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執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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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時候,蘇明雪不遠萬裏來到湖陰城縣,寧安不得不多想。
    “王爺不來,湖陰城縣與應州倒是不見人來,王爺來了,他們便也一一跟著來了。”若說是無算計,無目的,誰人信。
    蘇明雪身份存疑,當年蘇夫人不顧一切也要收養蘇朝也存疑。蘇夫人為何篤定蘇明雪便是她的女兒?又為何會對蘇朝一見如故,多年待她如親女,後又不顧養育之情,棄之不顧?
    想想午睡醒來鬧人,藍姑姑將她抱來給寧安。寧安抱著還迷糊的小女兒,任由她趴在肩上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藍姑姑道,“睡了一個多時辰了,若再睡,晚上該睡不著了。”她端上一碗放涼的荸薺羹,荸薺降火、補肺涼肝、消食化痰、生津開胃、明目清音。如今這天,放涼的既爽口又不會至寒氣入體,最適合孩童吃。她將荸薺羹放在桌上,視線掃過寧安寫了一半的信,“王妃要為蘇朝撐腰?”倒也不必。她的丈夫祁源雖是大皇子的人,王爺不能全然信任,卻也並非會蓄意報複王爺之人。王爺對他有恩,大皇子已故多年,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如何選。
    寧安緩緩搖頭,“隻是想到一些事,或許與蘇夫人、蘇明雪、蘇朝有關。”
    在京中時,應州的枳花樓曾傳遞來一則消息。
    西涼皇族,最愛中原女子,亦寵中原女子。有好事者問其原因,他們均言,中原女子溫婉聽話,皮膚細膩,比之他們精致,所以才一一帶回,嬌寵生子。
    她看後,心中總覺不妥,便讓青兒悄悄打探了。離京後沒多久,青兒送了信過來,西涼皇室雖不如他們嚴明,層層守衛,遞個消息出去都難,對這些中原女子與她們生的兒女倒是保護的很好,他所能探查到的消息寥寥無幾。隻是心中也存疑,既然如此偏愛,生子無數,為何承位封王的無中原血脈之王子?
    “我想,水月庵那些女人,能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原因被人蠱惑,賣身傳遞消息,又將自己生的兒女當作工具,西涼便不能嗎?”
    王爺與父皇都曾說過,為帝為王者,最是看重血脈。這血脈,並非是個女人便能有,便能生,要看她們的出身,要看她們是否足夠聰明慧敏,要看她們是否能配得上自己。外族者,可以納入後宮,可以為妃,但終歸隻是一個玩物,萬萬不能孕育血脈,更不會讓她們生下混淆了血脈的孩子。王爺與父皇均認定,孩子貴精不貴多,孩子隨母,母親不好,便是孩子平安出生,健康長大,也不過是個活著的廢物,不可委以重任,不可重用,同他們的母親一樣,隻能作為玩物,作為工具,成為自己以及自己孩子的墊腳石。
    帝王家,最是無情。王爺與父皇,更甚一籌。
    帝王家,也並非無情。如同父皇,這麽多年過來,任由娘脾氣古怪,任性妄為,年華老去,皺紋橫生也依然對她一心一意,情之所鍾,不曾減淡。
    希望王爺也能如同父皇一樣,哪怕她日後脾氣古怪,任性妄為,年華老去,皺紋橫生也依然對她一心一意,情之所鍾,不減不淡。
    藍姑姑微微凝神,神色一肅,“王妃可有想法?”
    寧安讓想想坐在膝蓋上,拿著勺子喂她吃羹。“我想,西涼皇族與中原女子生下的孩子,若是不能看出是西涼人,日後訓練好了放入全國各處,豈不是上好的探子。”與皇族血脈相連,用起來也更是放心。“他們之間,如何辨認出彼此呢?定會有什麽印記或是信物。當年蘇夫人執意收養蘇朝,後又認定了蘇明雪便是她的親生女兒,可也是因為什麽印記或信物?”
    如今四大家族一時落敗,讓王爺獨掌大權,他們心知王爺的手段,又怎會坐以待斃。在京中不好動手,在應州呢?
    “蕭氏一族與江湖上的門派關係匪淺;薛氏一族雖一時沉寂,但總歸之前家中女兒們沒少嫁入顯赫之家;史氏、王氏吃了這麽大的虧,又豈會咽下這口氣。”若她是他們,便定會好好利用王爺在應州這段時間,有西涼、有西夏,有暴民,有戰亂,才好讓王爺死的無知無覺,讓皇上便是憤怒、懷疑,也抓不住幕後之人。留下他們孤兒寡母,便是有夏侯一門又何足為懼。他們總要回京,回京之路遙遠,怎麽都能解決了他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將這些人都引來,甕中捉鱉,一網打盡。”
    藍姑姑看著她笑了笑,“王妃與王爺不謀而合。”隻是王爺斷斷不會讓妻兒以身入局,陷入危險之中。
    寧安搖頭,“我是惜命之人,更不會讓我的孩子們陷入危險中。”誰說甕中捉鱉便要以身入局?碧涵、蘇朝、腿上有芍藥狀胎記的孤女,還有雖人在京城,卻身份存疑的虞娘子……她們人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她,是執子人。
    藍姑姑笑容更甚,“一直聽聞王爺、王妃對弈之時精彩卓絕,雖是一人執白子,一人執黑子,各自為營卻總能心意相通,不謀而合,一人圍堵,一人便進攻,一人進攻,一人便退讓,每每勢均力敵,不分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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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為陽,白子為陰。
    王爺在明,執黑子控朝中,掌百姓;王妃在暗,執白子掌後院,管婦孺。
    “精彩卓絕也總有推算錯的時候,加之王爺技不如我,又好麵子,我總是悄悄輸給他。”寧安其實不是很喜歡棋,不過是王爺喜歡,她才總陪著他下。她似乎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琴棋書畫,年幼時是被要求著學,年長後,變成了打發時間、教導孩子們的東西。
    藍姑姑笑道,“王爺所言可是同王妃不一樣。”王爺總說王妃耍賴,他每每縱著,越發驕縱無賴了。
    夫妻恩愛,早已融入一言一行中。藏不住,也無需藏。
    需要藏起的不是愛。
    朝局變換波譎雲詭,短短年間,四大家族便一一落敗,被貶的被貶,被流放的被流放,被殺的被殺,被免的被免。加之朝堂砥柱老魏相、史太師等人死的死,病的病,如今朝堂之上竟連一個能夠製約牽製皇上、攝政王的人都沒有。這朝堂,這天下,如今已經是名副其實皇上的朝堂,攝政王的天下了。
    朱砂不紅紅土為貴,新任的宰相姓孫,年近六旬,論資排輩不可謂不深,但居官幾十年沒什麽突出政績,最大的長處便是辦事謹慎,不站隊,不偏袒,不多言。他實心任事無愆無過,無論由誰主持政事,都能身處其下遊刃有餘。朝堂之上不可無相,論資排輩輪到他,不幹都不行。他的人品無可挑剔,朝廷上下也多是恭維他的人,人人言他是君子,但這位君子注定不是能挑起大梁的角色。他沒有獨當一麵的氣魄,手中更是無多少實權,既不能周旋也不敢吐納,唯有小心翼翼看皇上臉色行事。
    皇上六十了,便是身體一直保養的很好,如今也是頭疼眼花,精力倒也還好,臉龐清瘦了一些,鬢邊白發也添了不少。
    朝會時,先是寧驍自請與寧嘉換防,換的寧嘉歸京,後夏侯一門又被人參了一筆,所參內容便是寧朗的產業畫閣春風。
    這些年,夏侯一門寧字輩的幾個兄弟靠著這家妓院賺了不少銀子,雖說金銀權勢沒有足夠一說,卻也早在多年前便料想到了這一日,早早做下了準備。
    當白錚錚還在開心寧驍不將她當作外人,將私產的賬簿也送給她看時,卻不想寧字輩的幾個兄弟早已存了讓她為替罪羊的打算。
    當時,隻是打算。
    如今,已經定了。
    要怪,便怪她一門心思想著她的櫻兒姐姐,屢次宴請,並借由她夏侯氏三夫人的身份,攝政王妃舅母的身份,為林夫人撐腰、辦事。
    夏侯寧驍,不需要一個不與自己一心的妻子;夏侯一門,也不需要一個滿心向外拐的三夫人。
    薛念是薛公的孫女,自從嫁人甚少露麵,她三十七八,淡妝素服,體態幽閑,豐神綽約,容光淑豔,嬌媚時生。她此番在宮宴中出現,是受了皇後所邀,推脫不過。
    林夫人也在,她雖是建威將軍夫人,建威將軍前些日子將包夫人的案子辦的很好,順著皇上的意思該嚴的嚴,該縱的縱,又順勢給失去了貞潔,性情剛烈的包夫人求了一封和離書,保她平安回到外祖家中,得了皇上的褒獎,如今正是風光之時。
    可再是風光,他的繼妻生了攀附之心,邀請函便不會送入他的府上,京中高門的宴請,宮中的宴席,更是不會有邀請函入林夫人手中。反倒是前些日子嫁出去的書蘭,得了邀請函。
    她是新婦,姑娘時生母早逝,又沒人為她安排籌謀,反倒是蹉跎了好多年,對京中的人事均不熟悉,隻能自己一點點摸索,絲毫不敢鬆懈,也不敢在夫家顯露分毫。比之情愛,比之心意相通,受過苛待的她更明白自己的處境,她身後無依無靠,想要在夫家站穩腳跟,想要讓丈夫尊她,敬她,看重她,便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價值。
    白錚錚與林夫人來時,書蘭正與薛念坐在一旁,一邊聽著皇後說話,一麵跟著大家一起笑一笑,低聲談論。薛念認識她的母親,也得過她母親的照顧,雖薛家落魄,也願意盡自己所能托舉她些許。
    京中受過建威夫人恩惠的女眷下人不少,他們大多數都願意在能力範圍盡力幫扶下她唯一的女兒。
    書蘭看到林夫人,麵上笑著,眼神卻略微黯淡。視線掃過白錚錚,而後劃過殿中一眾妃嬪、夫人,最終落到了皇後的臉上。
    皇後臉上始終帶著笑,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她頭戴金翠釵鈿,身著青色繡五彩鳳凰的長衫,肩搭朱紅色霞帔。皇後總說自己年老色衰,皺紋橫生,實際上歲月從來都是寬待她的。她看著不像六十老婦,似四十出頭,非但身材如故,臉上也未留下太多歲月痕跡,雙目炯炯,嘴唇輕翹,時而點頭時而含笑,儀態萬千。
    對上皇後似笑非笑,明顯不悅的雙眼,白錚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做夏侯三夫人久了,與寧安姓名相稱久了,她忘了,皇後便是皇後,夏侯寧安除了是夏侯寧安還是攝政王妃。皇後的位置是皇後自己掙來的,攝政王妃的位置是夏侯寧安自己坐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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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後娘娘安。”白錚錚行禮問安。
    林夫人跟著也要行禮,伺候皇後的老嬤嬤卻一把架起了她。錢元華略掃了她一眼笑道,“本宮可受不得林夫人這一拜。”她環視眾人,“林夫人這般有本事,沒了邀請函都能入宮,本宮算得了什麽東西,哪裏敢受她的拜。”
    眾人聽得皇後發怒,忙起身跪下。
    錢元華冷哼一聲,“本宮絕容不得身邊有存二心之人。”她起身,拂袖而去。
    經此一事,眾人均明白了,白錚錚完了。便她還是夏侯寧驍的嫡妻,便她是夏侯寧驍一雙兒女的生母,便她還是夏侯一族的三夫人,她也不再被接受。不過短短七八載,她由一個被當作禮物送出的庶出女兒,變成了夏侯一門的三夫人,成了攝政王妃能說上貼心話的舅媽,到今日……重又被打回原地。或許,還不如曾經。
    皇後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告訴寧驍,本宮與皇上允了他迎娶記掛多年的陳家姑娘進門了。”她微微回首,唇邊含著一抹刻薄,“林夫人倒是善養狗。”忠心耿耿的狗。
    白錚錚不知道是怎麽回府的,春日忽冷忽熱的時氣,大雨傾盆而下時,她被一個宮中的嬤嬤拽了一下,拌在門檻上,狼狽的摔倒在地。
    無人扶她,如今也無人敢扶她。
    春雨潮悶,她掙紮站起,入目看到一雙靴子,黑色鑲染金如意紋。她抬頭,寧驍撐著傘站在她麵前,如當年兩人初見之時一模一樣。
    “夫……”
    寧驍投下的身影如劍,籠罩在白錚錚頭上。他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冷漠又飄渺,“我娶了你,讓你做正室夫人,讓你享著你窮極一生或許都觸屏不到的身份、權勢、地位,你為何不肯好好過日子,偏偏要去做旁人的狗?”
    白錚錚心頭陣陣發緊,哀痛溢出眼眸。她悲切道,“我不知為何你們如此厭惡櫻兒姐姐,可櫻兒姐姐並非傳言一般,她對我有恩,我也不過是想要力所能及幫幫她。”她明白,有建威夫人珠玉在前,名聲在外,旁人做的再好,也是比不過的。可為什麽他們不願試著去了解,去接受櫻兒姐姐。
    “力所能及?”寧驍嗬笑一聲,冷然道,“你怕不是忘了,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都是寧安給你的。你拿著我們給你的東西給旁人,這叫力所能及?”還是她以為,給了她的,便是她的了?
    白錚錚聽了他的話,一瞬間麵色慘然,似有巨浪衝襲而來,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來一麵感激一麵歡欣,不是未曾想過他另有目的,隻是多年夫妻,她以為他多少懂她。懂她的自卑,懂她的痛苦,懂她的艱難,懂她想要幫一幫唯一懂得自己的櫻兒姐姐的心。
    她呼吸急促,幾欲昏厥。沉默許久,突然笑了兩聲,伸手抓住他的衣擺,仰頭看著他,“夏侯寧驍,我嫁給你多年,你今日老老實實告訴我,當年為何要娶我?”
    寧驍隻是連連冷笑,“你既然你做不好這個三夫人,便讓給旁人做吧。你憑什麽以為,你可以借著我夏侯一門的權勢,借著寧安與攝政王的權勢,還你欠下的人情債,補全你的自卑與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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