的文字多以文言居多。文章寫得多了,有那麽一段時間曾生出成名成家的念頭,於是自己撿了一些讀著有韻味的,興匆匆裝進信封拿出去發表,結果投了十多篇,無一例外的泥牛入海,漸漸地也就死了這份心,作家的夢做不成,但是熱衷古文的盛情絲毫不減,來了靈感,依舊塗鴉。
人有一技之長,難免遭人惦記,伍至清的嗜好傳到了領導的耳中,領導便有了想法,都說會幹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唱的,自己在基層辛辛苦苦幹工作,怎麽樣才能讓高層知道呢?《嘉信鹽化》報啊!怎麽樣讓自己的事跡登上版麵,自己鼓吹自己總是有些不妥,須借他人之口,方才真實可信,製鹽分公司口若懸河的馬屁精不少,可是能將語言化為文字的卻是少見,既然伍至清小有文筆,何不讓他為自己歌功頌德?於是,經理找到伍至清,書記找到伍至清,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做製鹽分公司的業餘報道員。按理說這樣的好事擱在一般人的頭上是求之不得,你想著,領導求你辦事,將來能虧待你麽?加薪、升官的事情遲早有你的份,指不定要不了多久三班就不上了,到辦公室裏捧茶讀報度日。要麽說伍至清是個死腦筋,他愣是推辭說自己幹不了,讓兩位領導另請高明,拒絕領導的下場就是永遠的被打入冷宮,不會有出頭之日。
該寫的時候不寫,不該寫的時候卻寫了,這是伍至清另類的又一表現。那年,g省南部的江南化工股份公司往鏡湖排放不達標的廢水,被省環保廳責令停產整改,並在全省範圍內展開一次環保專項檢查,嘉信鹽化公司的高層倍感壓力,決定麵向全公司員工求計問策,公司工會和生產技術部聯合下文要求公司全體員工針對自己的分管工段自查自糾,每個人都要提出書麵意見及整改方案,供公司領導分析決策。
幾個分公司,幾千號員工,幾千份建議匯總上報,其中就數伍至清的建議文稿最為奇葩,全文直錄如下:
《嘉信鹽化公司工業廢水循環利用及達標排放策》
聞江南已停飭,驚政府堅碧水之誌;憶嘉信之疇昔,恐村民有維權之心。竊惟公司草創迄今,工業之廢水肆意排放久矣,於企是一時之利,於世則貽害無窮,比日屢聞環保督責,三令五申,遂晝蓄夜泄,例行苟且。掩耳盜鍾,懸崖漫步,不思良猷,事發可期,不惟踵江南之後塵,增其所笑;是亦累國企形象,千人生計。故效愚者之慮,獻拙策於有識;庶幾功成,或得益於來者。
案記錄,嘉信鹽化公司年排廢水約兩萬噸,按其組成有二,生活廢水和工業廢水。生活廢水量少,有害成分占比低,可忽略不計。工業廢水量大,水中有毒有害汙染物眾多,對環境危害極大。我公司重要汙染源有四:一為製鹽工業廢水,二為熱電水處理酸堿廢水,三為鍋爐衝灰廢水,四為水泵及設備油汙廢水。
製鹽廢水中,主要成分為氯化鈉和芒硝,相比鹵水未增加有害成分,建議收集後,返回采輸鹵公司注井循環利用;酸堿再生廢水排放具有周期性,根據化學原理,酸堿可通過中和處理生成合格的水,外排對環境不會造成汙染,據調研,我公司酸量大於堿量,不具備完全中和的可能,但是製造酸堿的主要原料是鹽,因此,即便不能完全中和,也可以將其注入鹵水井,應該不會對製鹽的品質產生不良影響;鍋爐衝灰水成分單一,為細煤灰和水,完全可以通過沉澱處理及水源監控,實現係統體內循環;至於說油汙廢水,處理較易,可通過水源收集,過濾解決。
綜上所述,製鹽企業汙水達標排放,並非可望不可及,隻要公司稍加投入,勤於管理,省、市環保督查雖來,公司亦可高枕而無憂矣。
放曠之說,難免疏漏;芻蕘之言,或有可采。
伍至清謹呈
某年某月某日
伍至清的合理化建議到了製鹽分公司初審的會議桌上,在宋書記拿腔捏調的朗讀中,立馬笑倒了一大片,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伍至清又多了一個“伍夫子”的綽號,至於他的那份合理化建議,在製鹽分公司眾領導的一片笑聲中,像蝴蝶一樣飛進牆角的垃圾簍,就算是壽終正寢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八年之後,也就是在寧向前升任總經理的第二年,隨著國家、省、市對環境保護的重視,環保執法日趨常態化,嘉信鹽化公司的地下水稀釋法在有關部門不定期地抽檢麵前越來越力不從心,不得不對環保措施做出相應的調整,嘉信鹽化公司的環保局麵有所改善,而改善的方法,與伍至清當初的思路完全吻合。
不送禮,不溜須,決定了伍至清在嘉信鹽化公司的地位,但是他對製鹽分公司的領導來說,也不是毫無用處。他有才華,卻為人低調;長於文筆,卻不善言辭;與世無爭,不汲汲於功利,公司在考慮職工代表人選的時候,首先就想到了他。
工會法規定,職工代表的人選構成領導與工人、男職工和女職工必須占有相應的比例。一直以來,員工的構成人選始終是公司領導心目中病根,他們害怕選人失誤,員工代表在會議上胡嚼亂說,讓高層的領導發現他們工作的失策,或是舞弊,所以每次改選時,各級領導層都會一再研究,反複推敲,不想讓手下的人給自己惹麻煩。領導心目中有自己希望的職工代表人選,有貼心的人那是首選,沒有貼心的人,就找那種既有頭腦又不胡亂說話的人。第一種人易定,第二種人難找,現在的工人不比上個世紀,不服管,脾氣大,想說啥就說啥,扔掉工作就跟扔掉衣服似的不在乎。領導誠心希望代表人選都是啞巴,不是啞巴的,開會討論時,也必須能夠附和領導,做到上唱下和,那樣會議的氣氛才能融洽和諧,也是各級領導所追求的職工代表大會的最高境界。
多少年來,能被公司領導點名為職工代表的人,都是一些老實木訥沉默寡言的人,在工人的印象中,他們就是木偶的代名詞。
在他們的眼中,伍至清其實就是這一類人。
伍至清不想做職工代表,他覺得這跟自己的思想覺悟沒有關係,他不希望自己講違心的話,也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的玩物和傀儡,更不希望自己屍位素餐成為廣大員工的眾矢之的。在職工代表大會上,領導異想天開胡作非為的投資,你要舉手同意;領導為一己之私損害員工的權益,你要拍手讚成,這跟幫凶有什麽區別?
伍至清心裏不想做,但是他卻不能不做。為這件事情,製鹽分公司領導特意找他做思想工作,問他做職工代表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別人想都想不來,你為什麽要拒絕?說領導在數百人之中選中你做職工代表,是看中你有高尚的節操,你做過班長,做過技術員,做過車間副主任,因為公司的發展,你又做回了工人,但是你卻毫無怨言,依舊任勞任怨的幹好本職工作,這是什麽精神?主人翁精神!是企業的主人翁,就應該為公司出謀劃策,在更廣闊的平台上有所作為。說你擔心做了職工代表有思想負擔,完全沒有必要,隻要你緊密團結在公司領導周圍,跟著公司領導的節拍,人雲亦雲,絕不會犯什麽錯誤的。說如果你覺得人雲亦雲也是一種負擔,你可以保持沉默,該鼓掌時候鼓掌,該舉手時候舉手,則智明而行無過矣。最後,領導做了表態發言,讓你做職工代表是分公司領導班子集體研究決定的,你如果抗旨不遵,就是跟整個領導班子作對,你在嘉信公司的前途將會因此畫上句號,當然,以後也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
不能拒絕,那就幹吧!橫豎是個虛名,隻要按照自己定下的規矩——三緘其口——就行。伍至清就這樣成為了製鹽分公司的職工代表,嘉信鹽化公司被省鹽業公司收購之後,他又成了股份公司的第一屆職工代表。
記得嘉信鹽化股份公司第一屆職工代表大會上,第一份需要舉手表決的議案就是《關於年薪製工資收入分配問題決議案》。該提案事先由大會秘書處下發到各個職工代表的檔案袋,伍至清當時看完提案覺得很搞笑,領導永遠不愧是領導,做什麽事情都會把自己想在前頭,提案內容大意是這樣的:省國資委劃定省鹽業公司工資總額,省鹽業公司劃定嘉信鹽化公司工資總額,嘉信鹽化公司參照相關國企薪酬分配方案,特製訂本公司薪酬分配原則。普通工人的工資收入分兩部分,一是浮動的績效工資,二是固定的崗位工資。年薪製人員參照省鹽業公司相關級別人員執行也分績效和固定兩塊。公司高層與普通年薪製人員工資組成部分稍有不同,其工資構成也分兩大部分,一是績效工資板塊,與公司經營業績掛鉤,占年工資總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二是固定資產板塊,以公司的固定資產投入總量按相應比例折算,下不保底,上不封頂,占工資總額的百分之八十。
股份公司甫一成立,首先想到的不是公司的前途,而是以法規的形式事先鎖定自己的收益,這就是嘉信鹽化公司一貫標榜具備高風亮節的公司領導!以固定資產作為基數折算工資,分明就是最安全的保底,卻美其名曰”下不保底”,難道公司資產會負增長麽?悲催的永遠是那些基層的工人,他們的工資才是真正與績效掛鉤的,碰到食鹽滯銷、限產,當月的少得可憐的工資立馬會被砍下一塊去。
就是這樣一份富有強盜邏輯的提案,在嘉信鹽化公司第一屆一次職工代表大會上,獲得了全員通過。不通過不行啊,幾十雙領導的眼睛在主席台上盯著呢!全部的職工代表之中,大多數都是班長以上的成員,凡是頭上有烏紗帽的人,個個眼睛都亮堂得很,知道自己的官是誰賞的,因此生怕手舉得比別人慢,生怕掌鼓的沒有別人響,而像伍至清一樣的頭上沒有帽子的工人代表沒有幾個,就算這幾個代表不同意,也不能阻止決議案的通過,因為一份決議案的通過,隻要過半數以上的代表舉手同意就行了,隻憑幾個工人代表,小泥鰍能翻得起大浪來麽?再者,也不是所有的泥鰍都願意翻浪的,既然不能翻大浪,就不能成為現行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如做了順水人情,讓領導們遂了心願。
當行為養成了一種習慣,內容便顯得不再重要。同意的,舉手;不同意的,也舉手。領導的意誌永遠行駛在毫無遮擋的快車道,道路兩旁的草木不再是風景,而是迎來送往的麻木的看客,當意誌的車輪碾過,風行草偃,所向披靡。
當看客有利亦有弊,利是蠅頭小利,每次召開職代會,有吃的,有喝的,還有拿的,紀念品不賤也不貴,通常在三、五百元之間;弊則是職工代表時常招人罵,都說他們的心被狗吃了,為人毫無原則,隻知道拍馬屁附和領導。伍至清的心裏也比較窩火,他倒不是埋怨工人兄弟罵自己,相反,他認為他們罵得合理,罵得應該,自己其實就是一根軟骨頭,他越發認為當了職工代表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
伍至清後悔啊!後悔當初領導找自己談話時,自己沒有堅持住拒絕到底。
世上沒有後悔的藥,既然上了賊船,隻能隨波逐流。伍至清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心裏是這樣想的,也是積極往這個方向努力的,但是事情往往不如人願,去年召開的職工代表大會,就讓他這個嘉信公司底層的卑微的小人物狠狠地漏了一回臉。
職代會召開之前,公司工會照例向各分公司工會發文征求議案,伍至清跟以往一樣,拿到議案表格後,隨手把它扔進了垃圾簍。
到了正式開會的那一天,所有的職工代表都接到了總公司工會的封口令,說這次的職工代表大會不同以往,公司很榮幸地邀請了省鹽業公司總經理賈君之出席,屆時會議討論時,職工代表務必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讓公司領導在賈總麵前出醜。特別強調:哪個單位的職工代表講錯了話,哪個單位的第一把手負總責。
這樣的要求在伍至清的職工代表生涯中提過已經不止一次,伍至清聽了並沒有往心裏去,隻要牢守之前的宗旨——三緘其口,管他娘的賈總經理,真總經理。
職工代表大會的會議流程多年來一直未變,總經理工作報告——分組審議——意見匯總——大會決議——表彰先進——黨委書記總結發言。寧總經理讀完了總經理工作報告,下麵就該分組審議了,坐在寧總經理旁邊的賈君之湊到寧向前的耳邊低語道:寧總,你看我應該參加哪個小組的審議?賈君之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還是被擴音器傳遍了整個會場。
賈總,休息室裏已經為您泡好了上好的毛峰,咱們到那裏去,我順便向你匯報一下近階段的工作。寧向前的聲音。
匯報工作的事不急!我既然來了,也想聽聽基層員工的意見。賈君之的聲音。
既然賈總有興趣,那就參加製鹽分公司代表組的討論吧!寧向前的聲音。
伍至清去了一趟洗手間,來到製鹽分公司代表組指定的討論會議室,找了後排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代表們陸續到齊就座,寧向前、闞書記才陪著賈君之走了進來,人力資源部長“討人嫌”跟在後麵,宋大炮先把三位高層引到會議桌的正中,拉出中間的椅子先請賈君之坐下,爾後把寧向前和闞書記安排坐在賈君之的兩旁,然後示意討人嫌坐在闞書記的旁邊,自己則在寧向前的身邊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有重量級的人員在場,討論的氣氛不太熱烈。除了分公司的幾個拿年薪的急於表現,大讚省鹽業公司的正確領導和嘉信鹽化公司高層的英明決策外,剩下的代表們個個正襟危坐,禁若寒蟬,生怕發出什麽聲響,讓領導誤以為自己有話要說。
伍至清坐在後排,由於頭上沒有烏紗帽,也不準備在這樣的場合發表自己的高論,所以心裏就像以往開職代會時一樣坦然。他的身子坐得很直,眼睛一直盯著桌肚在看,他在玩手機遊戲——傳統的俄羅斯方塊,再增加三百分,他就要刷新自己原先的記錄了,所以心裏還有那麽一點點緊張。z字型,插!一字型,插!l型,插!z字型,插!z字型,插!還是z字型,沒地方插了,摞!又是一個z字型,壞了,再摞的話,空間越來越小,不摞的話又沒地方可插,怎麽辦?想著的時候眼看著就要落下來了,不行!不能放在中間,應該把它安插在邊上,靠邊!靠邊!靠邊!心裏想著把它移到右邊,但時間似乎趕不上了,心裏一緊張,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向右邊歪去,搞得坐在他身邊的人也倒向了一旁。
“伍至清,你說說吧!”宋大炮正在為會議的冷場發愁,連問了幾聲無人應答,突然看到後排有動靜,一看是伍至清,以為他有話要說,很高興地點了他的名。
“我……我……我還沒想到說些什麽。”遊戲沒破記錄,伍至清的心裏特別懊惱,正準備重新開始,一聽有人喊他,這才意識到身處何地,紅著臉站了起來回答道。
“老伍,隨便說說吧!你也是嘉信鹽化公司的老同誌了,對公司領導工作上存在的不足啊,以及對公司未來有什麽構想,都可以發表發表自己的意見。”寧向前也不希望看到冷場,笑著鼓勵伍至清。
“寧總,我真的沒有什麽說的!”伍至清撓著頭皮說道:“如果一定要我說的話,那我就是希望公司發展的越來越好,工人能夠多拿工資!”
“這個願望很好嘛!”寧向前不再為難他,招手示意他坐下:“在省鹽業公司賈總經理的帶領之下,我相信嘉信鹽化公司的未來一定不會差的,公司好了,工人的工資收入也會水漲船高的!”
“這位同誌,你在公司每個月的可支配收入是多少?”伍至清剛坐下,賈君之對著話筒笑著問他。
“賈總,您是問我麽?”伍至清左右看了看,確信賈君之問的是自己,又站了起來回答道:“兩千塊左右!”
“什麽?兩千塊左右?看你可不像是新員工,怎麽會拿得這麽少?”賈君之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問道:“老同誌,你在嘉信鹽化股份公司擔任什麽職務?”
“說出來讓您見笑,伍某在嘉信鹽化公司是小工人一個!”伍至清在“工人”前麵刻意加了個小字。
“嘉信鹽化公司像你這樣歲數的工人工資都拿這麽低,新進公司的工人豈不是更加少得可憐?”賈君之又問。
“工人基本上就拿這麽多,至少有七八年沒有調整了!”伍至清如實回答:“至於新老工人的差別,在嘉信鹽化公司不分工齡長短,一律同工同酬,為此,很多老員工都抱怨先進城的不如後進城的呢!”
“不對呀!”賈君之把頭扭向寧向前:“自從省鹽收購了嘉信鹽化公司,省鹽業公司每年給嘉信鹽化公司的工資撥款是人均五萬五,照剛才這位老同誌說的,每月不到兩千,一年包括五險一金也就三萬塊錢左右,寧總,是不是你們的分配有問題呀?”
“分配沒有問題,我想是伍至清記錯了!”寧向前紅著臉向賈君之解釋:“賈總,情況是這樣的,按照正常的月份,工人的收入應該在三千元以上,這不上個月執行的是新一年的五險一金方案,員工個人為此要多支付一千多元,而他們的工資拿的還是去年的工資,所以扣過之後,感覺是少拿了,他就誤以為隻拿一千多。今年的新的工資方案已經拿出,下個月就會實施,屆時工人依舊會比去年多出一兩、百元,事實上加入省鹽之後,嘉信鹽化公司員工的工資收入每年都是在遞增的!”
“寧總,賈總,各位領導,我以人格保證自己沒有記錯!”伍至清最討厭別人懷疑他撒謊,站起來大聲說道:“從進入嘉信鹽化公司至今,我的工資收入從未超過兩千,我的工資存折可以作證!”
“這個我就要讓人好好查一查了!”賈君之的臉色有些難看:“人均五萬五,工人的收入怎麽會不超過兩千?”
會場鴉雀無聲。
寧向前、闞書記、宋大炮、討人嫌一起朝伍至清投去恨恨地目光,伍至清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犯了眾怒,但他的秉性使他不想改口附和寧向前,因為他認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所以索性一屁股坐下了。既然說的不是謊言,幹嘛要違心的刻意逢迎?
“賈總,有些事情工人不是太明白,這些員工隻看到工資本本上的東西,根本不清楚公司為他們的勞保福利支出多少。”闞書記拿過話筒打圓場道:“公司每年發的超市卡、工作服、水果飲料,這些都應該算作他們的工資收入,他們什麽時候記住過?還有,五險一金每年都在遞增,這些隱性的支出,他們什麽時候計算過?宋書記,你看,下一位那個代表發言?”
接下來的審議有些沉悶。有烏紗帽的,無厘頭的規劃公司美好的未來;沒有烏紗帽的,誰也不敢談到工資的問題,要麽說員工需要加強技術培訓,要麽說管理需要進一步的細化,讓工人做什麽事都要中規中矩。
這次職代會讓伍至清在嘉信鹽化公司一下子成為了名人,認識的拿他調侃,不認識的,道路以目,領導幹部無一例外的都在寧向前麵前罵伍至清不是東西,說他成心讓寧總經理在賈總麵前出醜。
不知是寧向前做了工作,還是賈總經理工作太忙,把職代會上說過的話給忘記了,賈總經理回去之後,並沒有派人來嘉信鹽化公司核查工資情況,這件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也就不再有人提起,伍至清依舊做他那沒有出頭之日的工人,在自己平凡的崗位上任勞任怨。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年之後的某個夜晚,他會因為這件事情被人從夢鄉拎起來,坐上總經理的專車,到嘉信鹽化公司接受高層的盤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