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2章 是不是我捅了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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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王玉娥和趙東陽都愁得睡不著覺,輾轉反側,如同在被窩裏烙餅。
    王玉娥唉聲歎氣,說:“幸好風年和居逸都有朝廷給的職田,否則咱們全家都等著喝西北風。”
    本來,她和趙東陽仗著手裏有一百五十畝良田,每畝田每年收兩次稻子,他們便可以收兩次佃租,日子過得富足,接濟娘家,或者請幫工幹活,都毫無壓力。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啊,今天他們死裏逃生,出於感恩,對死者家眷承諾,一百年不收取佃租。另外,對受傷、還活著的佃戶,他們也承諾免除二十年佃租。
    當時,做出這種承諾,憑的是良心。但此時此刻,腦子冷靜下來,越想越糾結。
    往後二十年,那一百五十畝良田連一分佃租都收不到。
    無法開源,就隻能節流。以後花錢時,王玉娥哪裏還敢大大方方?哪有大方的底氣?
    做了多年地主婆,她終於再次體會到人窮誌短。
    黑夜中,她的臉色黑如鍋底,十分憋屈。
    旁邊的趙東陽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想來想去,都不好意思向孫女要錢,然後去街上吃喝玩樂……
    “哎!以後這日子咋過?”
    王玉娥接話:“至少還要等二十年,才能再次收租。”
    “說話不能當放屁,就算咱們想反悔,佃戶也不會答應。”
    趙東陽的大胖臉變成一副熊樣,說:“二十年,咱們肯定等得起。”
    “當初,乖女和阿年成親那天,遇到歹徒打劫花轎。那次,咱們向救人的八個佃戶承諾免去十年佃租。後來,乖寶滿九歲,那十年之期不就滿了?”
    “日子如流水,過得很快。”
    “等乖寶肚子裏的小娃娃生出來,滿十九歲,那二十年之期也就圓滿了。”
    他想方設法安慰自己,安慰王玉娥,避免直接被氣死。
    王玉娥歎氣,偷偷流淚,說:“我怕這二十年坐吃山空。”
    “自己賺錢,花錢爽快。如果靠宣宣和乖寶養我們,多花一個銅板都難受。”
    趙東陽試探著問:“要不,我再去街上賣烤鴨賺錢?”
    王玉娥啼笑皆非,用衣袖抹掉眼淚,吸一下鼻子,說:“那哪行?縣令夫人的爺爺當街賣烤鴨,居逸和乖寶多沒麵子。”
    “何況,官僚家眷不是不許經商嗎?萬一傳到皇帝耳朵裏去,連累居逸和風年丟官,咱們哭都沒地兒哭。”
    趙東陽悶悶不樂,隻能打消這個念頭,越想越頭痛。
    — —
    李居逸也頭痛,因為五個地主聯手買凶刺殺他,目前隻抓住其中四個,還有一個白地主攜帶家眷逃出本地,暫時還在追捕中。
    但是,嶽縣的官差要想跑去外地抓人,困難重重。
    乖寶提建議:“以前,我爹爹遇到這種麻煩時,總是求助錦衣衛。”
    李居逸點頭讚同,立馬動筆寫信,然後派官差快馬加鞭,去給京城的歐陽凱送信。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得益於嶽父唐風年與歐陽凱的良好關係,李居逸求助歐陽凱時,不必千方百計行賄,也不必擔心歐陽凱給冷眼。
    乖寶的臉色有些蒼白,不像平時那樣紅潤,而且眉頭難以舒展。
    李居逸抬起手,關心地觸摸她的額頭,說:“李大娘讓你安心養胎,不要擔憂。”
    “追捕凶手之事,我會處理好。”
    乖寶勉強露出微笑,有些苦澀,點一下頭,暗忖:以前,是我太高估自己,以為自己做幕後掌權者一定賽過正式官僚。但事實上,做官比下棋更複雜。
    第二天上午,從王家村傳來噩耗,王老太死了。
    很難說清,究竟是年老體衰,安祥去世的?還是由於前一天受到巨大驚嚇,嚇死的?
    有些事,很難掰扯清楚。
    王玉娥一收到消息,就哭得死去活來,幾乎站都站不穩。
    王俏兒也傷心,陪王玉娥去王家村,給王老太守靈。
    喪事辦得很熱鬧,李居逸還特意派人去大同府報喪。不過,由於路途遙遠,預計趙宣宣無法及時回來奔喪。
    乖寶很自責,靠在床上,喝完安胎藥,淚眼婆娑,對李居逸說:“奶奶有點責怪我。”
    “感覺這次是我捅了馬蜂窩,急於求成,貿然把地主和佃戶的紛爭擺到台麵上,主動幹預不公平之事,從而導致壞蛋狗急了跳牆,買凶刺殺,從而連累無辜的人死去。”
    “是不是我做錯了?”
    李居逸心疼,用指腹給她擦淚,輕輕歎氣,說:“為官,本身就應該讓世道變得更好,而不是向壞蛋妥協,或者縱容不公平之事,或者對苦難冷眼旁觀。”
    “清圓,今天這種後果絕對不是你的錯。”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人都無法一手遮天。”
    “何況,要想改變不公平的世道,肯定會遇到重重阻礙,這就像麵對敵人入侵時,士兵為了保家衛國,注定有所犧牲。”
    麵對刺殺,麵對死亡,李居逸沒有貪生怕死。畢竟,當初他爹娘在遼東邊關遭遇戰亂時,他敢單槍匹馬跑去保護父母。
    雖然隻是文官,也沒有太高深的武藝,但他的膽識不輸給武將。
    乖寶撲到他懷裏,又哭又笑,感覺這個懷抱就像自己的避風港。
    李居逸撫摸她的後背,互相依偎。
    小夫妻倆同甘共苦。
    — —
    七天後,王老太入土為安。
    墓碑矗立在墳包前,與多年前死去的丈夫之墳緊緊挨在一起。
    王玉安哭得眼睛通紅,腫得隻剩兩條縫。
    跪著磕頭之後,他親手在墳前栽兩棵桑樹苗。眼淚和鼻涕流個不停,落在土裏,澆灌樹苗。
    種好之後,他回過頭,眼看王玉娥還在哭,他勸道:“妹妹,娘走的時候,沒受苦,這是喜喪。”
    “娘活著的時候,個個都知道她生的閨女好,靠閨女享福。”
    “爹娘在天有靈,肯定會繼續保佑咱們。”
    王俏兒和趙甘來一左一右,把地上的王玉娥扶起來。
    王舅母和韋春喜都有傷在身,自顧不暇,都哭得稀裏嘩啦。
    林中突然響起鳥叫聲,顯得陰森。
    山風吹動樹枝,同時把枯黃的落葉吹得滾動,又揚起墳堆上的塵土,愈發顯得淒涼。
    璞璞不懂事,忽然伸小手抓住山風吹來的白色茅草絮,不合時宜地笑嘻嘻。
    丫鬟紅兒嚇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小嘴巴,怕他搗亂。
    璞璞不樂意被捂嘴,於是假哭,兩隻小手跟紅兒的左手較勁,身體扭來扭去。
    紅兒一手抱他,一手捂他嘴巴,差點抱不穩,累得冒汗,暗忖:咱們全靠趙夫人關照,才有好日子過。如果在太夫人墳前笑嘻嘻,恐怕被趕出趙家。小祖宗,求求你,別鬧騰……
    眼看天色不早了,眾人互相扶持,下山去。
    王玉娥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咬著牙,淚流滿麵。
    對她而言,小時候家裏窮,父親又死得早,王老太、王玉安和她相依為命,不知吃了多少苦,又有多少苦中作樂?後來,她嫁給趙東陽,時來運轉,日子越過越好,但始終沒忘記娘家人。
    此時此刻,趙東陽攙扶王玉娥,寸步不離。
    馬車直接在山下等著。
    王玉娥、趙東陽、王俏兒等人坐上馬車,在哽咽聲中回城去。
    王玉安和王舅母目送馬車遠去,然後歎氣,走路回家。
    家裏變得格外冷清,不僅僅是少一個人那麽簡單。
    以前,同村的郝秋花在這裏做幫工,主要負責照顧王老太。如今她被結算工錢,失去這份差事。
    她也傷心,不停抹眼淚。
    鄰居家的老太太坐在屋簷下,一邊用破竹竿敲敲打打,驅趕隨處拉屎的雞,防止雞跑屋裏去,一邊感歎:“隔壁的老姐姐比我大一歲,不知明年會不會輪到我?”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 —
    歐陽凱收到李居逸的求助信之後,沒有絲毫猶豫,立馬派錦衣衛幫忙追捕逃跑的幕後凶手,並且順利抓捕歸案。
    事後,他給大同府的唐風年飛鴿傳書,告知此事。
    另一邊,報喪的一人一馬途中出事,負責報喪的人不小心摔下馬,隻能留驛站裏養傷,又遇大雪封路,有些耽擱,暫時還未到達大同府。
    唐風年收到歐陽凱的信之後,暫時陷入猶豫,不知該不該告訴趙宣宣。
    如果告訴,怕她擔心老家之事。
    如果不告訴,就違背夫妻倆多年的默契原則。這些年,夫妻之間幾乎沒有秘密。他凡事不瞞著趙宣宣,趙宣宣也不瞞他,總是有商有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思量片刻之後,他拿著信站起來,還是決定告訴趙宣宣。
    趙宣宣一聽這事,當即就急了,說:“我想回老家一趟。”
    唐風年也擔憂乖寶和嶽父嶽母的安危,無可奈何,點頭答應,轉身去安排隨行的護衛。
    趙宣宣問巧寶回不回老家?順便告知緣由。
    巧寶昂首挺胸,響亮地說:“娘親,我也回去保護姐姐和爺爺奶奶。”
    “姐夫太沒用了。”
    趙宣宣哭笑不得,摟住她的肩膀,說:“如果你不給姐夫麵子,你姐夫肯定不高興,反過來不給咱們麵子。”
    “不僅你姐夫,別人也是如此。咱們不能寬於待己,嚴於待人。”
    “快去收拾包袱。”
    巧寶勉強被說服,跑去臥房裏,翻箱倒櫃。
    唐母見她這樣幹,心裏十分不安穩,問:“打包衣衫幹啥?”
    巧寶順口回答:“回老家去,看姐姐。”
    她收拾包袱有點馬虎,不是把東西整整齊齊碼放,而是揉做一團,變得皺巴巴,有時候還用上蠻力,使勁按壓。
    唐母生怕被撇下,怕孤單,於是有樣學樣,也去收拾包袱。
    巧寶看見祖母這樣幹,眨眨大眼睛,欲言又止。因為唐母不適合出遠門,所以她和趙宣宣這次不打算帶唐母回老家去,而且,已經拜托白娘子和白家齊多照顧唐母。
    不過,唐母耳朵有點聾,脾氣又像小孩,所以別人很難勸說她。
    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天有不測風雲。
    在趙宣宣和巧寶準備出發的前夕,唐母突然病了,上吐下瀉,看起來特別嚴重。
    趙宣宣隻能推遲行程,留下來照顧唐母。
    巧寶推測:“祖母肯定是吃錯東西了。”
    她在臥房裏到處翻找,連衣櫃的角落都不放過,因為唐母自從生這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病之後,就有偷偷藏吃食的壞毛病。
    那藏著掖著的小點心過了很久又拿出來吃,容易吃壞肚子。
    趙宣宣哭笑不得,幫唐母撫摸胸口。
    “找到了!”
    巧寶懊惱,從花瓶裏倒出兩塊長毛的小排骨。
    唐母心虛,轉頭看見了,連忙閉住眼睛,假裝睡覺。
    趙宣宣心如明鏡,暗忖:這老小孩最麻煩,打不得,罵不得,記性又不好,哎。
    巧寶和幫工們把唐母的臥房徹底清理一遍,翻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吃食,忙得氣喘籲籲。
    後來,趙宣宣把這事說給唐風年聽,唐風年也哭笑不得,牽緊趙宣宣的手,說:“宣宣,你辛苦了。”
    趙宣宣眼神狡黠,說:“辛苦倒不至於。”
    “但我擔心,等咱們變老時,會不會也這樣東藏西藏,稀裏糊塗?”
    唐風年無奈地說:“如果腦子真糊塗了,沒辦法,隻能指望閨女別嫌棄咱們。”
    趙宣宣眉開眼笑,說:“放心,咱家乖寶和巧寶肯定不會嫌棄。”
    兩天後,報喪的人終於趕到大同府。
    一看見他披麻戴孝,又說嶽縣方言,過完年回來的石師爺就預感大事不妙。
    仔細一盤問,得知去世的人是王老太,不是別人,石師爺反而鬆一口氣。
    他暗忖:王老太年事已高,無法長命百歲,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連忙去稟報唐風年。
    唐風年又與趙宣宣商量。
    趙宣宣一想到外婆與自己陰陽兩隔,就忍不住落淚、哽咽,又得知外婆去世的日子距離今日已有一個多月,她更是無可奈何。
    她說:“人生總是這樣,無法十全十美。”
    “幸好娘親、爹爹、乖寶和居逸都在老家那邊,能幫咱們盡孝心。”
    “我這邊又脫不開身,隻能寫家書回去。”
    唐風年讚同,說:“再捎些銀兩回去,給外婆供長明燈。”
    趙宣宣含淚點頭,去書房寫家書。
    淚水滾滾而下,落到紙上,把剛寫到一半的字暈染得一塌糊塗。
    於是,她趕緊換一張紙,重新寫。
    — —
    巧寶也悶悶不樂,不過她總共才回過老家一次,對王老太印象不深。
    她之所以心裏難受,是因為眼睜睜看見娘親難受,她跟娘親是一條心。心裏生著根,根連在一起,無法分割。
    不過,此時讓她哭,她是哭不出來的。
    聽說太姥姥去世了,但她想不起太姥姥長啥樣。
    她隻能唉聲歎氣,愁眉苦臉,變得像個小老太婆,然後化愁緒為力量,去練武場舞劍、打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