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幸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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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的失敗讓曲子祥冷靜下來了,卻也更加堅定了。他意識到衝動是不行的,做大事要謀劃。
    於是他先開始整理自己的生活,開店,換住處,把一切都放到明麵上來,一是燈下黑,二是接觸更多的人,物色目標。同時,曲子祥買了很多很多不實名的電話卡,多到自己也不會去記號,從抽屜裏隨便掰一張用,用過即丟。
    沒事的時候曲子祥隻有一項活動,就是開著車全淩江轉,記住哪個路口有攝像頭和拍照。無目的地穿小路,看通向哪裏,搜尋偏僻無人監管的地方,以及四通八達,缺乏管理的老小區。他花了非常長的時間,將淩江的路線爛熟於心,成了活地圖。
    表麵看起來,曲子祥重新找到了活著的意義,更加積極地麵對生活,但可笑又可悲的是,這一切居然都因為他要殺人。
    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準備時,目標出現了,那就是秦立。他們在網上相識,確實是個意外,但聊了一陣之後曲子祥發現秦立就是他想拯救的人。那個一無是處的父親自不必說,而那個沉默的,不肯擺脫這一切的母親也不無辜,曲子祥很確定,隻要那兩個人消失,秦立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
    盡管秦立算是謹慎的人,並未向他透露自己的所在地,但曲子祥還是從秦立發在個人空間以及其他網站上的一些東西推敲出了秦立工作的位置,蹲守了幾天,成功找到了秦立。他們並沒有見麵,曲子祥找到了秦立父母的發廊,在那裏理了次發,剛好碰見秦二強和周秀芳在爭吵,絲毫不顧店裏有客人,用詞粗鄙不堪,令曲子祥想起了自己在孤兒院聽過的那些咒罵。那個時候,他的眼神落在了剃刀上。
    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開始周密計劃,他完全摸清楚了秦二強日常路線,趕在秦二強喝多了酒的時候動手。然而秦二強體格大,力氣也大,還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幸而無人察覺。曲子祥非常恐懼,恐懼令他的心狂跳。
    他又非常興奮。
    第一次親手殺人,曲子祥已經在木頭上演練了無數次,然而還是出了岔子。他買了一些含鎮定劑的藥物,強塞給秦二強,原本以為人已經沒有意識,結果第一刀下去,人就醒了。即便是半醒狀態,求生欲也令秦二強迸發出強大的力量,一瞬間兩個人扭打在地上,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態勢,直到曲子祥一刀割破秦二強的頸動脈。
    血大力噴射在曲子祥的臉上,他的衣服也被都血染了,他推開秦二強,看著那個人的生機在瞪大的眼睛裏一點點逝去。
    好半天曲子祥的心跳才平穩,他突然覺得一陣虛脫,殺人比他想象要難,要累,關鍵是要肮髒。他嚐試處理現場,可血噴得太厲害,他實在做不到。他等到秦二強血液凝固差不多才取的心髒,原本他是打算裝箱就放在那裏的,但曲子祥擔心扭打的時候有自己的痕跡在秦二強身上,才扔進河裏。他思考很久,覺得警察摸不到他,所以就把現場扔在了那裏。
    那天夜裏曲子祥睡了個好覺,很沉很香,一夜無夢。他很久都沒睡那麽好了,第二天醒來他甚至覺得這是他做對了事情的恩賜。
    不過曲子祥吸取了教訓,那就是以後凡要見血都要鋪好塑料布,不然太難收拾,他討厭人血沾在身上的感覺。人和木頭在他眼裏的區別就是,木頭是幹淨芳香的,人是醜陋肮髒的。
    可木頭不能令他平靜,人血可以。
    曲子祥詳細地向孔明月講述了他做的那些案子,他記得非常清楚,回憶的時候神情中還有一絲向往。他說他有過一個短暫的女友,家庭和睦,個性活潑。是學藝術的,愛好探討哲學,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曲子祥很喜歡那個女孩。如果那是喜歡的話。
    他甚至向那個女孩透露過一點,隻是一點點幼年封存的黑暗。那個時候曲子祥有過瞬間想要收手的念頭,可不久之後他就借由女孩知道了程西山這個人。女孩隻是無意識地提到程西山名不副實,學校很多人心裏厭惡又不敢說。
    曲子祥又心動了。他又一次放棄了回到正途的機會。
    說實話,曲子祥是孔明月見過的為了作案,準備工作做得最細致的人,很顯然,他是在安排畢生事業。可既然如此他就應該離警察遠遠的,對刑警隊長下手,自尋死路。
    “認識陳禮,是故意的嗎?”孔明月一直想問。
    “不是。”曲子祥朝門外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確實一直在觀察你們,我看見過你們高隊站在馬路上氣急敗壞和他女兒打電話,我想認識他。不過我並不想直接接觸他,想先認識一個警察,但我並沒有考慮法醫。我當時的第一目標,其實是你。”
    孔明月挑了挑眉。
    “可是沒找到機會。她確實是自己進我店的,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她是你們這兒的法醫。”
    “是在認識陳禮前,你就打算對高力帆下手了?”
    “沒想好,隻是有想法。”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曲子祥麵露不解。
    “以你的謹慎程度,如果你不接近我們,即便繼續作案,抓到你也很困難。這是實話。你非要對警察下手,你不會不知道這是死路一條。”孔明月伸開雙臂撐在桌前,“你是自己不想幹下去了?”
    曲子祥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該怎麽答。說清楚自己做什麽很簡單,說清心裏隱秘的想法很難。他隻能說,每一次計劃成功,他的腎上腺素確實會激增,就像是做出一個完美的作品,他能回味一陣子。可這個滿足時間越來越短,很快就又回落成巨大的空虛,他以為自己在“懲惡揚善”,他以為這樣就能填補內心的空洞,但口子卻越撕越大。
    有時候曲子祥站在窗口,望著樓下花園裏那些嗓門巨大,看起來無比快樂的孩子,就覺得自己不是像他們一樣的人,隻是一個破口的塑料袋,從窗戶跳下去會隨著風飛啊飛,然後掛在電線上。
    曲子祥知道的,等著自己的隻有一個結果,無論是被警察抓,還是某天失手被反殺,亦或是某天一時衝動從樓上跳下去。都一樣,都不得善終。
    既然如此,與其繼續受折磨,不如幹一票大的,然後轟轟烈烈地死。
    他就是這樣想的。
    孔明月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嗎?現在還是?”
    “那我問你,”曲子祥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秦立現在過得不好嗎?楊芸現在過得不好嗎?趙晴現在過得不好嗎?我殺人的結果,是好的,不是嗎?”
    孔明月沒有接他的茬,沒必要在最後還哄抬他的傲慢。
    “你是故意放過趙晴媽媽的嗎?”
    曲子祥停頓了一下,答:“不是。隻是你們來得太快了,我有點慌。”
    “你會慌?在展館的時候,你明知道裏外都是我們的人,照樣敢去。”
    “我沒有故意放她,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他在說謊。孔明月知道。此刻曲子祥一心求死,他不想為自己辯解哪怕一點,他就是要一條路走到黑。
    “曲子祥,我知道你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一路走來不容易,那些都不是你的錯。”孔明月歎了口氣,“可是你能決定的隻是自己將來要做怎樣的父母,而不是去審判陌生人是不是合格的父母,你沒有這個權利。”
    “那誰有?”曲子祥露出鄙夷的表情,“你們也沒有,對嗎?任何事情一旦框在家庭,框在以愛為名的小空間裏,誰也插手不了,就算你們手裏有權利,也就隻能勸勸。法院真的會判斷絕關係嗎?那些已經造成的傷害會隨著‘斷絕關係’四個字就輕飄飄地過去嗎?你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
    “我們每個人都做過小孩,當父母的也做過小孩,所以我們都是賭這一把,這就是相對的公平了。人生沒有絕對的公平,抽到了不好的簽,就努力去逆天改命,改自己的命,不是別人的。”
    言盡於此,孔明月也沒話再和他說,慢慢站了起來:“你不是沒有機會,實際上你已經做到了,可你放棄了。挺可惜的,真的。”
    說完孔明月轉身朝門口走,曲子祥再度叫住了她:“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孔明月回頭。
    “如果你知道你長大以後發現這是個很爛的世界,你要遭遇很不幸的事,你身邊的人會死,或者你會自殺。而你現在有個機會回到你出生的時候,殺了你自己,她那時不懂痛苦,殺了她,你就不會再遇到之前的事,你會這樣做嗎?”
    審訊室裏的空氣似乎一下變得稀薄了,孔明月有一瞬間呆滯,仿佛進入了另一層空間。她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想過同樣的問題。
    不過答案已經有了。
    “我不會殺了她,我不會剝奪她自己選擇的權利。”
    “那你還是挺幸運的,你沒有絕望。”曲子祥寂寂地笑了,他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可我會,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這些年我總在懷疑,也許我當初不應該逃出孤兒院,我應該死在那裏,那樣更好。至少對你們來說,那樣更好,不是嗎?”
    孔明月無言以對。
    “所以啊,你不該救我的,就讓我死在那裏多好。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從來沒活過。”
    “對不起啊,”沉吟片刻,孔明月對曲子祥說,“沒能讓你逃避到最後。試試去麵對吧,麵對你做過的事,麵對真實的世界,麵對你心裏還有感情這個事實。沒有那麽難,真的。”
    說完孔明月離開了審訊室,徑直走了出去,靠著牆壁,用力地喘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陳禮出來了,站在她的旁邊,對她說:“他剛才說了最後一件事,他越立路的工坊有兩座沒有完成的木雕,幫他燒掉。”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孔明月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都回去休息一下吧。”
    陳禮拍拍她的肩膀,孔明月拖遝腳步,慢慢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