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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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麵的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一個人的悲喜與經曆,對它不會有任何影響。孔明月現在漸漸理解為何人們會癡迷於算命,星座,甚至夢境,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甚至明知是騙局也還是樂此不疲,是因為人類無法掙脫自己的時間線,甚至無法後悔上一秒做出的決定。
    這應該是種保護吧,如果人類真的擁有在時間線上穿梭的能力,那麽應該不止曲子祥一個人會殺掉過去的自己吧。
    但對孔明月來說,這種假設是死局。假如在那時母親沒有懷上她,也許他們確實不會在那個時間點回老家,可他們總歸是要回的,傻子還在那裏,一切還是會發生。假如她胎死腹中,母親也來不及救治,那麽孔來兒就隻剩孤零零一個人,大概會一死了之。
    她想過無數的可能性,無論她存不存在,都沒辦法救下父母。可她的存在,讓孔來兒活到了今天。
    這就是她的意義。即便現在她經曆著難以言喻地糾結,無措,可她不後悔活這一場。
    回到家裏倒頭就睡了,基本是昏迷的狀態。再醒來時是還是白天,孔明月看了眼時間,居然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她很少一口氣睡那麽多小時,手機裏居然也沒有未接電話,隻有幾條信息,說是已經去過曲子祥的工坊了,那兩個木雕都是肩膀以上的肖像,一男一女,五官已經很清晰了,隻是確實沒有完成。
    沒有給她打電話,應該是老高授意的吧。孔明月坐起來,下意識朝屋外看,以前這種時候隻要她走出門去,孔來兒就會把吃的端出來,現在她知道不會了。
    她靠著床幫坐著,看發過來的照片,木雕雖說有五官,可看著也難以聯想到真人的長相。曲子祥更擅長的是結構,而不是雕刻這類精細的,他畢竟沒有專業學過,即便如此他也還是照自己的想法,在用心刻著這兩個人。
    這應該是他父母吧。孔明月能想到曲子祥每次殺完人,就坐在那裏一刀一刀刻著這兩個木雕。可他真的還記得父母的樣子嗎,那時候他還那麽小。
    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他想讓自己想起來吧。
    嘴裏說的是恨,想要的卻是愛,人可真矛盾啊。
    放下手機,孔明月把帶回家的那幾個本子又摸出來看,她做了個決定,之後她給方揚發了信息,說:“如果我去黃羊村轉一轉,會給你惹麻煩嗎?”
    過了一會兒方揚回過來:“你不是要去看看老太太嗎?”
    “對。應該去的。”
    “什麽時候去,我帶你。至於看完之後你要去哪兒,我管不著。”
    放心吧,我不會讓任何人為難的。孔明月這樣想著,直接去見了局長,遞了寫好的辭呈。
    “你這是幹什麽?”局長把辭呈往前一丟,“這次案子破了,你們組立功了。”
    “大家的功勞,這段日子很辛苦。”
    “我知道你家裏的事,你有心理負擔,大家都能理解。”局長心知肚明,“你是不是想去過問那個案子,覺得警察的身份不方便?”
    “是也不是。”孔明月冷靜地說,“我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換個活法。”
    局長樂了:“好多人跟我說,你天生就是幹警察的料,倒不是說別的,最主要的是你有幹勁兒,遇見事不打怵。幹這行容易疲遝,很多人幹幾年就學會得過且過了,你沒有。去做別的或許清閑,你適應的了嗎?”
    孔明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高也跟我打電話,說他想早退,你讓我怎麽辦?”局長拿起辭呈放到抽屜裏,對孔明月說,“這樣,辭呈先放在我這兒,你去放個長假,沒有特殊情況我也不催你。這段時間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隻要沒人找到我這兒來,我就不過問。如果過段時間,你確實考慮好了,不想幹了,你再回來跟我說,我也不勉強你。”
    話都說到這份上,孔明月也不好再說什麽。她去見高力帆,對方也沒說什麽,就讓她好好去放假。
    “高澄那邊怎麽樣?”孔明月還是問了一嘴。
    “進來以後懟了我一通,一口氣說了一堆我的不是,我都插不上嘴。”高力帆苦笑,“說完她舒服了,跟我說愛拘留拘留,隨便。”
    “能說出來也是好的嘛。”
    “是啊……我也反省了,雖然我有理由,但從她的角度,她也沒錯……”
    “所以,最後呢?”
    “我讓她每周過來學習一天,堅持一個月。讓政委和心理矯治那邊的給她上上課,就當磨磨她的性子。”
    孔明月點點頭:“也好。”
    “我打算早退了,趁著她現在還需要我,能彌補一點也好,等她上了大學,跟她一塊去旅旅遊什麽的,想想也挺好。真等到她談了戀愛,對我死了心,那才是真沒機會了。”高力帆歎了口氣,看向孔明月,“所以,你得給我撐著。”
    “你這不講道理啊!你想解脫,就讓我撐著!”孔明月哭笑不得。
    “等你熬到我這歲數,你也可以不講道理,你不信可以試試。”
    孔明月忍不住笑了,這是她和高力帆認識以來,從高力帆嘴裏聽過最好笑的話。
    她最後把案子掃尾需要注意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就交了自己身上的東西,輕輕鬆鬆往外走。
    其他人都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隻有周堯追出來:“喂!你真的要辭職嗎?”
    “我辭不辭職,跟你有什麽關係啊。”孔明月回頭。
    “我……”
    “你借調的時間也快到了吧,自己好好想想,想幹什麽,留在哪裏,趕緊去說。”孔明月繼續往前走,“記住是你自己想當警察,不是為了任何人,在哪裏都一樣,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就好。”
    “那我還能找你去學格鬥和射擊嗎?”
    孔明月沒有回頭,隻是舉起胳膊晃了晃“ok”的手勢。
    第二天孔明月就搭方揚的車去往黃羊村,路上方揚跟她說了現在的情況,自從知道兒子兒媳的屍骨找到,老太太就一病不起。送到醫院檢查了,病得已經很重了,這個年紀隻能保守治療,老太太不願意住院,說死也要死在家裏,於是又回了家。孔明月要是再不去,興許就真來不及了。
    至於案子,還是沒有更多的進展,目前隻有幾點可以跟孔來兒的口供對上號,但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裝傻,是不是真的有行為能力,無從查起。
    “整個村子的人就沒有察覺過異樣的嗎?”孔明月問。
    “現在村子裏剩下的舊人本就不多了,那些離開村子的人,即便查得到名字,聯係方式也早作廢了。”
    “我這兩天想了一下,我媽……”孔明月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媽說她和那個人一起在村外等過人,我覺得一定有他們撘過腔但沒有成功擄走的人。”
    方揚一側的眉毛揚了揚,他意識到這個路線是對的,可仔細想想又確實大海撈針。
    年頭太長了,可能性太低了。
    “你想怎麽找?”他看了一眼孔明月,“總不能附近幾個村子一家家問吧。”
    “隻能這樣了。你能不能再去問仔細一點,他們當時在哪些位置待過。我知道人手有限,我去問。你能不能再晚一點送檢?”孔明月的眼神稍稍有些乞求。
    “行。”方揚答應得很痛快,“可你要知道,就算找到人證,也夠嗆能改變結果。那麽多案子她都直接參與了,還有一條人命,盡管情有可原,可現在想證實正當防衛的真實性已經不可能了。所以……”
    他後麵的話沒說出來。
    “我知道。”這些孔明月在心裏已經想過無數次,“可無論如何我都想證明她沒有撒謊,我不想她到最後都站在被懷疑的位置,得不到信任。”
    “這是你個人行為,我不幹涉。”
    “謝謝。”
    “嗐,咱倆說什麽謝。”
    “還有,這個,你還是帶回去吧。”孔明月把那幾個本子放在車前,“雖然這上麵沒有和案子有關的東西,隻能證明難產而死的事情存在,但沒有提殺人。可我覺得這至少能證明她對我,以及對我死去親生母親的感情。”
    “那不如之後你作為家屬直接交給檢方?會不會更好一點?”方揚琢磨。
    孔明月搖搖頭:“算了。你想辦法放回去吧,萬一有人問起來,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行吧。”方揚歎了口氣,他原本想著雖然是違規,但如果能給孔明月一點情感撫慰,這也沒什麽。現在看來對孔明月來說,能做一些事比安慰更重要,“那我回頭在報告裏給檢方那邊特殊說明一下。”
    車子駛入黃羊村的地界,四處都是黃土,越來越荒涼,孔明月的心也越來越慌。她來自於這裏,可她卻感受不到一點歸屬感,反而有些恐懼。
    見到老太太應該說什麽呢,那是她的親奶奶,卻是第一次見。在此之前她們隻是陌生人,互不了解。人和人的情感真的是血緣帶來的嗎,在此之前孔明月不這樣認為,她一直覺得小孩學會叫媽媽爸爸,不在於基因,不在於生育的本質,而在於從嬰兒養大到會說話這幾個月到一年之間的付出,所有的艱辛與愛,是這些實質的東西構建出親子關係。
    可是,當她真的站在床前,看著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她內心的情感竟突然澎湃了起來,渾身起著雞皮疙瘩,甚至有點耳鳴。
    “奶奶,我跟你提過的,”方揚小心地和老人解釋,“這就是您親孫女,她在媽媽肚子裏時,您見過的。”
    老人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了,慌張地想要坐起來,孔明月伸手去扶,老人一把攥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摸著。
    那雙曆經風霜的手幹枯堅硬,孔明月感覺就像枯枝一般發刺,她僵在那裏不知道該做什麽。直到老人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她才像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突然也跟著泣不成聲。
    那之後奶奶並沒有問孔明月這些年過得怎樣,那是太漫長的故事,她知道自己已經消化不掉。她隻是不停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孔明月在村子裏陪了奶奶三天,方揚先回去了。三天後的清晨,孔明月發現奶奶躺在床上安靜地走了,就像睡著了一樣。
    她至死都不知道孔明月是被仇人養大的,方揚沒有告訴她。畢竟她在寂寞裏守了半生,最終隻換來了三天的安寧。
    夠苦了,就用善意的謊言當一點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