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世！
    飛速行駛的小船在蔚藍的海麵上畫出白色線條，海風吹在臉上，緩解了張洋因為麵具產生的不適。張洋已經聞不到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心裏好像也漸漸打開一條縫，透進了陽光。張突然找回自我的張洋，開始為小寨裏的老人們難過起來。他們瘦骨嶙峋，幾乎毫無現代文明的輔助。從桑托斯和老人對物資的珍視程度不難猜到，小寨裏連醫藥品這類必需物資也是匱乏的。與此同時，那個氣味到底是怎麽回事？整個寨子裏都是那種甜味，實在是讓人不舒服。仔細回想起來，貨艙裏也是那種淡淡的甜味，還有貨輪的入料口……難道是礦石的氣味？莫非那就是羅茫國盛產的稀有礦石？這也就難怪集團的貨輪會出現在這了。畢竟還沒有其他哪個公司機構有能力把這些礦物運得當，即便有能力，也沒有采購權。在集團最重要的原材料產出地，還存在那麽落後的小寨，也許這是一個值得集團援助部門好好考慮的項目呢。張洋對著一望無際的海洋胡思亂想，沒注意到從小寨出來之後桑托斯的情緒就一直不怎麽高。而薩沙扶著船舷，如臨大敵般地看著前方。
    太陽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毒。沒了手環的張洋隻能靠感覺判斷時間。他猜快到中午了，早晨到現在隻吃了幾口奇怪的熱帶水果。反胃的感覺消失之後，張洋的肚子有點餓的難受了。心裏不滿意為什麽臨出門的時候沒早餐，就算是師父，也應該有最起碼的待客之道。還好薩沙隨身帶了些幹糧分給桑托斯和張洋，無非是些水果幹和魚幹之類。在饑餓的調劑下，它們是張洋嘴裏的美味。隻可惜美味不可多得，幾口就吃沒了，這點量對張洋來說連開胃菜都算不上。薩沙和桑托斯卻毫無怨言，他們兩個比張洋吃的還少，大概就是嚐了嚐味道。薩沙又給三人分了飲用水。水量同樣少的可憐，基本上一人一大口。張洋一口水下肚，把本來嘴裏殘存無幾的食物味道衝洗得幹幹淨淨，感覺比沒吃之前更餓了。
    前方出現了比之前看到過的大得多的島嶼。島嶼上的植被十分茂盛，叢林頂部籠罩著一層霧蒙蒙的氣體。遠遠望去，張洋能感受到那半透明的氣蓋是混雜了人間煙火的工業氣息。
    “無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不許出聲！不要吐！”
    張洋不明白薩沙為什麽說“不要吐”，是他聽錯了？還是薩沙覺得他暈船了？一定是這個麵具的問題，讓人看起來太不正常了。張洋也沒去解釋他完全沒有想吐的意願，也沒有能吐的東西。依稀可以看到碼頭的樣子了，這的船舶檔次要比上一個島的碼頭高許多，數量也不少。餓肚子的喪氣勁頭被新鮮感衝散，張洋又開始期待驚喜了，心想說不定有美食在等著！
    小船逐漸接近碼頭，不用薩沙提醒，張洋就佩戴好了防毒麵具。當張洋能夠清楚地看清碼頭上的船舶時，空氣突然變得悶熱沉重，而且再一次地，張洋聞到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淡淡甜膩。他趕緊把防毒麵具戴好，生怕晚一秒就真的要吐了，這下才明白薩沙的意思。桑托斯最後一個懶洋洋地戴上麵具，隔著麵罩張洋仍然覺得可以聞到那種奇怪的氣味，隻不過程度能夠容忍了而已。他的胃裏開始不舒服，與此同時一點也不覺得餓了。不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張洋都覺得有點喪氣。看來這座島也不像他想的那麽美好。
    排隊的船舶很多，桑托斯利用船身小巧的優勢滑入優先通道。登島很順利，碼頭上的人全帶著防毒麵具，說明氣體不僅難聞，而且對人體有害。碼頭上車輛很多，桑托斯就近選了一輛，三人乘車向島嶼內部深入。路麵平整，車行順暢，張洋終於不用擔心自己的屁股。行不多久，前方出現了路卡。桑托斯和薩沙主動下車接受檢查，張洋也跟著下車。
    二名戴防毒麵具的安防人員緩慢走來，第一眼看上去張洋興奮地以為來的是世界軍戰士。但仔細觀察過後張洋覺得不像，雖然製服和配備的火力與世界軍基本一樣，但是兩位的軍容特別邋遢。製服上布滿汙漬褶皺，扣子沒扣齊，其中一位還露著長毛的肚臍。他們的製服上並沒有刻印編號的銘牌，世界軍戰士不可能沒有專屬的銘牌。張洋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搞到的這些裝備，又是如何獲得的智能武器使用授權。集團難道不是隻能出售武器給世界軍和世界政府嗎？
    就在張洋發呆的時候，其中一個邋遢的安防員舉著麵部掃描器走向張洋。張洋咽了口唾沫，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還好老鬼雖然看著不正經，但是辦事靠譜，掃描順利通過了。桑托斯和薩沙也完成了麵部掃描，在路卡另一側正回頭看著張洋。好像他們兩個一點兒也沒擔心會出問題，或者是一點兒也不在乎。張洋趕緊跟了過去，心跳比平時高了不少。
    三人沒走多遠，迎麵來了一個奇怪的交通工具。像是一塊安了四個輪子的鐵板一樣，沒有座位沒有外殼，隻有幾個突兀的扶手。三人上“車”後，還沒抓緊扶手“車”就開動了。“車”開的不慢，也不穩。移動帶起來的風很沉，張洋的手指有粘粘的感覺，這是空氣裏有什麽東西在搞怪。越往內部深入，空氣裏這種黏糊糊的感覺就越明顯，甚至連迎著身體壓過來的風也變得更沉重了些。周圍逐漸熱鬧起來，張洋看到了其他乘坐著同樣“車”的人們。有些人隻戴了口罩、極少數人穿著全身防護服。幾乎沒有人在說話，大部分的人表情都很淡漠。
    拐了幾個彎後“車”進入了一個小山洞。剛進入山洞就能聽到類似打磨東西的噪音，開到快要駛離山洞時，噪音已經到了快要讓人精神崩潰的程度。張洋覺得這時就算說了什麽話也不會有人聽到，甚至就是喊叫起來都不會有人發現。出了山洞，噪音又提高了些。與此同時，一個龐大、類似臨建廠房的建築映入眼簾，張洋姑且認為這是一座巨型工坊。整個工坊的占地麵積接比小型機場還大，工坊外表全部漆成綠色，包括頂板。本身依托四麵環山的地形配合這個顏色，從高空俯瞰應該很容易錯當成一片綠地。工坊使用金屬和木材作為框架，不算厚實的金屬板材作為圍擋，每隔十幾二十米的間距有一個可以行車的通道。牆壁沒有通頂，而是留出了一道縫隙通風采光。之前聽到的噪音就是從這座工坊裏麵傳出來的，整個工坊的金屬外殼好像也在跟著噪音微微震動著。
    “車”沒有片刻停留，徑直朝著其中一個通道開了進去。剛進入到工坊內部，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撲麵而來。揮之不去的甜膩氣味又加重了一些，並且更加溫熱，粘稠。如果不戴防毒麵具的話，張洋認為自己就算不死於窒息，也會死於嘔吐，搞不好會兩樣一起。溫熱並不是錯覺，工坊內的溫度比外麵高許多，即便是穿著科技材料的迷彩套裝也一樣會覺得悶熱難耐。手指上麵黏糊糊滑膩膩的感受似乎有些實體化了，用力搓搓手指能感覺到粘膩的東西聚合成球。張洋下意識地閉了會兒眼睛，努力穩定情緒，“不要吐”三個字再次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張洋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場景偌大的工坊內，密密麻麻地坐滿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坐在好像是床鋪一樣的工位上工作，床鋪前是一張同樣寬的設備平台。上麵看不到什麽智能工具，更像是一張大大的桌子。桌子上堆滿了黑色的、仿佛融化後又凝固了的物質。人們穿著肮髒破舊至漏洞的工作服，隻戴著一個簡單的黑口罩，用手上的切割機把桌麵上的固體割裂成拇指大小的小塊，再用另一個探針樣子的工具在這些小塊上來回探索。一番探索過後，有些小塊被收進他們腳下的大桶裏。剩下絕大部分的小塊一經按鈕，便從桌子聯通的下料口“嘩”地一下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那些噪音就是從人們的切割，傾倒過程中產生。因為人數龐大，原本斷續的噪音互相交融，變成了一曲折磨靈魂的背景樂。
    通道上遊走著身穿防護服內包括戰術盔甲的安防人員，他們不像是在保護大家，而是監視督工。乍看起來工位上所有人長得都一樣，因為他們有一個明顯的共性瘦。就像是小寨裏那些老人的那種瘦，隻不過這裏的人們要更瘦一些，瘦的令人發指，甚至有些人好像骨頭外麵隻有一層肉皮包裹著！他們重複著簡單又遲緩的動作，口罩外麵露出的眼睛看起來呆滯空洞，毫無生氣。張洋不得不眨眨眼確認他沒看錯，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敢確定這些人確實是活著的真人，而不是什麽新型機器。張洋還發現，工人年齡分布十分廣泛。有的人明顯要比張洋還年輕，大概也就是十幾歲的樣子。也有的人頂著一頭白發，滿臉皺紋。這時張洋又發現了他們的另一個共性，就是那墨綠色的手指。從不通年齡的工人的手指顏色深淺可以推斷，這種顏色是隨著接觸年限變長而逐步加深的。幾乎所有年齡大的工人，雙手都已經全部浸染成了烏黑的顏色。而年輕一些的工人顏色就要淺很多，甚至有人隻是淡淡的淺綠色。
    “車”並沒有繼續深入工坊內部，停在了一個單獨隔離出來的透明小亭子外麵。亭子裏麵坐著一個穿著防護服的有點發胖的女人，與外麵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亭子很小，桑托斯獨自走了進去，張洋和薩沙分別站在亭子門口兩側。張洋看到桑托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疊在貨輪上拿到的那種卡片交給那個胖女人，像是一種交割憑據。張洋對這類東西不感興趣，轉頭又把目光落在漫無邊際的工坊人海中。地勢的原因加上本身張洋的個子在這裏比大多數人高，張洋看到了更多工位。他發現有些工人身後的床上竟然還有小孩！大些的孩子已經不需要過多照顧，小的甚至還沒過哺乳期！張洋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他覺得這些孩子的下肢過於粗大，從腰部向下仿佛是另一個人拚接上去的。孩子們幾乎沒有在哭鬧的，看不出頭腦發育方麵是否有問題。他刻意地四下觀看尋找，竟然真的找到了幾個成年人也有一樣的體型。這又是怎麽回事？難道是他們中了空氣中的毒？張洋已經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開始問起。張洋忍著想吐的衝動，甜膩的氣味讓他的心情都變得壓抑無力。腸胃和喉嚨的不適讓張洋覺得慶幸，那是他能體會到自己還活著的證據。他不能理解那些工人是如何忍受這個氣味的，同樣不理解為什麽他們沒在這種曠日持久的噪音折磨下瘋掉。神經正常的人在這個環境下肯定堅持不了多久，除非他已經麻木了，就像那些空洞無望的眼神一樣。張洋本以為自己會同情這些在工業地獄中變成行屍走肉的人，但是他沒有。他此刻的內心烏雲密布，眼裏噙著淚水，他悲傷，他想逃，但他一點力氣也拿不出來。
    薩沙的手輕輕搭在了張洋的肩膀上，把張洋嚇得一哆嗦。他驚恐地看著薩沙，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沒道理了。薩沙對張洋點了下頭，用手語示意張洋把眼睛閉上。張洋低下頭，服從了薩沙的指令。兩道淚水從張洋的眼眶中湧出，他沒能控製住，不知道這是否會對麵具造成影響。
    閉上雙眼之後，張洋仿佛把自己從現實中抽離了出去。後麵桑托斯是如何走出亭子，三人如何乘“車”離開工坊和基地，如何摘掉了防毒麵具，再如何到達碼頭上船出海，這些張洋統統都像牽線木偶一樣執行操作，靈魂卻不在了。不知過了多久，在四處望不到島嶼陸地的海麵上，薩沙讓桑托斯停下了小船，又讓張洋站在船尾，張洋依舊麻木地服從了。這時哪怕是讓張洋從船上跳下去淹死，此時此刻張洋的狀態也會服從。不過薩沙還是親力親為，對著張洋的屁股就是狠狠地一腳。
    張洋沒有任何反抗，盡管屁股疼了一下，但是落入水中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無比自由。好像擁抱著大海，同時又被大海所擁抱著，張洋任由身體朝深處墜落。薩沙觀察了一會兒，一開始什麽動靜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從張洋落水的地方浮上了大量的氣泡。薩沙趕緊從船上跳了下去，潛入水中尋找張洋。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薩沙憋不住要上來換氣，桑托斯也焦急地準備下水。就在薩沙準備二次下潛的時候，張洋突然浮出水麵，大口地吸氣。
    “你想嚇死我啊！？怎麽這麽久才上來？！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薩沙抓著張洋的衣服領子，對著張洋的臉大喊。張洋好像沒聽見一樣，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又鑽進海裏。薩沙趕緊跟上張洋，有點擔心張洋是不是心理出了問題。張洋的水性比薩沙好很多，她隻能盡量追趕。清澈的海水裏能見度很高，薩沙看到張洋停了下來，他身體豎直地懸在水裏，突然整個身體向腹部收緊，大量的空氣從張洋的嘴裏噴發而出。
    張洋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