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地獄和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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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世!
    張洋的體力和肺活量確實優於尋常人,在海裏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稍微平靜一些。桑托斯和薩沙似乎也不急著去哪裏,幹脆開啟了遮陽板,拿出了裝備釣起了魚。張洋臉朝上浮在海麵上,薩沙慫恿張洋多喊一會兒,沒準兒能把更大點兒的魚喊過來下酒。發泄了心裏的憋悶,張洋舒暢多了,胃口也回來了。就是心裏還有一股邪火,張洋氣鼓鼓地不想和人講話。
    邪火在食欲麵前做出了讓步,為了不幹擾桑托斯和薩沙釣魚,張洋遊回了小船。桑托斯的釣魚裝備不是最新型號,水下視野的頭盔很笨重,可操作範圍也相對較小。但是得益於個人經驗技術,桑托斯還真抓到了一條足夠三人吃的大魚。仿生誘餌在大魚的肚子裏迫使它靠近小船,薩沙操作機械臂把魚網住。大魚上船後,之前抓到的幾條小魚集體獲得特赦,被放回了大海。薩沙和張洋並排坐下,看著在船底水坑裏麵掙紮的大魚。桑托斯收好釣具,一個猛子紮進了海裏。
    “每次從那地方回來,都要在海裏洗洗才行,否則身上的東西會一直留著,那個味道挺難聞的,對吧?”
    張洋沒言語,大魚的生命體征正在消失。
    “不錯,不能掉以輕心。”薩沙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張洋不明白薩沙的意思,他單純的就是不想說話而已。
    桑托斯從海裏鑽出來又爬上小船,開始表演他的特色廚藝。海上人家處理起海物來,有種大開大合的粗獷之美。張洋雖然是個大胃食客,但還真沒怎麽見過現場料理表演。像桑托斯這種原生態手藝,張洋更是歎為觀止。薩沙從船艙裏變出了一打啤酒,拿了一瓶給張洋。張洋也沒客氣,打開就開始喝。薩沙看著濕透了的鞋子,喝著啤酒平靜地對張洋說起了島上的故事。
    自從發現羅茫國的礦石可以分離出“智金”材料之後,整個國家的經濟就爆發式地增長起來。政府第一時間向全世界宣稱礦產了所有權,一方麵與廿集團起草簽訂合作協議,一方麵晝夜不停地挖掘起來。
    “智金”在原礦石中含量很低,大量冶煉礦渣被遺棄。直到人們偶然發現,礦石裏伴生的“智金零號”可以用作智能裝備中控製單元的框架材料。於是馬上又有了“智金零號”業務。為了優先價高量少的“智金”產出,“智金零號”的冶煉就直接應用“智金”冶煉後剩下的礦渣作為原材料。包括從前堆棄的礦渣山也被再次冶煉。貪婪且鑽營的商人們抱著僥幸心理,在基數龐大的礦渣中,仍然探測出小部分殘餘“智金”。隻可惜這部分“智金”幾乎不可能用現有技術進一步提取出來,隻能考慮精細化產業升級。升級的耗資巨大,也許要幾代人才能收回成本。人工選礦是最廉價的可選方式,至於效率完全可以用人數彌補。就這樣,一個手工選礦王國誕生了。
    人們開始變得富裕,尤其是那些掌權的人們幾乎是一夜暴富。隻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選礦工人們的身體就開始出現問題。最初隻是覺得氣味難聞導致的食欲不振,哪怕餓到皮包骨頭也不想吃東西。精神逐漸變得萎靡,什麽事情都很難讓他們產生情緒。有人發現海水可以祛除那種甜膩的味道。但是隨著時間變長,無論再怎麽清洗,大海也無法帶走他們身上沉積的毒素了。智金獨特的人體親和能力成了工人們的詛咒,他們的手指開始泛綠,接著是手掌,最後整隻手都會變成墨綠色再也無法恢複正常。處於生育年齡的工人們生產出大量的畸形兒,頭小腳大,好像怪物一樣從生下來就幾乎不會哭笑。工人們聯合起來索賠,轟轟烈烈地遊行示威。一部分帶頭人被政府安撫了,另一部分帶頭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隨著時間推移,集體訴訟不了了之。當然也沒有人再願意到血汗工廠裏賣命了。
    羅茫國從前的經濟支柱無非是出口些特產水果和海島旅遊業,與給廿集團做供貨商相比起來,之前的利潤根本不值一提。政府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絞盡腦汁也要把冶礦發展下去。最開始政府從經濟政策方麵入手,鼓勵誘導人們自主參與,收效並不明顯。隨後政府又對其他行業采取打壓限製手段,逼迫人們不得不放棄原有的工作。可即便如此,人們還是不願意就範。再後來,當地政府終於露出了無賴的嘴臉。
    重刑犯被強製進入工坊,許諾他們可以用績效換取諒解和自由。接著輕刑犯也逐步被強製加入到了這個陣營當中,直到全國的監獄都隻剩下獄警。可工人還是不夠多,奉公守法的人們依然不願用生命去換取金錢。有人提議當局的法製過於寬鬆,應該改得更嚴格一些。接下來,大量平民被莫須有的罪名逮捕。尤其是偏僻地區的島民,甚至出現整個村寨被釣魚執法的情況。人們不滿,反抗,但是在智能武器係統的淫威下,沒人能反抗得了強權的意誌。人們隻能聽天由命地走進工坊,為那些主宰他們生命的武器挑選材料。
    環境被大肆破壞,礦區和工坊區的空氣彌漫有毒的氣味。除了少數幾個形象景點,旅遊業早已名存實亡。資本和權力仿佛中了毒癮一樣,對整個產業欲罷不能。貧富逐漸加劇,一方麵是少數幾個繁華都市比拚著炫富,另一方麵是眾多的小島居民入不敷出,最終隻能淪落到劇毒工坊中做工。
    現今羅茫國的大部分島民不論年齡性別,隻要有勞動能力的,基本上除了選礦工,就是采礦工和冶煉工。他們的工作條件一個比一個艱苦,盤剝政策之下,回報少得可憐。除了權貴姻親,隻有極少數人還堅持著靠其它行當糊口。至於今天看到的那個幾千人的工坊,隻不過是近萬島嶼中的其中一個而已。所有被礦石詛咒的人們,他們的後代無論是否畸形,都會和他們一樣沒有尊嚴地生存、輪回下去。廿集團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明知道羅茫國反人類行徑的前提下,不僅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或援助,反而利用這一點來壓低采購價格,並且為權貴智能武器係統,徹底粉碎了人們反抗的希望。
    薩沙說話的時候始終沒有抬頭,一開始張洋並沒打算理會薩沙自言自語般的絮叨,還以為她在編故事。可這故事越聽越讓人緊張,到最後連汗都下來了。張洋不願相信,不敢相信。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慢慢抬起頭的薩沙,薩沙又對張洋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這時桑托斯端著做好的料理擺在二人的麵前,切開檸檬擠出汁液淋在料理上完成最後一道工序。薩沙招呼張洋動手開吃
    “這可是桑托斯祖傳的手藝,快趁熱嚐嚐吧,以後可就要失傳了。對了,早晨去的小寨就是桑托斯的老家呢!桑托斯說他小時候寨子裏還有上百戶人家,現在還能剩下不到一半?”
    桑托斯嚐了一口魚肉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在滿意自己的廚藝,還是在同意薩沙的觀點。
    魚肉看起來酥焦爽口,如此精美料理的創造者本人和精美一點也搭不上邊。張洋有點害怕植入腦中的智芯,可又離不開它的幫助。桑托斯的手藝很棒,美味讓張洋感動得想流淚。他含著淚看見桑托斯驕傲地笑著,牙齒還是那麽不整齊。張洋想起路過的那些時髦都市,那些俊男美女,誰又能想到那一切的背麵竟然宛若地獄。
    吃飽了的薩沙把船艙設定為休息模式,告訴張洋累了就睡一會兒,他們要等太陽落山以後再返回基地。說完她自己就躺下了,但是眼睛一直睜著。
    張洋的身體裏裝載了太多情緒,沒能給食物留出足夠的空間。主動意識到胃口會被情緒左右到如此地步,張洋覺得神奇又難過。薩沙還沒允許張洋開口說話,張洋現在卻不覺得困擾。因為張洋不知道該說什麽,此時唯有沉默可以保護他的心。隻要不說出來什麽,就可以假裝一切都不是真的。桑托斯把剩下的食物保存好後也躺下小憩。張洋看著海麵上自己的倒影,影子裏是一張陌生的臉,看起來沉穩聰明。張洋席地而坐,閉上雙眼回想,嚐試在內景中找到任何一點能讓他獲得智慧的東西。他需要找到現實、理智和情緒的平衡點。如果白墨和王靖寒在身邊就好了,他們一定能幫忙把事情分析清楚。可惜王靖寒遠在連安市,而白墨的處境也並沒比張洋好多少。
    任何一個環境隻要居住的夠久,都會有種“家”的感覺。白墨的單元從視覺到體感,甚至連味道都與之前的單身公寓沒什麽差別。但是每當他想到在龐大矩陣中一個個來回遊走的單元,“家”的安全感就會消失得蕩然無存。一切都是虛擬粉飾出來的,窗外的景色看上去真實至極,可伸出手觸碰,卻會馬上變成一團錯亂的光影。他想在“內景”裏重溫往日,但是上繳的智芯還沒送回來。白墨愈發地惦記之前的智芯,和裏麵那些生動的從前。
    因為心事重重而失眠的白墨,一直懶到中午才勉強起床。智能管家足夠貼心,確認了白墨起床之後才調節成白日光線。白墨在“水母”的第二個中午,依舊沒有足夠的安全感。表麵看起來和從前一樣的房間,隨時要警惕牆上開出一個洞,鑽進一個人。說不定那個人還想鑽進自己的大腦,把裏麵的東西全部拿走,隻留下一個空殼。這種感覺在白墨去過情報組之後變得尤其明顯。“水母”裏的人對他過分地熱情和禮貌,這讓白墨感到恐懼。他十分清楚這些掌握著高級科技的人們,想要的不隻是自己腦子裏已有的內容,他們還用囚禁監視自己的方式,預定了自己腦子裏將會產生的其他內容。更重要的是白墨不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麽,他希望那不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那樣他就可以拚盡全力滿足他們的願望,然後自由地離開。但如果他們想要的東西白墨給予不了呢?是不是就隻能被這樣軟禁一輩子了?或者坦白自己的無能吧,那樣他就失去了價值,被當做垃圾處理掉……那麽知情的張洋和王靖寒也……白墨不敢繼續想下去。他又想起李霖海讓他“全力配合”,如果隻是行為上的配合不強調結果的話,白墨能配合表演。但李霖海隻說了配合,沒說配合多久。會不會他的預期,就是一輩子呢?
    睡眠沒讓白墨變得輕鬆,他的腦子裏始終是同樣的問題在打轉。智能管家提示白墨有訪客等候,洗漱穿戴後,雪糕來到了白墨的房間。根據指示,雪糕負責陪同白墨去醫學組體檢。被智能設備包圍的人們靠日常監控就足以預警健康問題,深度體檢雖然更精準貼切,不過更多時候就是一種禮節上的流程。白墨要配合。連飯也沒吃兩人就接入了醫學組,剛進大廳就吵鬧的不行,幾十個剛到學齡的孩子在一位嚴厲的女性長者指揮下,正此起彼伏地嚎啕大哭著。長者越是想通過大聲嗬斥的方式整頓秩序,秩序就越混亂。每個工作人員都盡量地安撫哭泣的孩子,可是孩子的數量太多,場麵完全失控了。等了一會兒沒人理,雪糕也隻好尷尬地加入到哄孩子的陣營中去。
    白墨的心裏已經夠煩了,他不能忍受什麽也不做地“聆聽天籟”。隨便挑了一個順眼的小孩,白墨開始表演魔術。白墨還沒植入智芯之前就對魔術十分癡迷,長大後發現魔術背後的秘密,熱愛解謎的好奇心導致他對魔術的興趣更濃了。沒事兒的時候他會研究一些小手段自娛自樂,有時候把張洋唬的一愣一愣的。這會兒展示出來這門技術,立刻就驚呆了一群小朋友。沒多大功夫,全體小朋友就都齊刷刷地睜著崇拜地小眼睛盯著白墨了。就連白墨自己也得到了片刻內心的寧靜。表演過後,孩子們和早就認出白墨的工作人員們都為他鼓起掌來。自稱討厭小孩子的白墨居然有點驕傲,作為挽救局麵的英雄和孩子們心中的魔法師,白墨又找回了一點童年的感覺。
    體檢很順利,醫療組長親自解讀了白墨的身體報告。除了囑咐白墨少吃甜食多運動之外,其他方麵都很正常。醫療組長查爾斯是個矮胖又禿頂的老男人,白墨忍不住在內心中呼喊這位先生,到底是如何把體型控製得如此圓潤的。查爾斯不會讀心術,否則他的臉一定會漲的比他的鼻頭還要紅。臨別時查爾斯意味深長地對白墨說了一句“晚點兒見”。白墨不明白他說的晚點兒是多晚,是今天晚上,還是回頭再見的意思。白墨沒有心情推敲查爾斯的話,他已經有足夠多的情緒和煩惱等待消化了。雖然白墨被給予了充分的活動自由,但是因為心裏的顧慮,白墨想盡量不再聽見看見更多東西。除了去餐廳吃飯以外,白墨隻想在自己的單元裏呆著。好像如果他知道的足夠少,不用為所知負責,也就更有希望獲得允許,離開“水母”回到自由。
    讓白墨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就在他好不容易才睡著沒多久,智能管家突然不管不顧地提示有訪客。房間突然被點亮,並且未經白墨同意就開啟了門洞,白墨嚇得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門洞裏站著一個身穿黑色連帽鬥篷的人,兜帽遮住了來者的臉,白色滾邊讓他的造型更添了幾分鬼魅。白墨防備性地盯著對方
    “你是誰?!”
    來者掀開帽子,露出神龍的笑臉。他從懷裏掏出了一件東西在白墨眼前一抖,是件樣式相同的鬥篷,隻不過顏色配置剛好相反。沒等白墨反應過來怎麽回事,神龍已經走過來把白底黑邊的鬥篷披在了白墨的身上,大小剛好。
    “全力配合。”白墨喪氣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